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最好的年華遇見最好的你
雪滿頭

我叫曾若驕,不是嬌弱的「嬌」,而是天之驕子的「驕」。或許在老爸心裏,我就該是個仗劍天涯的不羈少年。於是剛滿十八歲不久,他就突然問我,要不要去英國留學。
「傻瓜,不要為任何人任何事……放棄掉自己的人生啊。」他捏捏我的臉蛋,就像從前一樣。
我吸著鼻涕,在微信里寫:「鄭駿河,我有點兒想你了。」而這道微溫的想念,卻被迢迢千里打散,終於斷了氣息。
白城還是那座白城,荒涼而陳舊。見我眼神四處逡巡,桂輕攬我的腰:「乖,放你半天假,去拜訪你的青春記憶吧。」
我就讀的是英國愛丁堡的一所藝術類院校。雖然算不上什麼頂級名校,但勝在理念先進,氛圍一流。陌生新鮮的生活環境,趣味橫生的課程設置,性格迥異的老師同學……我努力打開自己的所有感官知覺,去看去聽去感受,沒有片刻時間留給想念。
很多人都說我變了,那個曾經驕傲明亮的曾若驕不見了。我變得不那麼愛說話,不那麼愛大笑,有時候雙眉緊鎖,卻總是行色匆匆。拿著爸媽想盡辦法湊來的錢去揮霍青春?抱歉,我做不到。
「對了,我家裡……沒出什麼事吧?我爸媽都沒接我電話,到現在也沒給我回……」
我看向身旁的媽媽:「媽,你不是說駿河復讀了嗎?他為什麼沒有念大學?」
「驕,你看那邊——」
輕描淡寫的敘述后,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還好,家裡並沒有發生什麼變故:「我爸呢?他還好吧?」
她話音剛落,我竟像中了詛咒一般,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慢慢地,竟然拼湊出一個女孩的成長軌跡。
「嗨,好久不見。」我的聲音竟然平靜如許。
在那個瞬間,我的眼前有一瞬閃過鄭駿河的臉。蒼白、冷淡,似乎想要對我說些什麼,卻又迅速被蘇格蘭午後放肆張揚的光線湮滅。
跨年夜那天,我被「朱雀」的老闆娘拜託去幫忙。狹小卻溫馨的中國餐廳里,掛著紅燈籠,貼著春聯和紅色的「福」字,年畫里的娃娃笑得喜慶又吉利。餐館的熟客,周圍的華裔,無處可去的異鄉客們大都集聚於此,包餃子、炸春卷,鴛鴦火鍋滾燙了一張又一張懷揣心事的笑臉。
以前每次看見有女孩抱著大熊大狗之類的公仔登機,總覺得很誇張很矯情。後來才明白,也許她們小心翼翼抱在懷裡的,是自己帶不走也留不下的,滿滿的牽挂。於是我雖然已經拖了兩個重得要命的行李箱,卻依然緊緊抱著鄭駿河送我的那隻喜拿狗,任手心裏出了細密的汗,也不願鬆開。
從鄭駿河掌心傳來的,是乾燥溫熱的力量,伴隨著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一如往日安心美好。
鄭駿河依然很少主動與我聯絡,朋友圈和微博也不常更新。從媽媽那兒得知,他選擇在原校復讀一年。這倒讓我有些意外。鄭駿河和我一樣,並不是那種非常有天賦的學生,不迷信學歷,卻渴求自由,自尊大過天。
她請我在遺忘之前,幫她筆錄成箋,銘刻紀念。
而家裡的難關,似乎也終於安全渡過,父親的生意也算慢慢有了起色。偶爾通電話時,還能聽到他久違的爽朗笑聲,這讓人放心。即便如此,從大學二年級開始,我就自給自足,再也沒有拿過家裡一分錢生活費。只是鄭駿河,消息更少,偶爾聯絡,有時翻看他的社交賬號主頁,手指還沒划幾下,便已到了底,再無新消息。彼此別後生活,就這樣白茫茫一片。
就像曾經在白城的無數個下雪天,他的背影那麼安靜、悲傷又緩慢地,消失在我眼前。
沒想到聽我結結巴巴地說完以後,這小子只是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你不是一直想要那個大耳朵狗嗎?走,帶你去。」
臉上的淚痕還來不及風乾,新生活便次第鋪展,讓人目不暇接。
離開的時候,從未想過會一走好多年。而再見面時,每個人卻都蒼老了容顏。我和爸媽在機場擁抱了很久很久,都捨不得放開。
後來想來,其實命運的齒輪總是環環緊扣,伏筆暗藏。此刻的境遇,早在多日之前,便已經開始書寫序曲。只是忙著趕路的我,從未聽出時間里暗涌的忡忡憂心。
藝術節最後一天,我認識了非常瀟洒的俄羅斯畫師葉戈爾,他有著淡金色長發和淺綠色眼瞳。那天我站在他的畫作後面看了很久。他在畫一個半裸男孩,細碎的發和瘦削的肩上覆著斑駁白雪,冷清的眼裡霧氣蒙蒙,像在眺望遠方,其實什麼都看不見。畫完最後一筆,葉戈爾發現了身後這個無比痴迷的東方女孩。他抱歉地對我笑:「對不起,這是我的愛人。」我也笑著搖頭:「不要誤會,他只是很像我愛著的那個男孩。不過請放心,他一定是你的,我搶不走。」葉戈爾大笑著把這幅畫送給了我,我們和-圖-書成了朋友。
駿河不渡,驕陽若雪。
「以後就讓它代替我陪著你吧!」鄭駿河抽了抽嘴巴,笑得很難看,「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鄭駿河的婚禮,爸爸是證婚人。
臨近歲末,學院停了課。歐美留學生紛紛收拾行囊,回鄉歡度聖誕和新年。為數不多的幾個中國同學也開始張羅機票,籌劃著一個多月後的農曆新年。
我坐在機車後座,緊緊抱住凱文的腰,任他將油門踩到底,帶我往天涯盡頭飛馳而去。夜風獵獵,挾帶著將前塵往事盡數撕碎的兇狠。我拚命地睜大眼睛,能看見的卻只有無盡的黑暗。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所愛在我心,我心皆系君。
那個盛夏午後,白城焦灼的陽光仿若暴雪,將一切湮滅。
這些年來,我曾看過白城冬天的大雪,看過春天裡白山上的蒲公英和北京街頭的梨花。也曾在愛丁堡深夜的海邊,流著眼淚邂逅一道北極光。最難忘記的,卻是與你再見時,那幕天席地的驕陽。
看見每一個懵懂男孩,他都像你。
我生活了十八年的白城,十月末便入了冬,一入冬就下了雪。
鄭駿河的成績其實一直不錯,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年高考,他落榜了。我知道他一定很失落,但遠隔漫漫重洋的我卻無從安慰。我將在手機微信里敲下的字一個個刪去,難過得只能在卡爾頓山的黃昏里抱緊自己。或許這世上真的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吧。所有降臨在別人身上的光榮與不幸,就算你再想分擔,也只是個隔岸觀火的看客。
從那遙遠天際鋪展蔓延開的,是旖旎夢幻的青白色光線。宛若童話世界里的魔法燭火,被某個頑皮的精靈一不小心泄露到了凡間。
而我剛剛適應這兒的生活,很快又被選為志願者,參与到一年一度的校園藝術節當中。
「若驕姐,你好。」耳邊響起甜美的聲音。
「……我想在座的諸位都知道,這些年來,駿河就像我的親生兒子一樣。倒不是說我對他的成長有多大貢獻,而是,當我處於人生低谷時,駿河像家人一樣幫助我們,照顧我們。說出來也不怕大家笑話,前幾年我生意瀕臨破產,為了幫我們渡過難關,駿河不惜放棄自己的未來……」
雖然是以工作人員的身份為大會提供服務,並沒有參与主體創作,也不可能有作品展示,但為期三天的藝術節,依然絢爛美好得如夜空盛綻的煙花,彼時耀眼,此生難忘。
「嗯,過完新年就走。」我抬頭,正好看見有白色冰碴落在他幽深的眼眸里,如淚凝結。
他的同事看不過去,跑過來說:「鄭駿河你瘋了吧,你不是不知道這台機器的命中率被設置得特別低!那麼想要的話,你跟我說一下,我拿給你好了。」
「駿河,我還沒決定……」而我卻不敢抬頭看他。
在我網上網下的那麼多小耳朵里,有一個女孩兒,我從未見過,亦沒有打算相見。
我把畫拍下來發給鄭駿河看:「是不是很像你?」他回我:「哪裡像啊?金頭髮藍眼睛,還是雙眼皮。」我怔住了:是啊,根本一點兒都不像他好嗎?小眼睛的鄭駿河,我從小就嘲笑他視野少一半,永遠睡不醒。我假裝生氣:「哼,我說像就像!我不管,這就是我送你的今年的生日禮物!」微信上的「對方正在輸入」顯示了好一會兒,終於跳出幾個字:「我正在忙,待會兒再說吧。」
原本打算新年時和朋友們去滑雪跨年,現在手邊的錢卻連一件像樣的衝鋒衣都買不起。是爸媽年底太忙忘記了?
我便想起,年少時的無數個春天,白城南郊外的白山上,翠綠色的蒲公英開得正好。我和鄭駿河邊走邊摘,很快便塞滿了肩上挎著的布袋。春風輕揚,白羽若雪,匆匆那些年。
離開愛丁堡的那個下午,我們去逛維多利亞街。在一家叫作「Mr Wood's Fossils」販售化石飾品的小店,他把一枚布滿雪花紋理的項鏈系在我的脖頸,正要開口:「若驕……」
老媽很快收了線,並沒有聽到我在電話那頭流著眼淚的最後一句:「媽,我快放假了,我想回家……」
我臨時更改計劃,取消了新年裡的短途旅行。歐洲聖誕季,人人無心工作,喜氣洋洋地享樂血拚。學生會勤工部很快就幫我找了好幾份兼差,每天餐館咖啡廳百貨店連軸轉,忙得不亦樂乎,連沮喪和思念的時間都沒有。
我笑了。在國外生活過的人都明白一個道理:何以解憂?唯有老乾媽。我帶著桂,抱著老乾媽和薯條,哼著歌蹦躂著爬上了天台。
零點到來的時候,所有人舉杯歡呼,擁抱祝福。我摸出手機,除了幾箇舊友的問候,並沒有其他值得期待的信息。我看見傍晚時分發給鄭駿河的那一句「新年快樂」,依然孤零零、慘兮兮,https://www•hetubook•com•com等待著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迴音。
「如果想去,現在就開始準備吧。最近正好有個機會。」老爸笑得有些勉強,「我跟你媽也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
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鄭駿河。
「你要是手頭寬裕的話,就給他包個大點兒的紅包吧。這些年,這孩子真的幫了咱們家不少忙……」
我對桂說了聲抱歉,轉身走出店外,按下接聽鍵。從數千千米之外遙遙傳來的,是刺耳又嘈雜的混亂聲響。我連續「喂」了好幾聲,那邊依然無人應答,隨後噪音戛然而止,電話掛斷了。
我在微信里匆匆輸入:「我這邊信號不太好。現在有點兒忙,回頭再說吧。」意料之中的無人回應。
「啊,你還不知道嗎?駿河啊,他下個月就要結婚了。雖然年紀稍微小了點兒,但那個姑娘還是挺不錯的……」
桂在愛丁堡停留的那幾日,我陪他逛遍了城中大小景點。他是個很棒的男孩子,俊朗、活躍,就像盛夏正午的炫目陽光,可以將這陰霾天氣輕易驅散。所以,當我們從J.K.羅琳曾經光顧的「大象咖啡館」走出來,他想要牽起我的手,那個時候,我沒有拒絕。
我顧不得時差,著急忙慌地給家裡打電話。
簡妮從小生活在終年炎夏的馬來西亞。她興奮地拖著我衝下樓去,兩個瘋丫頭在雪地里一路追逐嬉鬧,玩得不亦樂乎。等終於到了教室,我們兩人已經渾身濕淋淋的。
鄭駿河,你能給我一個不離開白城,不離開你的理由嗎?
因為是自己喜歡的設計專業,學業再辛苦也要努力跟上。我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和咖啡廳,補習語言,K專業書,畫設計圖。偶爾空下來,就去參加社團活動打發時間。我加入的是架子鼓社,從沒有認真參加過練習,但每次去,都在乒乒乓乓好一陣敲打后大汗淋漓,無比舒爽。應該沒那麼大壓力啊,我又需要發泄什麼呢?
「你……」
我拈起兩片烤好的吐司,夾上一大片培根肉,連蹦帶跳地出了門。

你不在身邊的那些日子,我很想你

還在整理紛亂的思緒,鄭駿河把一個碩大的喜拿狗公仔遞到我面前。軟綿綿的臉蛋,肉嘟嘟的耳朵,喜滋滋的笑顏,萌得我一下子叫出聲來。也許是閑置太久無人問津,它白白軟軟的身體上覆蓋了些許灰塵,但我依然很喜歡,接過來緊緊抱在懷裡:「駿河,謝謝你。」
「媽,我還是回來參加駿河的婚禮吧!」我轉過頭看著身邊的桂,「正好我也想讓你們認識一個人……」
寄人籬下的日子,總不似往日瀟洒隨意,倒也簡單自在。閣樓的斜坡屋頂上,有一扇小小的窗。忙碌而紛亂的一天結束以後,我關掉屋裡的燈,任星月光芒從那一小方玻璃中傾灑而下,一地薄雪,潔白明亮。
這雪花落在我的額前,落在你的發上。我想這樣也算是——此生和你共白頭。
那時候我和桂正在約克郡的山谷徒步健行,荒野里的獵獵野風遮住了我劇烈起伏的呼吸聲。
直到第六個嘟音后,媽媽終於接聽,聲音聽起來嘶啞疲倦:「驕驕啊,最近沒收到錢嗎?應該是你余叔叔記錯了,我讓他這兩天就給你匯過去。」
我掙扎著來到窗前,一把拉開窗帘,瀲灧春色如劍般挑破黑暗。我眯著眼向外張望,佇立在紛飛梨花雨中的,正是那個眉目清俊的少年。
如果分離遲早要來,不如趁早做打算。預設好結局,告別便不再傷筋動骨,只會被反覆摩挲成心尖上淡紅色的瘡疤,從此跟你咫尺天涯。過了個忙碌又潦草的新年,我便離開白城,去北京進修語言,如果一切順利,半年後通過測試,然後出國。
心裏的暖就這樣一下子溢了出來,將風雪裡前路不明的彷徨打散。我轉頭不看他:「也是啊,反正也等不了幾天了。」
「驕驕,實話跟你說吧,你爸公司最近遇到點兒問題,上次給你匯過去的生活費,還是我和……我想辦法湊來的……」
愛丁堡的冬天,似乎比白城來得還要早一些。
媽媽輕拍我的手:「一直沒告訴你,是怕你心裏會不好受。其實在你出國前,你爸爸的生意就一直不太景氣。那年你爸爸真的差點兒就撐不下去了,駿河非要幫他,就退了學,幫你爸爸開貨車跑運輸,花了快兩年的時間,才終於有了點兒起色……若驕啊,小桂啊,駿河是個好孩子,以後你們能幫他的,就盡量多幫著點兒……」
「啊,下雪了!好浪漫啊……」耳畔響起女孩兒們的驚呼。
「是嗎?」他的聲音比我想象中平靜,「你……決定了?」
心裏「咯噔」了一下:「媽,家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爸呢?怎麼最近都沒給我發微信呢?」
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個消息告訴鄭駿河,畢竟這傢伙向來都是很小氣的。
「媽,爸沒事吧?」我難受極了,「要不我還是回去陪陪你們吧……」
剛上初中那會兒,有男孩子約我去看電影。這小子竟然花掉半個月的早餐費,買下我倆周圍一圈所有的電影票,前後左右換著位子坐,全方位無死角地盯梢。弄得我們不知道是看電影,還是看他這枚八百瓦的超級電燈泡。
那天我剛從「朱雀」打完工回家,看見公用客廳里坐著一位身材頎長的男孩,頭髮是黑色,應該是亞裔。我舉手淡淡地說了聲「Hi」。男孩看見我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笑了,竟然有好看的梨渦。
我剛出生不久,他爸爸帶著他來看我。他自己也才剛學會走路,搖搖擺擺地走到床前,指著我奶聲奶氣地說:「娃娃……我的!」就這樣無恥地宣誓了對我的主權。
「那是……北極光?」我驚訝得捂住了嘴巴,「真的……太美了!」
那晚桂敲開我的房門:「我有老乾媽,你有薯條不?」
我站在愛丁堡青黑色的北海海岸,放聲大哭,再狂放的浪花,也無法帶走我的悲哀。
我從大一新生晉級大三學姐,從學業到生活和社交,更加遊刃有餘,成熟獨立。而離家這三年來,我竟然從未回去過。是誰曾說過:離家遠了,你就會習慣漂泊;離家久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抬起頭,鄭駿河身邊多了一個嬌小可愛的女孩,倆人親昵依偎,彷彿天造地設。
你明明知道,我那麼想念你。
我留意到,他的右手只剩下四根手指。小指不見蹤影。
遠遠地,我看見那個曾與我一同拔節成長,後來卻失散在風中的少年。鄭駿河更壯實了,也黑了一些,但歲月沒有改變的,是他微笑時好看的牙齒和眉眼。
告別了簡妮,搬離了租金昂貴的倫敦街,我住進了艾美利亞的獨棟小樓里。艾美利亞是個快五十歲的單身女人,五年前丈夫意外去世后,她將獨棟民居隔斷,改造成功能齊備的獨立房間,掛在網上出租給世界各地來愛丁堡旅行的遊客,然後用租金撫養三個孩子。於是我寄居在她那不足十平方米的閣樓里,不用支付房租,只要每周三次給艾美利亞兩個念小學的兒子補習功課就可以。
這曾是我,想家時唯一的寄託。
如果我要告訴他,以後那些剛剛醒過來的清晨,他在微信上問我「你那邊天氣怎麼樣?白城又下雪了」,可能我都要過好幾個小時才能回他一句「今天是晴天」,他一定會暴走吧。
「不,不用了,我沒有什麼想對神明說的。」我對凱文搖搖頭,「我想說說話的那個人,他離我太遠,他……聽不見。」
都來不及請假,那晚掛掉電話,鄭駿河便搭了最近一班列車,坐了整整十三個小時硬座,連夜從白城趕到了北京。他煮了白粥,拌了蒲公英當小菜,我一口氣喝了兩碗,背脊發汗,很快便康復了。
四歲那年,幼兒園的小男生搶了我手裡的藍莓味珍寶珠,鄭駿河衝上前一個拳頭揮下去,棒棒糖碎在了小男生的嘴巴里。
鄭駿河收回右手,臉上的笑容有些局促:「沒事的,出了個小意外,好幾年前的事了,都過去了,過去了……」
我以為是自己燒傻了,鄭駿河卻沖我擺了擺手:「幹嗎用一副見鬼的表情瞪著我?快把鑰匙丟下來。」
相距九千多千米的遙遠北國,跨越七個小時的晝夜時差,全然陌生的自然風物……少不更事的我,完全沉浸在「不用被高考禍害」的狂喜里,卻壓根兒沒留意到,老爸眼裡近乎悲哀的不舍。

從未見過你,我熟悉的陌生人

來自芬蘭的歐若拉奇怪地問我:「驕,你怎麼會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你們中國的冬天難道不下雪嗎?」沒等我回答,她又接著說,「你知不知道,雪是傷透了心的雨。所以被雪淋濕了特別容易生病,而且很難很難康復。」
在白城生活的那些冬天,我鮮少被雪水打濕。因為有個少年曾佇立身旁,為我打傘,為我撐起一小片無風無雪的晴天。
鄭駿河當然不是富二代,不過是在這世道上艱難討生活的人。我之所以了解,是因為他父親曾在我爸爸的公司工作,後來因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入獄至今。出事以後他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些年來四處打零工營生。小時候,鄭駿河一有空總會纏著我。上了中學以後,他就幾乎天天放學后都要去打工了。
我等了很久,手機屏幕也沒有再亮起。
終於到了要離開的時候。那天爸媽和司機叔叔送我到機場,鄭駿河正好二模,當然沒有來。
那女孩又說了些什麼,我卻什麼都聽不見了。
掛掉電話,我抬頭看著窗外冬日夜空里的暗雲,層層疊疊,鋪天蓋地,遮蔽掉如霜似m.hetubook.com.com雪的潔白月光。
桂攬著我略微僵硬的肩,笑著對媽媽說:「阿姨,駿河就是我們的家人,一定,一定。」
「都說了你多少次了,也不知道找個吹不著風的地方等。」我撣掉他肩頭覆著的一層細雪,把三明治塞到他手裡。
就是在艾美利亞的家裡,我認識了從中國來的桂。
「快許個願吧!」凱文雙手合十,拜得有模有樣,「新年裡第一天許下的第一個願望,一定能夠實現!」
幽藍光線中,有潔白的人造雪花在空中搖曳蕩漾。它們落在新娘子華美純潔的白紗上,落在新郎官洋溢著幸福微笑的臉龐上。
不遠處的乾草市場人聲鼎沸,交纏著從火山岩頂掠過的風,提醒我和往日歲月,即便不舍,終須一別。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曾有個少年不吃不睡馬不停蹄,用一天一夜的時間跨越一千多千米,只為來到我身邊,為我煮一碗粥,為我驅散憂愁。
我和桂戀愛了。雖然他在倫敦,我在愛丁堡,我們之間同樣間隔著數百千米的遙遠距離。但至少空閑的時候有人聊天,快樂的時候有人分享,想念的時候有人見面。大部分日子里,我們各自專註于自己的生活,我上課、參加社團、打工,他上班、健身、打高爾夫……有了假期,我們一起背包旅行,去高地、去湖區、去劍橋……用雙腳丈量大不列顛的每一寸旖旎風景。
漂泊在外大半年,終於能回到我日夜思念的白城。我興沖沖地上網訂機票,付款時卻顯示「餘額不足」。我以為是網路問題,反覆試了好幾遍,打通客服電話才傻了眼:賬戶里剩下的生活費,只夠我勉強再支撐個把月。我又以為是賬戶安全出了問題,查了進賬明細才發現:爸媽已經三個月沒有給我匯生活費了。

我愛隔山海

曾願與君立黃昏,執手人間雪滿頭。
「……沒事,叔叔的公司最近比較忙吧。」頓了頓,鄭駿河說,「別操心了,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照顧好自己,別讓我們擔心。」
「他……挺忙的!你知道年底了,公司家裡什麼的都有好多事。」不知道是不是信號不太好,電話那頭人聲嘈雜,「收到錢以後,微信告訴我一下就行了。你學業也很緊張,不用總是打電話回來的。」
我和媽媽各自在電話兩端沉默許久,最後她微嘆了一口氣:「驕驕啊,你一定要把自己照顧好。家裡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雖然從未親口說過一個「愛」字,但我明白,這份感情,遠勝於愛。
心被狠狠地蜇了一下。有些東西註定已經遺失在時光里了,追索不回,無法補償。
不為別的,只因為她曾經距我千里之外,如今更與我有好幾個鐘頭的時差。
但我不用擔心,每一個風雪蔽日的清晨,鄭駿河總會撐著傘,等在樓下。我揉著眼睛,撩開窗帘往外看。昏黃路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而等我的少年站在灰白晨曦里,陪著天色一點點亮起來。
從她聽我掛在荔枝上的錄播節目開始,我們便通過一絲網線牽連在了一起,從評論,到私信,再到微信,她給我講她的故事。
讓人無比懷戀的純白歲月,卻又只能淡化成冬夜裡的一縷輕煙。
桂來自中國四川,大學在倫敦主修金融,畢業后應聘至一家投資銀行,金字塔尖的優質小哥一枚。我問他為什麼選擇來英國發展?他說:「我這不是想來夢中情人的家鄉看看嘛。」我挑眉:「哦?女朋友是英國人?」他假裝羞澀:「嗯,赫敏·簡·格蘭傑。」我哈哈大笑:「還好不是哈利·波特,否則我們就是情敵了!」那晚我們用中國話吐槽「腐國無美食」,吐槽「皇家一英里」滿是套路的商業氣息,吐槽大不列顛糟糕透頂的天氣……很深的夜裡,他問我:「你呢?喜歡這裏嗎?打算什麼時候回國?」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卻終究無話可說。
「不,別回來,千萬別回來。」沒想到媽媽一口回絕,「你現在回來,你爸之前所有的心血,就全都白費了……」
那天清晨,我被舍友簡妮的尖叫吵醒:「驕,快來看,下雪了!」我光著腳丫跳到窗前,灰到發白的陰天里,沒有節制地狂舞著漫天雪花。我條件反射般地探頭向宿舍樓下看,天地之間一片肅殺,沒有半個人影,只剩皚皚白雪。
終於攢夠了回家的錢,可過年前飛中國的班機,機票已經全部售罄。我在電腦前查了整整一個下午,房間里沒有開暖氣,也沒有開燈。坐在冰冷的黑暗中抹乾眼淚,我給媽媽打電話:「媽,最近學校太忙了,我今年過年就不回去了。對了,我打零工攢了點兒錢,給你們買個新年禮物吧,你有什麼想要的不?」
「紅包?」
同事無奈地搖頭:「想哄女孩子開心,也別這麼糟蹋辛苦錢嘛。又不是富二代,你小子,悠著點兒啊。https://m.hetubook.com.com
同事掏鑰匙開機箱,卻被鄭駿河擺擺手拒絕,然後轉身又捧了一小筐遊戲幣回來。
「驕驕,你真的長大了……」那頭沉默許久,隱約還有啜泣聲,「不過,錢你還是別亂花了,先存起來。一個人在外面,身邊總要有點兒錢。否則遇到點兒什麼事,我擔心我和你爸萬一幫不了你……」
凱文若有所思,然後用怪裡怪氣的中文喃喃念叨:「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所思隔雲端,奈何凡肉身。」不知道他是在說給自己,還是說給我聽。
其實我從未和他談起與鄭駿河之間的往事,本來也若有似無,從何談起?
一別經年,近鄉情怯。

就像我們,終於一起白了頭

「終於見到你了!從認識這個傢伙開始,每天都會聽他說起你呢……」女孩故意嘟起嘴巴,「一開始我可吃醋了!你都不知道,兩年前他開車去運貨,大貨車不小心從白山上翻了下去,就是不小心弄斷小指那一次,他竟然還記掛著要給你打電話。你英國的電話號碼,一直都被他設為手機上第一個快速撥號鍵……」
鄭駿河抽了抽凍得通紅的鼻頭,咧開嘴對我笑:「我不是怕你看不到我,又一個轉身爬回床上去了嘛。」
這漫長煎熬的一年,應是身心俱疲。

當老乾媽遇見薯條

北京的春天有紛飛的梨花,像極了白城的冬雪。有時候天剛剛亮,在斷了暖氣的宿舍里,我被突然凍醒,然後著急忙慌地跳起來跑到窗前,對著樓下張望。我不是害怕自己要遲到,而是捨不得那個等在雪地里的男孩,他已經等了我太久。

星夜涼如水,離人何時歸?

「這裡是……」
是啊,有生之年,我和你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然而,也只是青梅竹馬,而已。
「若驕,你還好吧?」他在襯衣上擦擦手掌,然後伸出來跟我握手,一副老幹部做派。
銘心刻骨,怎麼可能忘?

誰的竹馬青梅,誰的展翅高飛

唯一遺憾的就是,這兒的中國人真是太少了,日本韓國其他亞裔倒是挺多。偶爾想家的夜晚,我就去學校附近那家名為「朱雀」的中國餐廳打打牙祭。老闆娘包的酸菜餃子味道不算正宗,鍋包肉也甜得發膩,但好歹在那兒能聽見鄉音,服務生小哥還會講網上流行的新段子,把一眾客人逗得笑到不行。這些來之不易的點滴慰藉,無比珍貴,讓人感激。
俯仰之間,竟然又是兩年。
現場發表證婚詞的時候,他竟然數度哽咽,淚眼昏花。喂,你的女兒還好端端坐在席間沒有出嫁呢,你這眼淚也來得太早了一點兒!
終於忍不住了,我打通了鄭駿河的電話,哭得稀里嘩啦:「我很想你,我想回家。」
我驀然想起,那一日,桂送我雪花石項鏈的那一日,我突然接到鄭駿河的那通電話,那通只能聽見呼嘯風聲和嘈雜噪音的電話,那通被我匆匆掛斷的電話……
我看著眼前這個蹁躚少年,一路拔節長成此刻的大人模樣。
鄭駿河很少主動跟我聯絡,我知道他在為即將到來的高考焦頭爛額,每天還要應付並不輕鬆的兼職工作。有一次K書到深夜,我站起來倒水喝,突然胃裡一陣翻滾,「哇」地吐了一地。我哆嗦著給爸媽打電話,很奇怪都是忙音。我給鄭駿河發語音,問他吐了該吃什麼葯,怕他擔心於是又撤回。幾分鐘以後,手機亮了起來,是鄭駿河:「今年白山上的蒲公英長得還不錯,周末和媽媽去挖了好多。已經腌起來了,過幾天就給你快遞。」
見我垂頭喪氣,很會講笑話的服務生小哥凱文煮了杯熱咖啡遞給我:「喝完你就精神了,暖和了。一會兒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鄭駿河騎著單車,載我去他打工的那家遊藝廳。他換了整整一筐硬幣,直奔大廳中央最大的那台抓娃娃機。那裡頭粉紅果綠,填滿了如夢似幻的少女心。然而直到他塞進最後一枚硬幣,那頭最大的喜拿狗公仔,依然笑眯眯地趴在機器中央的位置。
那一日,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駿河,你還記得吧?就是你鄭叔叔的兒子,從小和你一起長大的那個……」
那些單純無憂的年少時光,任誰都會戀戀不捨吧。然而我們終究還是要搭乘成長的滿弓之箭,飛速離弦,再無歲月可回頭。
終於,我能感受到的不只是徹骨的冰冷,還有咸腥潮濕的海風,和黑暗中不知名夜鳥的悲泣。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燒得糊裡糊塗,突然聽見手機鈴聲響個沒完。鄭駿河在電話那頭說:「到窗邊來。」
我的黃昏,他的午夜。我的零點,他的日出。我和鄭駿河身處不同時區,卻像是已經分隔在了兩個再無交匯的平行世界。
我的眼淚「啪嗒啪嗒」落了一地,在這個沸反盈天的遊戲廳里,簡直悲傷成一個碩大的宇宙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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