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沈北望:一個人的荒唐

「沈少,醫生臨走的時候吩咐了我們,說這兩天您在家裡,不到傍晚就要開燈。」那人頓了一下,像是從他茫然的臉龐上看出了什麼,那人的聲音有些小心,大概是怕惹他生氣,「我們怕您不方便……樓里每個房間都已經全部開了燈。」
沈北望的面色看不出任何端倪,他表情很淡,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氣質。然後他轉頭看了看糾耳耳,突然冷笑一聲:「你真丑。」
他突然被驚醒,只懂得大聲哭喊,而那該死的門卻怎麼都打不開。門外的世界靜悄悄的,似乎並沒有人在居住。
他聽了也沒說什麼,只讓人緩緩攙扶著入了屋。
糾耳耳把音響拿過去讓隔壁搞物理研究的老頭看了看,再拿回來以後,那個微擴式喇叭就開始了每天定時播放一段外國詩篇的光榮職業生涯。
意外卻比恩賜來得快,得知陸疾被困在了重災區,他安排好診所的工作,就直奔土耳其。當他帶著救援工具衝進去的時候,搖搖欲墜的危樓終於不堪重負。
超自然規律成長的沈北望已經在某私人工作室開始了朝九晚五的精英生活。每天下班回來整理工作資料時,旁邊的糾耳耳就一直在侃侃而談。
夢裡是第三視角,沈北望看到了那兩個滯留在光陰深處的人。
糾耳耳來病房看他的時候,他就已經看不清楚東西了,眼前像是蒙了一塊布,他眯了眯眼,想將那個笑容明媚的姑娘記在腦海里。
他仰頭看著漆黑,嘴角卻緩緩上揚,重機械救援的聲音消失了,他感受著胸腔里有力的心跳,一遍又一遍地想,我都還給你了。
第一次查這個人的近況,是他雇傭的私家偵探找來的資料。
到最後真上飛機時,只有老管家一個人站在等候區招手,老人不太洪亮的聲音被廣播里空姐的播報聲覆蓋,聽得並不太真切。從國外那所荒廢了時間的公寓輾轉一路,到最後又即將回到那裡,他帶走的只有老人一句「有空了多回來看看你外公外婆」。
他當時做了什麼?
電話斷斷續續地響著,阿姨早就告訴了他是國內的號碼,那個號很熟悉,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她的。
沒有如他母親所願,他並沒有意外身亡,有人救了他,那是一對中國夫妻,更諷刺的是他後來才知道,他們是自己從未謀面的舅舅和舅媽,而當他年幼和媽媽住在陸家時,他的舅舅那會兒已搬出了陸家再沒有回去過,所以事實上舅舅並不認得自己。
多麼荒唐,沈北望氣極反笑,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能拿得出手,能用來償還。
糾耳耳還迷上了外國詩。家裡客廳有個老式音響,樣式不怎麼漂亮,音效卻厲害許多,那大概是前任房客曾在家裡舉辦舞會沙龍時置辦的物件。
剛剛是那樣艱難的時刻。
就在樓頂上的人邁出了一隻腳后,客廳里貌不驚人的大喇叭又開始了每日格言。
沈北望見過那個名字,陸疾,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鐵畫銀鉤,字跡鋒利,總是會出現在漂洋過海的EMS簽名欄里。那樣大的信封,裏面卻很薄,手指摩挲著,總不難猜出那裡面不過是書信一封。
會不會直接讓他……要不回家來吧。
於是沈北望一眼望過去,就看到陸疾正百無聊賴地抱著一隻黑貓玩,那個人看起來是如此渾然不在意的模樣,但隨即他的目光又無比緩慢地向這邊的人看來,頓了頓。
恍惚中想起自己還存在人際交往障礙的時候,那個小小的姑娘來到他的公寓,看他進門,立刻仰頭看著他,似乎要看穿隱藏在冷漠外表下的他不知為何要顫抖的手。
當沈北望在筆記本電腦上打出一串「神經衝動是同一神經細胞內的傳導」時,旁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老人蒼茫的朗誦聲:「就像深海里的魚,若不自然,便只有漆黑一片。」沈北望的手一顫抖,結果文檔里的論文被刪了大半。
而他也聽到了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心跳,撲通、撲通。
https://m.hetubook.com.com已經趁機攀爬上閣樓頂端的沈北望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那個瘦弱的身影,慢慢地蹲下身。
那張難以捉摸的畫上,明明有一條通向了生的希望,但他抬眼望去,卻彷彿只看到了狂風卷地的西伯利亞。
大概是聽說他公寓里來了個女孩,沈家人叮囑他好生提防,不要被人家騙了財物。
這人居然……因為這種小事都能氣成這樣。
他有些明白了,也就突然安靜了下來,大顆大顆的淚水洶湧蜿蜒地掉落下來,他居然還可以笑得出來。記憶真的是很神奇的東西,那樣真切的恐懼下,他居然還記得自己大笑的模樣。
比如憤怒,比如緊張,比如說謊。
後來所有的信息匯成一個結果:糾耳耳喜歡的人原來是救了自己的那對夫妻的孩子。
西班牙遺留的歷史故居並不算少,這樣一棟不算別緻的修道院終會變成廢墟,樓閣林立而後樓閣坍塌,他也改變不了什麼。
當沈北望瞥著書上一句「格式塔心理學是研究整體的心理」,然後陷入沉思時,後背響起了窸窸窣窣一陣嘈雜,大喇叭里又念了「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慾望摻和在一起」。沈北望閉眼靜立著,讓自己不要大驚小怪。
可他只是一個人荒唐地夢了一場。
這樣的信發來許多,厚厚的一沓鎖在他辦公室的抽屜里,再沒有其他人知曉。而他總是會在工作結束后,習慣性地拿出那些從來不知道內容的信,一張張地數著,一張張地揣測著,猜想這個他只知道名字的人和糾耳耳之間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荒廢了一個午後的時間,他終於得出一個讓自己都只覺惋惜的念頭——
可他只能站在一旁,心裏竟然升起一種微妙的嫉妒。
聽著聲音,沈北望在心裏勾勒出一個慈祥老人的模樣,那模樣卻模糊不清。
當時沈北望還沒有成為醫學研究者,但他超越常人的智商讓他在醫學上漸漸升起濃厚的興趣。之前有一個臨床心理醫學的研究他頗感興趣,所以他曾在喬女士的手下做過一年的研究學習。
於是反反覆復地聽著那個男人說,此時有誰在世上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還給你了。」他皺了一下眉,眼角有什麼流了出來,模糊了視線。他的喉嚨里有抑制不住的腥咸不斷湧上來,身體各個毛孔都蜷縮著,痛意遍布全身經絡。
「你拌的麵條里是不是放了檸檬汁,下次不要弄了,太酸了。」
也並不是該許願的地方。
他記得自己麻木地走了出來,舉著火把將兩位好心人火葬。
「來的客人是老師的女兒。」沈北望淡淡解釋著,然後他又說能多個人在這麼大的公寓樓里,他也不至於感到那麼孤單。
糾耳耳那時還很聒噪,每天不是誇自己之前養的一隻肥貓千杯不醉,就是嚷嚷動漫里哪個人物突然成長暴起了。
然而他只是嗤笑了一聲,沉靜的面容上是對藝術家所持的純理想狀態的不屑,他是理科出身,最煩藝術理論里這種不知所謂的東西。
可他沒有起身,並不去接電話,任電話長時間地響著,也不許別人掛斷。
而真正讓他無能為力的是,他雇傭調查那件事的人,竟然拿來了陸疾的照片。
說糾耳耳在笑,是沈北望從她那雙如月牙般彎起的眼睛上看出來的。
等到糾耳耳吃飽喝足倒在木椅上打嗝的時候,就看到沈北望握著電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窗外烏雲密布,一場大雨說下就下,滴答、滴答。
那時她剛出院,頭上還綁著嚴嚴實實的繃帶,只露出一雙眼睛,那模樣實在算不得精緻耐看。但她的眼卻是那樣清澈,淺淺一眼看過來,彷彿就要看到他的心裏去。
同樣是被拋棄,那張臉怎麼就可以笑得出來呢?
我想……再看看你的臉,哪怕只是一眼。
他閉著眼,能感覺到熾熱的陽光投https://m.hetubook.com•com在皮膚上傳來的灼熱感,然而睜開眼去看,世界卻是一片漆黑。
他一直記得自己的母親在失敗婚姻的刺|激下,變成了精神恍惚的婦人,她帶著他離開了沈家后,他的童年時期就只剩下女人聲嘶力竭的叫喊和悲泣。
那段時間的生活,隔著日後光陰去看,大概那是他最微不足道卻又是他最滿足的時光了。
他坐起身子,努力地虛著眼,可那個身影已經開始模糊起來。
那頂手工編織的帽子有些大了,戴在腦袋上必須得用手摁住,不然風一刮就容易吹走,但是他的心宛如充滿氣的氣球,興奮而又歡喜。
然後,喬女士就把她打包,丟給了他。
教授在講台上引用了另一個偉大人物的評論:「我湊得很近,把耳朵貼近畫布,但是,什麼也沒聽見,顏料、畫布、鍍金畫框都和地面一樣靜默無語。」
沈北望盯著那顆造型十足凌亂、卻還在左搖右晃的腦袋淡淡說:「你媽不要你了。」說著,還順手揚了揚通話剛剛結束的手機。
第一次知道這個名字,是在寄給糾耳耳的信上看到的。
糾耳耳笑了起來,故意眨眼示意:「那你還不趕緊去求佛祖,讓你跟前多盤旋幾隻鶯鶯燕燕?」
糾耳耳,你走過來一點。
糾耳耳吃著原汁原味的意麵,半天才嘟囔著問了沈北望一句,怎麼不吃。
「沈北望,你要總是這樣板著臉的話,婚姻大事上多半會吃苦頭的。」糾耳耳以一副過來人的面孔教訓著身邊的人,一雙眼睛卻不老實地盯著天花板上富麗堂皇的黃金吊燈,恨不得吊了幾百年的那燈突然發生什麼意外,就那樣掉在她跟前最好。
陸疾,他終於找到了這個人!
直到那一天,糾耳耳私自拆了臉上紗布的那天,她爬上了閣樓。那時他剛回家,站在鐵柵欄門前,身後是她培育的花苗,好多都是她從附近的花園廣場上偷偷挖回來的,那時花兒已經長得很艷了。
世上人群熙攘,可是要走向他的……並沒有一個。
那是奴隸們逃離苦難生活的唯一道路,而這條道路望不到盡頭的遠方,卻是通向西伯利亞,那極寒極北之地。
沈北望看不見糾耳耳的臉,但是他可以感覺到那段詩句在耳邊響起來時,出現在糾耳耳臉上一剎那呆怔的神情。
沈北望看了看那張已經看不出面容的臉,最後拔腿上了樓。
他走到了窗花鏤空的那堵牆下,伸手撫摩著那些冰冷凸起的雕刻圖紋。
男孩的淚就是在這個時候湧出來的,打在他的手背上,有些涼,又有些燙,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像是要從他臉上烙出兩個傷口來,男孩咬著牙,只是重複著一句:「你還給我,你還給我。」
可石榴花代表該銘記的仇恨,並不是希望。
喬女士正好打電話過來,只說她辭去了曼哈維老師一職,有些私事需要處理,讓沈北望看在師生情分上,照顧糾耳耳一段時間。
糾耳耳,你走過來一點。
門口又進來一個人影,是陸疾走了進來,於是他把嘴邊的話收回去,又恢復了之前那副淡然模樣。
後來,沈北望便把那張機票撕了,也沒有再提遣送糾耳耳回國的事情。
在沈北望母親帶他出國前,他父親是給他留了不少錢,可聽說後來那人成了一個賭棍,他母親雖然疼他,卻是年紀輕輕就走了絕路。基本上于沈北望而言,他心裏對父母是根本沒什麼印象。至於他那些財力雄厚的長輩,意義也僅僅存在於每年春節往銀行卡里打過來的那幾筆不菲的錢。
可她哭得那麼傷心……是因為突然想到了誰嗎?
沈北望聞言,緩緩走了過來,然後他優雅地伸出腿,重重地踢了飯桌一腳。
能在關鍵時刻拯救一個人,能在她絕望的時候給她帶來一些其他人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如果他也可以成為那樣的存在就好了。
他想,到了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鎦金鍍邊的hetubook.com.com喜帖被胡亂扔在了茶几上,她和陸疾的照片被翻出來,帶著他端詳多時的痕迹。
等日後在人世上走了一遭以後,他再看到那幅畫,卻突然明白了當年教授說的話。
離開H城那天,他沒有跟其他人打招呼。是陸家老管家送的他,車子在駛向機場的那條路停下來,停在了他常常去拜訪的地方。
他當時知道男孩說的是什麼,卻並不知道男孩竟然就是陸疾。
他用那雙還不知可以殘喘多久的眼睛貪婪地盯著那張臉,看了許久許久,久到天色漸漸昏暗,新來的阿姨上樓小心翼翼地敲門,喊他去吃飯。
然後聽當地博物館負責人說,很久以前這裏曾是戰爭的屠殺地,猶太人的珍寶被奪走,敵人走時,只留下了一座修道院。
他笑著搖頭:「都好得差不多了,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於是他只能像赴故人約一樣,千里迢迢地趕來,如今卻只能再一次離開。就如同和她之間的故事早已結束,可他卻直到現在才知道。
他閉上眼,有些疲憊地想,就這樣吧,就這樣結束了吧。
土耳其之行就發生在他習慣了瑟瑟發抖的那一年,飛機降落的時候,她居然破天荒地在機場出口給他買了一頂草帽。
他知道糾耳耳說的是假話。
糾耳耳愣了一下,緩緩張大了嘴。
窗前安放著枝葉翠綠的植物,有幾片寬大的葉片垂下來,掠過了仰躺在陽台下的人。
他偷偷地把門拉開一條縫,卻看到母親笑著拒絕了老闆的好意。午夜時候,他睡不著覺跑去了客廳,電視里播放著當地頻道的新聞,她已經趴在沙發上睡下了,於是那句為什麼不換旅館的話也沒有問出口。
晚餐是胡椒牛肉意麵,他慢吞吞地吃著,看著昏暗視線下的面,漸漸變成了一團模糊不堪白色的影子。他抽了手絹擦嘴,喊人來把廚房的燈打開。
門半敞著,空蕩蕩的樓前都可以聽到那個不算悅耳的甚至連中文都極不標準的聲音。
他待的時間並不長,下山的路不好走,費了一會兒工夫,手工皮鞋在尖銳土石山路的折磨下,已經看不出它原來的顏色。管家在路口耐心地等著,看他上了車就道:「方才糾耳耳小姐問您啟程了沒有,大概是想要來送一送您。」
這種話……一個講述藝術概論的教授倒居然說得出口。
家裡的座機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其實也多虧了家裡這個不怎麼討喜的客人,那是只有逢年過節才會響起來的遠洋電話。
後來回國了,還去了外公家,但和外公關係疏離的他當時並不知道沈家來了一位身份顯赫的孫少爺。
好心情截至住旅館那晚,好心的老闆特意來敲門,說最近市區有輕微地震,已經很少有人選擇住在地震中心了,老闆的親戚在鄰市開著旅館,他可以送他們過去。
而說這話的糾耳耳兩隻手交疊著,大拇指不時劃過雙手,和糾耳耳相處這麼長時間,他一眼就能看懂,只有在情緒高度焦慮的情況下她才會做這些小動作。
這樣過了一陣子,唯一能給他帶來新鮮感的電話也不曾響過了。
回美國待了一段時間后,他在某個私交不錯的朋友的陪同下,又去了一趟西班牙。那時H城已是深夜,而西班牙則是白晝。
沈北望眼眸低垂,端詳了好半天花圃前那抹消瘦的人影,才又說:「你真丑。」
這是十九世紀前唯一一條通往西伯利亞的路。
她第一次打電話來的那天,他的眼睛已經徹底壞了。
於是沈北望于糾耳耳的心思,再也不曾對誰多言,只是偶爾一次出差回來,他記得自己曾經給她帶了一幅名畫仿品。那是偉大藝術家列維坦所作,名為《弗拉基米爾之路》。此作初展出時,被不少藝術家評論為苦難中的記憶。
所以那個修道院是老卡斯提勒高原的傷疤,原來並不是石榴會開花的地方。
糾耳耳聽了,扒拉了一下自己因治療而被醫生剪得參差不齊的短髮,然後https://m.hetubook.com.com隨意地聳了聳肩:「還行吧,你多看我幾天就習慣了。」
猶記得她當時開玩笑說,希望日後他跟前可以多盤旋幾隻鶯鶯燕燕。如果說那日她柔軟的話語讓他渴望接近一點,再接近一點,可那絕望的石榴花,是不是就像他和她的故事一樣,看似美好其實荒唐。
教授說,奴役者走過,看到了沉重;自由者走過,看到了曙光;革命者走過,看到了新生。
他一臉漠不關心:「無聊。」
回國前,他開車帶她去了當地最負盛名的古城santo tomas,那裡有一個不知幾世紀遺留下來的修道院,灰色花崗岩的牆壁上,浮雕精美,陽光從上世紀的舊窗柩穿過,帶著穿越了百年的光陰,緩緩給院落里紅褐色的木雕靠椅鍍上了薄紗。
「你要真是覺得悶了,就讓那個孩子留下來吧。」
沈北望從窗框前站起來,淡然的眼眸掃過那人,午後的光變得混濁,修道院人影寥落,蕭條的光線落在窗邊。室內已經是昏暗一片,而她站在屋內,仰頭看著那盞花紋古樸的燈,他遠遠地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單薄的身影,一言不發。
他掏出絲質手絹,低頭擦拭著皮鞋,臉上看不出其他表情:「就說我已經上飛機了。」
那天有個很容易讓人吐露心事的好天氣。
糾耳耳嚇了一大跳:「你幹什麼?」
沈北望坐姿極端正,當即咳嗽了一聲,然後他又直了直腰,打算跟糾耳耳好好談一談。
他是在石榴花下愛上的她。
反抗命運,卻不期而遇。
「此刻有誰在世上哭,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誰在世上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會不會……派人來看看他。
夢醒以後,這世上已腐朽千年。
沒有人知道,從頭頂重重砸下來的鋼板戳到他的太陽穴上,眼睛因為視神經壓迫受阻,而後的人生里,他有可能會失明。
聽著電話里左一句「你還是個孩子」,右一句「你這麼小,有些事情不得不防」時,沈北望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微妙的笑意。
糾耳耳擺了擺手,有些善解人意道:「謝謝你,其實我現在還好,你不用安慰我了。」說著,她摸了摸肚子,「我有些餓了……你會做飯嗎?」
那燈驟然亮起,光華流轉下,她有些看不清昏暗處的他,而他卻抬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就像教徒祈禱上帝仰望著樓頂十字架的虔誠模樣一般,沈北望沒有哪一刻像此刻這般迫切地想讓上帝聽到自己的心聲。
幾年前在糾耳耳還沒有被送來沈北望的公寓時,她已經在醫院里虛度了大半年光陰。臨出院時,她身體已恢復了大半,只除了那張包紮得宛如木乃伊般滑稽的臉。
那日他剛回家,就被院落里一個模樣實在看不出是否清秀、眼睛以下都被紗布緊緊包紮著的姑娘吸引了。當時的糾耳耳大概還不覺得自己的造型有多獨特,她蹲坐在鐵柵欄圍成的花圃前,沖他笑眯眯地揚了揚手。
糾耳耳也聽到了,她的動作一瞬間停頓。
糾耳耳雙手掩面,突然痛哭起來。
真心話冒出口的那一剎那,感覺是極為漫長的。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是不屑於對長輩說這種矯情話,另一方面他又隱隱地盼望著老人聽到這話會有什麼反應。
此時有誰在世上,走向他。
難為他們還記著,他是個孩子。
是糾耳耳注意到教堂門窗上,都雕刻著一種花枝舒捲卻叫不出名字的花。她伸手去拽他:「沈好人你看,這像不像石榴花?」
管家在山腳下等著,而他則抱著一束鮮花上了山。已經是冬末,天氣有些冷,墓前的枝葉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霜霧。他脫下精緻的西裝外套,照老樣子坐了下來,把布滿了塵土的墓前好好清理了一番。
是不是努力眯了眯眼,輕笑著招手。
所以,在沈北望心裏,他是不肯也不可能和什麼人共處一個屋檐下的。
「怎麼樣,哪裡難受?」
那場地震發生在黎明,他先是感覺和-圖-書到有人走到自己床前吻了吻自己的額頭,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那個吻的溫情,整個房間就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原來……燈已經開了啊,那怎麼他的眼前依舊昏暗一片呢?
飛機轟鳴上天的時候,他戴著眼罩,萬千思緒最終在昏睡中沉沉落下。
他幫她拍了一對翡翠明月璫,禮儀小姐舉著紅綢盒走來,與他倆站在燈光閃耀的高台上合影,台下鎂光燈「咔嚓」閃過。儘管那對價值連城的耳墜她沒有當回事,甚至在回國前就被她給當地教育機構捐贈了過去。但他那晚一直心神恍惚,不過是因為禮儀小姐一句「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就算那是一句……並不算太流利的中國話。
錯把荒謬當作希望,大概從一開始就是錯。
老天大抵是想同他開一個玩笑。
沈北望一眼就看到公寓樓頂的那個身影。
如果他是那樣的存在就好了。
整個階教沉浸在對歷史的追憶中,沈北望坐在最後幾排,百無聊賴地看著幻燈片里映出的原作——那是一條荒草萋萋的、不斷延伸的羊腸小道,在蒼茫的天空下綿延至看不見終端的天盡頭。
沒有人知道,在這之前,早在這之前,他就見過這個陸疾了。但那時,他也僅僅只是眼熟而已。直到聽糾耳耳說她和陸疾僅僅是同學。
那是老卡斯提勒高原的傷疤,原來並不是石榴會開花的地方。
天地做證,沈北望當時的想法也只不過是這個情敵看上去似乎有些棘手。
十月份的西班牙依然有著最燦爛的陽光,濕潤海風吹過的地方有著最適合人類居住的溫暖氣候,他們到的那晚,正趕上RZ的華人珠寶發布會在馬德里舉辦,他們去看了秀,模特們著旗袍,戴瑪瑙項鏈,朱紅漆墨旗袍艷麗,瓔珞細繩珠串玉。
他幼時習畫,對油畫最有造詣,他依舊還記得自己在外求學時,那個留著白鬍子的法國老教授,以一種慷慨激昂的語調,論述著這幅作品。
訂婚消息傳來的時候,他正待在公寓樓上聽著她之前留下來的那台老式唱片機。老外自錄的中文講得滑稽而彆扭,他懶懶地靠在沙發上,修長的手指搭在唱片機上,聽一句就摁掉,倒回去再重新聽一遍,然後又摁掉。
沈北望收拾了書具從後門悄悄離開了,後來那一個學期,他都沒有去聽教授的課,每次逃課都去了藝術館。
他俯下身子來,認真端詳著:「有點,我有個同事特別喜歡石榴花,他說石榴花只在佛祖座下開,能引人許願。」
之前的修道院要拆遷,他得了消息,於是又去了那裡。
夢裡的片段並不按照時間順序來,所以他最先回憶起來的是和喬女士打過招呼后,帶糾耳耳遊歷歐洲那段日子,他們抵達的最後一站是西班牙。
人群散盡的時候,那個男孩突然從角落裡躥了出來,死死地掐著他,像是要用盡全身的力氣置他于死地。
那人有些局促,聽聲音像是站在了眼前,但眯眼去看,卻只能看到一團朦朧迷霧。
那天晚上吃飯時,沈北望捏著準備好給糾耳耳的機票,打算等那顆腦袋從盤子跟前抬起頭來就將它遞出去。那是回國的機票,VIP豪華座,聽說機上還有專人跟隨。沈北望覺得自己出手已經夠闊綽,算得上心地善良了。
是沈家的老人,沈北望心裏雀躍,面上卻不動。
沈北望看著飯桌前的人,不動聲色地轉移了目光,他盯著落地窗前光潔得一塵不染的大玻璃,陽光在那一瞬間投射進來,照映在被阿姨收拾得乾淨萬分的地板上。
電話那邊的聲音沒有停頓,甚至連他腦中臆想的嘆氣聲都沒有——那好歹可以讓他覺得老人有自己的苦衷。
當兩具屍體被抬出來的時候,他只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對面盯著自己的那個男孩有著漆黑的發和恨意森然的眼。
所以石榴花是侵略的象徵,也是敵人留下的符號。
沈北望一生中如願次數不過寥寥,這或許是他一直記得關於糾耳耳所有事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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