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服用了太多精神類鎮靜藥物的大腦變得有些遲鈍,他只記著某些斷斷續續的對白,只記著心裏最深處有個模糊的影子。
什麼都聽不見。
話沒說完,陸疾就打斷了他的話:「別找醫生了,我現在很清醒,沒有任何問題。」他看著眼前和他擁有同一脈血緣的男人良久,繼而緩緩出聲,「聽說你一直以我爸爸為榜樣,不能忍受他的人生出現一丁點的敗筆,所以那場意外發生之後是你聯繫了媒體,依舊將他和我媽都塑造成了見義勇為的英勇記者。」
弗洛伊德說夢是人潛意識的流露,在那個滑稽而悲傷的夢裡,因他被送上斷頭台的姑娘變成了糾耳耳。
陸疾端詳著自己越發消瘦的臉龐,說不上為何,突然有種想砸那鏡子的衝動。然而一陣微風從窗戶吹過,帶來一股熟悉的香味,他雙手攥拳,嗅著那恬靜悠長的味道,突然而來的暴戾才緩緩從身體血液里消退。
於是,他再也沒有夢見過糾耳耳。
那感覺像是心上住了一個看不到面容的影子,它模糊了表情,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很聰明地不去打擾到他。
最終,他還是陷入了沉睡。
「陸疾周一無故曠課,扣五分。」
而陸疾當夜就做了手術。
他在房間里找到了那瓶管如口紅形狀的香水,那香水瓶身精緻而小巧,系著蝴蝶結的瓶蓋印著的logo是YF。
從醫院出來后,陸疾去了曼哈維學校。那裡的一切都是老樣子,幾棟高樓寂靜地林立著,此時正是上課時間,教學樓下站著一個模樣清秀的女生,只見她攔住了一個沒戴名牌的男生,拿著記分冊低頭寫著什麼。而後記分的女生抬頭,似乎是看見了他,隨即揚了揚佩戴的肩章,表明自己的身份。
「你對外界交流明顯有抵觸心理,在這一點你的家庭似乎給你帶來了某種程度上的影響,但人都是群體性動物,如果內心的憂慮不排遣出來,你心裏的那個世界就會來滿足你的需求。」
陸疾的手指不斷收攏,於是他只能狠狠抓著胸口,藉以外力驅走這種難以言說的痛。而痛意僅僅出現了一剎那,車子很快就和-圖-書離開了沙漠邊沿。
曼哈維校慶那晚,學校里的煙花落滿天際,從禮堂方向升起的光亮,像星辰般璀璨又像晚霞般絢爛,染紅了曼哈維的半邊夜空。
「不過,從我爸媽死後我都沒能去燒那三炷香的那一刻起,對於老天這些莫名其妙的賞賜我早就已經習慣了。所以你怎麼討厭無視我都沒關係,因為有時候,連我都會看不下去自己的這張臉。」
用著YF的影子,會和他玩笑的影子,是他想破腦袋都記不起來的影子。
所以那些突然從腦海中閃過的片段式的畫面,不過是他記憶里幻想出來的一部分;而那些因某一時刻的走神而感到突如其來的疼痛,也只不過是身體因外界刺|激而加劇的反應。
半小時后,他們到了唐人街,這裏隨處可見國人經營的米其林餐廳,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在商貿步行街碰到幾個娛樂新聞里出現過的明星,而陸疾小叔的別墅就在這裏。
很熟悉的……味道。
「請問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他愣了一下說,還是再等等吧。
紐約州最出名的心理醫生似乎對這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司空見慣,戴著眼鏡的華人醫生說,他有輕度臆想的癥狀。
YF主打少女市場,包裝慣用粉色系。
什麼也看不見了。
糾耳耳,糾……耳耳。
是啊,他在等什麼?
陸疾微微仰頭,目光落在牆壁的一片虛無處,說到賞賜時,他甚至還彎起嘴角笑了笑。
陸疾的旁邊,都挨著一個名字,密密麻麻,橫貫了那幾張表格——糾耳耳。一張張、一行行,全都是這個人高調的簽名。
他還沒問清楚,還沒問清楚倘若這次新生的機會是以糾耳耳的自由為代價,那他寧可什麼都不要。
陸疾頓了頓,突然又笑了起來:「而作為他優秀人生中唯一一處疏漏的我,和你們家唯一的關聯也只不過是繼承了一個陸字。我爸意外地沒了,所以你不得不照顧我,給我錢花,帶我看病,這麼一個被你藏著掖著生怕拖了你們陸家後腿的我,你到底是有多麼厭惡呢?」
這些他們都知道對不對?
麻醉針刺進身體https://m.hetubook.com.com的那一瞬間,他咬著牙,努力抗拒著從身體里每個毛孔襲來的困意。
柏油馬路筆直,他們的車沿著沙漠的邊沿疾馳而過,在看到那片蒼茫黃褐色露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時,陸疾原本悠閑敲打著車座的手指停了下來。他的視線盡頭現出了綿延到天盡頭的沙丘,這沙漠對他來說明明並不是很熟悉的地方,可是有一瞬間,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從自己的胸腔處傳來了密集成一片的痛意。
那個夢絕望又悲傷。手術台上的最後一個小時,在輸氧器的嘀嗒聲中,他眼角的淚緩緩滲出,在手術台明晃晃的燈光下無處遁形。醫生抬起手,看了一眼,繼而又埋頭開始做傷口縫合。
因為面前這個男人的插手,他沒有送父母最後一程;因為這個男人對他的漠視,心智未全時他患上了最該死的病。
被質問的當事人坐在沙發上,他的臉籠在昏黃的燈光下,全身繃緊的線條如靜坐的雕塑,臉部輪廓帶著某種無言的孤寂。聽到陸然的問話后,他緩緩勾起嘴角,眼睛很專註地盯著陸然,然後笑了一下:「陸然,你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
陸疾手指微微用力,抓著自己的胸口,像是努力在壓制著突如其來的陌生情緒。
直到看到那些貴重如珍寶的簽名,張揚的字跡力透紙背,她的字如人一般驕傲。
這場手術給陸疾帶來的最大好處就是小叔陸然似乎對他不再那麼排斥。開始停葯的那天,陸然問他想不想回國看看。
陸然看著少年狹長的眼睛,那雙和自己的大哥一樣漆黑的眼睛,此時正透出某些其他的情緒,少年的笑容從他嘴邊擴散卻從未到達眼底,那讓他看上去似乎此刻……只是在漫不經心地開玩笑玩鬧。
女生掃了一眼然後解釋起來:「學長你不知道,有好多學生其實都不服氣被扣分,所以我就留了自己的名啦。」大概像是電視里那些特級殺手,所過之處不僅不消滅罪證,反而會留下線索故意留名——就像是之前帶著某人特有痕迹的高傲舉動。
接著,他又舉了著名搖滾樂手科特•柯本的例子,長期不m•hetubook.com•com穩定的家庭環境讓他依賴上了自己的朋友博達,可是這個朋友卻是他虛幻中的臆想。
日復一日從混沌夢境里醒過來的他,到底還在……期待什麼?
他知道自己是大病初愈。
那人是誰……又為什麼……似乎和他關係那麼要好?
女生撓撓頭,突然不好意思地說:「上一屆的糾耳耳部長就是這樣,我在模仿她呢。」
他也想不明白,原本試衣服的動作停下來,抬頭看試衣鏡,鏡子里的那人有著介於少年與成年男子之間的身材輪廓,眼睛有些暗淡,雙唇也有些發白,此刻正緊緊抿成了一條線。
可他們居然全都瞞著。
手術后大腦混沌,失去記憶不過幾天,或許這在陸疾日後漫長的人生里都不值得被提起,但僅僅就是在他被刻意保護起來的這幾天,為什麼她卻沒了消息?
其實一切也很好了。身體開始康復,結束了在曼哈維的課程,和小叔的關係日漸緩和。健康、自由和親情,他之前最匱乏的如今都得到了補償,可他怎麼不知道自己心裏有某個地方有了缺失,而那一部分會永遠安靜地留在曼哈維的沙漠上。
其實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場手術雖然排除了他身體里的隱患,但他心裏總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就彷彿心上有個地方缺了一角,每日都在呼呼地漏著風。
世界就在那一刻退去了所有繁華外殼,彷彿一瞬間就突然變成了蒼茫一片且寸草不生的荒原,他站在那片荒原的中心,宛如失聰且目盲一般。
他私下去看了心理醫生。
用著粉色玻璃瓶香水、在曼哈維和他有過接觸、關係也許很親密,不然香水不可能在他這裏,所以它的主人應該是一個女生。可是這樣的朋友,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陸然愣了一下,然後掏出手機給醫生打電話:「喬醫生嗎,你好,我是陸疾的家屬,陸疾現在的情緒好像有些……」
他多希望她可以像以前一樣轉過身來,翻著白眼說一句「陸疾你好煩」。可是是他,偏偏是他把糾耳耳變成了只能出沒在灰暗裡的影子啊。
可是來不及了,他掙扎著抬起手,張開口剛想要說些什麼,那和-圖-書個握針的護士就已經將一支大劑量的麻|醉|葯緩緩推進了他的身體。
醫生並沒有分析出那個莫名其妙的影子。
喊什麼喊呀,我這不是在等著你嗎,誰讓你每天像個老頭子一樣動作那麼慢,活該被罰站……
「陸疾缺席藝術指導測試,記過一次。」
輕飄飄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屋子裡,聽不出陸疾的情緒。
陸然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只見陸疾緩緩從沙發上起身,然後微微彎身,以一種很優雅的動作雙膝觸地,跟著就跪在了自己面前。開司米白色浴袍蓋在陸疾的身下,衣角散開在地板上,陸疾的臉很寂靜,看起來像極了歐洲中世紀丟了佩劍的少年肖像畫。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幫陸疾做治療工作的Jer是基督信徒,巡視病房時抱了抱陸疾,並祝願說:「陸,你要知道,當我們的心理出現問題時,身體自然會跟著適當分擔一些負擔,那是仁慈的主希望你能輕鬆地熬過去。」
「你是……陸疾學長吧?」女生興許是見過他登在大廳的照片,把他認了出來。
等什麼?小叔問。
如果回到那場混亂的夢裡,只要他的姑娘依然高傲地站在高台上,只要她依然是長裙逶迤拖地,就算讓他再次變成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病人,也不是不可以。
而他還該死的真的以為她只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在腦袋裡根本不存在的人物。
就這樣多好。
「我說你天天跟在後面監督我也就算了,還要跟老師打小報告,喂,姑娘,這做人不能這麼沒原則吧?」耳畔又傳來另一個人的挑釁問話,那應該是他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似乎還有些不服氣。
本來沒當回事的陸疾剛要告別,卻看到女生在記分冊下壓著的一沓厚厚的舊表格。他拿起來隨意地翻了翻,居然還有上一屆的案底,最後幾頁里,他赫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看到了那個筆跡熟悉的名字。
就算藥物讓他的記性變得很糟,可是他也清楚,那應該不是他的東西。
「陸疾周二遲到,扣三分。」
而如今呢?如今他做了手術,宛如塵埃已落定。其實沒有人知道那場手術的時間很漫長,沒有親身感受過www•hetubook•com•com死亡的人更不知道他是在最險惡的生死輪迴邊走了一圈。
陸疾看著陸然,最後幾個字帶著顫抖的尾音,在問題終於問出口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因濃烈的情緒而迅速充血變紅:「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把糾耳耳……帶去了哪裡?」
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概率,他是那幸運的二分之一。
等到他最後終於醒來時,身邊的人卻對糾耳耳隻字不提。
睡夢中,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亡國的王子。在戰爭的硝煙中,他的臣民四處逃散,花園城堡開始坍塌。穿戴整齊的小孩站在聖壇上,唱的不是《歡樂頌》而是亡者的祭歌,穿黑袍的巫婆將地圖扔進了火爐,而他同時弄丟了白馬、佩劍和心愛的姑娘。
晚飯時問了阿姨才知道,那香味,來自他行李箱里的香水。
陸疾抬起頭,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意,直到緊緊攥著的手指深陷入掌心,帶來足以讓他清醒的痛感:「既然我都說了沖我來,可是你又做了什麼,你和喬老師那個女人你們又一起做了些什麼?」
陸疾笑了笑,說了聲謝謝。
滿心思緒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糾耳耳」打斷,所以他並沒有看到位於教學樓后的灰色建築,之前原本的醫務區如今已被隔離了起來,黃色警示帶下是坍塌的樓宇和大火之後的廢墟,那是很久以前出過事的曼哈維所做出的緊急處理。
出院那天天氣很好,是小叔陸然來接的他,黑色跑車一路駛過林立的高樓,遠離了豪華熱鬧的州中心廣場,他們走的是能看見金融大廈的那條中心路,車子沿著轉盤拐過兩個路口,就可以看到高速公路下的曼哈維沙漠。
就像很久以前一樣多好。
是誰帶著張揚的笑容肆意威脅,可是笑起來的模樣真的很漂亮:「陸疾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說話再這麼大聲,待會兒馬克又要下來揪你耳朵了。」
如同這個蟄伏了好一陣子……習慣用YF香水的影子潘多拉。
「沒什麼。」
那天小叔陸然很晚才回家,一進家門,就看到滿屋的狼藉,小叔皺著眉,面上含霜:「你這是要做什麼?」
陸疾的視線定在了那張表格的右下角,女生在日期旁邊,留下了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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