陸 年輕時,我們覺得能掌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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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一年級的時候,蔣嚴喜歡上了隔壁班的一個女生,他在自己的日記本里,偷偷地給女生寫情書。暗戀當然是無法說出口的,情書也從來沒有送出去過。
父親背著一個碩大的書包,還硬把蔣嚴手中的行李箱接過去,蔣嚴不給,父親就黑著臉。報到那天,父親拖著行李攔著人問路,蔣嚴突然發現父親老了,他的背,有了些微的駝。不知不覺,蔣嚴已經比父親高出了許多。
蔣嚴知道以他和唐唐的收入,想要買得起房,至少需要十年。但是十年後的房價,必然又是另一番模樣。每當唐唐暢想著以後的房子時,蔣嚴就沉默,他知道,這時候的承諾,其實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他拿什麼給唐唐買房呢?

9

父親說著說著,蔣嚴的臉上掛不住了,他拉了拉父親的衣袖:「我送你去車站吧。」事實上,蔣嚴只送父親到了公交站,因為父親不許他送得太遠。
蔣嚴蹲下來,拉著母親的手。
年輕的時候,蔣嚴總覺得這個世界是自己的,北京的繁華、北京的機遇,似乎都是為他準備好的。當蔣嚴從北京西站出來的那一刻,他就覺得,他的人生,踏上了一列飛馳的火車。
去藥店給母親買感冒藥的時候,蔣嚴抬頭看到了速效救心丸,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拿了兩瓶,一起結賬。
他受夠了。
臨近畢業時,父親連續打來了好幾個電話。他動用了自己積累了一輩子的人脈,準備在省城給蔣嚴安排一個不錯的單位。
一晃四年過去了。
雖然每次唐唐接家裡的電話,都背著蔣嚴,但是蔣嚴心裏跟明鏡似的,他知道,他們的感情出現了危機。只是沒有想到,這危機會來得那麼快,而且是最俗的那一種。
「你爸他……不行了……」
蔣嚴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他哪裡都不想去,尤其是不願回家,他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這副慘敗的模樣,他甚至不敢跟父親對視,一旦對視,他那點僅存的自尊也將消失殆盡。
「帶回來讓我跟你爸瞧瞧唄。」
處理完北京的事情之後,蔣嚴就回了小城。
「就看看,沒啥。」
「八字還沒一撇呢。」
彼時父親的忌日已經過完一周年。蔣嚴決定帶母親出去旅行,他已經失去了帶父親旅行的機會,他不想等到來不及,再去悔恨。
四年後的蔣嚴,已經不再覺得北京是自己的了。他就像是一隻螻蟻,在北京穿梭著,過著平凡而忙碌的生活,為了未來打拚。hetubook.com.com但是這未來,蠟燭一般,在風雨中隨時都可能滅掉。北京像他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多,無論他再怎麼努力,可能永遠都只是一個過客。
或許是陽光太暖,蔣嚴趴在母親的腿上,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母親抬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跟你爸道個歉不就完了,非得搞得這麼僵。」蔣嚴趴在母親的膝蓋上不說話,他眼裡有淚,卻不想讓任何人看到。
「北京的房子怎麼樣?你回來吧,接我們去看看你的新家。」

6

「我去租個兩室一廳行嗎?」
最終蔣嚴獲勝,他如願留在了北京。為了自己,也為了唐唐。
「要不然我們在天津買房吧。」
畢業五年,蔣嚴第一次主動給家裡打電話。他原以為,父親會破口大罵,會逼他回去。沒想到父親只是淡淡地說:「讓我跟你媽商量商量。」就掛斷了電話。
北京有更好的學校,有更多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北京離家足夠遠,一天一夜的火車,可以將他和父親阻隔開來。他再也不要回來了。
蔣嚴外形俊朗,富有才華,第一年就進了學生會,在大學里混得風生水起,當然,也收穫了自己的愛情。
怎麼會有人不愛北京呢?蔣嚴多麼慶幸自己做出了這個明智的決定,他終於可以徹底離開父親,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給自己的人生一個交代。
「你爸年紀大了,想抱孫子了,帶你對象回來吧。」
蔣嚴搬了凳子讓母親坐著,他就半跪在一旁,把頭歪在母親的腿上。
「給你爸媽打電話吧,指望我們兩個,永遠都買不起。」唐唐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看得蔣嚴心裏發慌。
蔣嚴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那端的母親突然哭了。
蔣嚴的成績很好,他的童年幾乎沒什麼玩耍的時間,只要父親回到家,他就會有無數的習題冊。
他來不及換衣服,拿起手機就沖了出去。蔣嚴跑得太快,把一隻拖鞋跑壞了,他在風裡打了十分鐘的車,沒有一輛車停下。
「媽,就趁現在吧,化得漂漂亮亮的,給我和我爸看看。」
父親不讓她告訴蔣嚴實情,他們想勸蔣嚴回家,但是看他那麼堅決,就沒再勸了。最後,父親把家裡所有的積蓄都給了蔣嚴。
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母親才回了電話。
他悔恨地跪在父親的床頭,無法接受眼前的畫面。父親在他的記憶中明明還是那個罵他、打他的壯漢,怎麼如今就變成了骨瘦如柴的小老頭。
在客https://m.hetubook.com.com棧,蔣嚴每次吃飯的時候,都會讓人幫忙多加一副碗筷。到景區去的話,蔣嚴也總會多買一張門票。
一切安靜得就像是一幅油畫。
「我平時怎麼教你的?凈給我丟人!」
「你一天天心思不用在學習上,還想談戀愛?」
蔣嚴把日記本燒了,他再也不需要多餘的心思。對他來說,日記本里的所有已經不再重要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考上大學,去北京,離開這座城,離開這個家。
後來,母親又打來幾次電話,勸蔣嚴回去,蔣嚴始終不肯。
唐唐一語成讖,果然,因為買不起房子的事情,她的家人開始給蔣嚴施壓。
電話一直響個不停,隔壁租戶又開始敲隔板。蔣嚴不得不接了電話。
蔣嚴瘋狂地投入到了學習當中,兩年之後,他以優異的成績,成了小城的高考狀元。出成績那天,父親高興壞了,在院子里擺了三天的流水席,請鄉親們吃飯,還請來了歌舞團。電視台來採訪的時候,作為狀元家長,父親激動得臉頰通紅,一向能說會道的他,竟然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蔣嚴這小子太木訥,不會說話,你們多包涵。」

3

然而他那麼辛苦,掙的錢也永遠趕不上房價。他太無力了,沒能留住任何東西。他的愛情,在殘酷又冷峻的現實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小小年紀,學人打架是嗎?」
女生唐唐,是他們的系花,跟蔣嚴一見鍾情。母親常常打來電話,問蔣嚴的情況,蔣嚴說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小事,從沒說過自己在談戀愛。
熱鬧好像都是父親的,蔣嚴站在人群外,遠遠地看著父親給別人敬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那個時候,他心裏萌生出了對父親些微的恨意,他恨父親的跋扈專制,恨父親隨便翻他的日記,更恨父親控制自己的人生。也正是那個時候,蔣嚴第一次有了離開家的念頭。他在心裏默默地倒計時,兩年,只需再忍兩年,就可以離開父親了。
「總覺得我爸不放心我,他會跟著我的。」
「快回去吧!你剛到,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母親走了之後,蔣嚴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嗚嗚地小聲哭。
那天,蔣嚴的臉上掛了彩,父親趕來之後,朝著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兩腳。
「要是我們能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唐唐說。
辦理完父親的喪事之後,蔣嚴第一次覺得家裡如此空空蕩蕩,他似乎能夠聽到自己心跳的回聲。掃地的時候,他不小心碰倒了花瓶。
「蔣嚴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自理能力比較差,在家都是他媽給他安排好的。」
半個月後,父親走了。
蔣嚴給醫生跪下,他把銀行卡塞到醫生手裡,求他救救父親,但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蔣嚴跪在父親的床前,狠狠地扇著自己耳光。
……
回到家之後,母親用雞蛋在蔣嚴的臉上輕輕地滾動,為他消腫。
北京很大,大到能裝下無數像他這樣心懷夢想的年輕人;北京又很小,小到容不下他那點兒夢想。
他們租住在那種城改房的隔間里,和四五個人一起合租,條件比地下室好一點兒,但公共區域放一點兒東西,瞬間就會不見。合租的室友們,並沒有那麼友善。
「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你就這麼報答我?」
梅姐為蔣嚴的母親化了一個淡妝,還帶著她去選了一條漂亮的裙子。
蔣嚴只有一句話:「我死也不回去。」

8

蔣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站在風裡號啕大哭。
「他沒離開過家,第一次到北京,就麻煩大家多多照顧了。」
醫生說,父親的病情,最多只能再挨一個月。
從那以後,蔣嚴的口袋裡永遠都會裝著一瓶速效救心丸。父親已經不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半年以後,唐唐還是跟蔣嚴分手了。
「媽,別說了,我真的不想回去和我爸在一塊兒,他控制了我那麼多年,如今我好不容易能夠離開他,我是不會回去的。」
父親把日記本砸在他頭上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一樣,無處躲藏。
公交車來的時候,父親大步走了上去,沒有回頭。蔣嚴望著公交車絕塵而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多年了,他心裏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北京的房太貴了,哪是咱能買得起的?省城的房子又好又便宜,離家還近,要不跟你對象商量商量,咱還是回來吧。」
他心裏堵得慌,以往對父親的恨,全都不見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依賴父親,依賴那個雖然不夠完美,卻深愛著他的父親。
「嗯。」
父親堅持要送蔣嚴去北京,蔣嚴拗不過,只得由了他。
蔣嚴托梅姐給他母親化個妝,他想帶母親去開滿薔薇的磚牆那兒照相,母親坐在那裡特別不好意思,扭捏著不肯:「這麼大年紀了,化什麼化,別人會說的。」
內衣店的客人雖都是老主顧,也少不了要講價。蔣嚴的童年,就是在母親跟顧客的討價還價聲中度過的。有時候,來買內衣的阿姨會給他一個蘋果,或者一顆糖,那是他m.hetubook.com.com最高興的時候。
那天的陽光可真好,暖暖的,灑滿了整面花牆。
蔣嚴的心情糟糕極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說服唐唐。
有一次,班裡的男生逗他:「蔣嚴,你是不是天天在你媽店裡偷看那些阿姨換內衣啊。」蔣嚴又羞又怒,衝上去就和那個男生打了起來。

5

蔣嚴十九歲那年,離開家鄉去了北京,一去就是十五年。
他把母親的內衣店又盤了回來,他再也不覺得那是一種羞恥。相反的,一切他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他都想要找回來,他不想再失去了。

1

或許有一天,當他遇到一個心臟病發作的人時,及時送上速效救心丸,可以降低自己內心的愧疚感。
高中的日記本事件,成了蔣嚴心頭的一根刺,他生怕說出來之後,有了父親的干預,他連這份感情也保不住。
蔣嚴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他最終還是敗給了貧窮。母親的電話來得越來越頻繁,總想讓蔣嚴回家。
「你回來吧。」
「媽,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我不……」
到了小學之後,蔣嚴就不再喜歡母親的內衣店了,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男女的區別,有了羞恥感。

7

到了宿舍之後,父親幫蔣嚴鋪好了床,還特意與室友們聊了聊,希望他們多關照關照蔣嚴。
「小兔崽子,翅膀長硬了是吧?」
「毛手毛腳的!能不能認真點兒!」蔣嚴猛地回過頭,一個人都沒有。原來,父親是真的不在了。
然而在北京待的時間越長,蔣嚴越感到自己的無力。
有一晚蔣嚴回到家,發現父親鐵青著臉,他本能地感到不妙。果然,父親讓他跪下,將日記本摔到了他頭上。
沒錯,他一定要去北京。
「我腌了一大罈子你最喜歡吃的醬黃瓜,一直在冰箱放著,你啥時候回來吃?」
那天,北京颳了很大的風,蔣嚴的窗戶被吹得直響。母親打來電話的時候,蔣嚴正坐在地上喝酒。他不想再聽母親叨叨,便掛斷了電話。
「哪有那麼多錢去租個大店面?這就行了,夠咱們一家人吃喝。」母親挺喜歡她的那間小店。閑來無事,就會坐在店裡打毛衣。母親的手很靈巧,只需三兩天,就可以給蔣嚴打出來一件帶有卡通圖案的毛衣。
「你怎麼突然想要買房?是不是有對象了?」
「這孩子,怎麼這麼犟,就是不願意回家呢?」
蔣嚴第一次和父親撕破臉,在電話里吵得很兇。那也是蔣嚴第一次為自和圖書己的未來堅持。他好不容易脫離父親的掌控,不可能再回去過以前那樣的日子。
母親告訴他,父親的心臟病,已經得了好幾年。只是這兩年越來越嚴重,去年醫生要求做手術,得花十幾萬。但是當時蔣嚴正因為買房的事情一籌莫展。
「這三十萬我們做個小生意,應該比上班掙錢快。」

2

蔣嚴出生在南方的一個偏遠小城,小城實在是太小了,騎著電動車兩三個小時可以跑遍城區的所有角落。父親在小城的中學里教了一輩子書,性格嚴肅又古板,平日里不愛玩笑,只是把蔣嚴的學習盯得很緊。而母親,經營著一家女士內衣店,那是一間只有十平方米的狹長隔間,被兩邊的服裝店和金店擠得幾乎看不到門頭。
年輕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能掌控一切。剛到北京,他雄心壯志,告訴自己,未來可期。然而生活就像一座迷城,讓他慢慢地走失。他拼了命地工作,主動申請加班,不放過任何掙錢的機會,還接了一些兼職,熬夜熬得大把大把掉頭髮。
蔣嚴提了很多想法,唐唐只是低著頭不回答。蔣嚴的心,慢慢下沉,心底的那盞燈,無論他多小心去呵護,卻還是要熄了。
蔣嚴在深夜到了醫院,父親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滿了管子。
蔣嚴被父親揪著耳朵拎出了教導室,他倔強地噘著嘴,始終不肯給出半句解釋。他不願意讓父母知道自己是因為內衣店的事情跟同學打架。當然,那個挑釁的同學,也沒吐露半分。
二十一萬,加上蔣嚴和唐唐的存款,勉強能湊到三十萬。但是三十萬對於北京的首付來說還是差得太遠。蔣嚴想讓唐唐跟她的家人商量,唐唐說:「不可能的,我家不會出錢的,沒有房,我爸媽不會同意讓我跟你結婚的。」

4

「人家姑娘不願意,沒有房,我怎麼跟人提結婚的事兒啊?」
那晚,父親斷斷續續數落了他兩個小時,蔣嚴也就跪了兩個小時。等他起身的時候,膝蓋疼得直不起來,差點兒摔倒。母親扶他回了房間,他就躺在床上,一言不發。母親把飯端到他面前,他也沒有動筷子。
蔣嚴的腦袋一片空白,彷彿遭到了雷擊。
一周以後,父親告訴蔣嚴,把內衣店盤出去了,家裡所有的積蓄加起來,湊了二十一萬,已經打到蔣嚴的卡上了。
一輛車停在他的面前,他看到副駕上的人,唐唐。那晚,是唐唐的新男友把他送到了機場。蔣嚴臨走的時候,沒有跟唐唐告別,他知道,他們或許沒有機會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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