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只有一個你

樹下小小的少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籠在一片水光月色下瑟瑟發抖。
彼時的他尚不過是個年幼的稚童,看到一個這般凶神惡煞的美貌姐姐與自己說話,欣喜大於恐懼,非但沒能被嚇跑,反倒徑直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張嘴說一句話,把她給愁得喲,簡直想直接把他甩到南海邊疆去。
近些日子,他覺得自己的狀態比前段時日變好了不少,他本已昏花的眼睛在某一瞬間看物看得格外清晰,驚喜之餘他又莫名感到恐慌,害怕這曇花一現的清明只是大限來臨之前的迴光返照,他這次呼喚具霜的聲音格外急躁,讓原本躺在搖椅上曬夕陽的具霜瞬間驚醒。
他臨走的那一刻,風彷彿颳得格外大一些。
次日,方景軒墳前開滿嫣紅木芙蓉,連綿不絕三百https://m•hetubook•com.com里。
具霜日復一日在他體內渡入被轉化后的妖氣,以延緩他的衰老。
直到第三日太陽下山的時候,龍蘭方才神色不明地出現在具霜身後,周身鍍著一層寒霜,「你倒是有點出息,既然放不下,不如好好修行,將來指不定還能逮到他的轉世。」
她逐漸變年輕的容顏像是穿透了漫長的時光,和無盡的歲月,又回到他們最初相遇的時候。
「姐姐,我們回無量山去。」
後來究竟怎樣了,具霜總也記不清,大抵就是不勝其煩的她趁著天黑趕緊把他送了回去,還趁機封住了他的部分記憶。
這也正是他總記得自己在哪兒見過一株枝幹遒勁的木芙蓉樹化形,卻又死活看不到化形花妖正臉的原因,從前他總以為那www.hetubook.com.com緊緊是一場瑰麗華艷的夢,原來他們的命運在那麼早之前就連在了一起。
方景軒的墳建在了無量山上,具霜化形前一直蹲著的巨坑裡,是他們初遇、結親,乃至世世長相守之地。
他原本被時光腐蝕得無比喑啞的聲音像是突然恢復了年輕時的清冽,清清冷冷的,落入具霜耳朵里,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她駐足在一片荒涼的蘆葦地中站了很久很久的時間。
他想,他大抵是要撐不過這個冬天了,否則那些本該被遺忘的記憶又怎麼會越來越清晰。
她一臉煩悶地現了形,一開口便是,「再哭,我就吃了你!」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無故透著一股子蒼涼的意味,她說,「世上只有一個方景軒,任他再如何輪迴,再如何轉世,他都不再是我認識的方景軒和*圖*書。」
方景軒的墳建好那一日,具霜獨自一人不眠不休地在墳前站了整整三日。
他無奈至極地嘆了嘆氣,握著她的手,與她輕聲說:「從前年輕的時候,我總想時刻把你捆在身邊,而今老了才發覺,我儼然成了個困住你的牢籠。」
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他儘可能地去相信,她這話皆出自真心。
她一臉驚慌地望著他,聲音前所未有的急切,「怎麼啦?怎麼啦?究竟發生什麼了?」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心中不可抑制地翻湧出酸澀的液體,將她整個胸腔都撐得滿滿的,彷彿隨時都能炸開,然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微風徐來的間隙中灌入他的耳,她的回復無比簡介,僅僅一個好字,千轉百回。
具霜恍若未聞,緩緩收回內息,卻是m.hetubook.com.com直接將那話視作耳旁風,似從前那般貼在他頸窩蹭蹭。
無人回答他的話,唯有微風拂過臉頰,木芙蓉枝葉搖曳,「沙沙」。
龍蘭孤身一人站在墳前喃喃,「你只知世上只有一個方景軒,又可知,世上只有一個具霜?」
他的腿腳越來越不利索,鬢角染滿白霜,皺紋一條接著一條爬上臉頰,牙齒也日漸鬆動。
於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念,「那就好,那就好。」
她的心緒尚在那些湮滅在時光中的回憶中遊走,尚未能將心神抽回來,臉頰上卻無端感受到一股暖意。
夕陽將整個世界染做昏黃的調。
當最後一絲妖氣散入他體內,他終於再度開口說出那句被他念叨過無數次的話,「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何必再這樣浪費。」
他說,「真的太久了,我突然忘記了你年輕時的模樣,你能不能再讓我m.hetubook•com.com看一眼?」
許久不曾聽到過的龍蘭的聲音,徐徐傳來,依舊猶如少年般朗潤清冽。
聽到這種話的時候,她總能沒心沒肺地笑笑,說:「我堂堂無量山山主又豈會被你所束縛,反正你的歲月也就這麼長,等你百年以後,我照樣回我的無量山,當我的山主大人,誰會被你困一輩子哦,我的一輩子可長著呢。」
他于那個暖色調的黃昏中離世,享年99。
他突然記不起在那以後究竟又過了多少年,那些過往的回憶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變得斑駁而模糊,彷彿就像一張不慎落入水裡的水墨丹青,上面的線條曾經無比清晰,而今卻遇水則化,混淆成一團理不清的墨跡。
她是妖不會變老,卻在循著他衰老的軌跡,一點一點改變自己的容貌,只要他鬢角白了一根發,眼角爬上一條細紋,翌日總能在她身上看到同樣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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