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愛來的時候,要踮起腳尖去迎接,因為一不小心,它就飛走了
10

沒等他開口,林稚子馬上說:「送我回去吧!」
比起從前那個家,絕望的女人、遊離的丈夫,現在,這個乖張跋扈的女人、猥瑣懦弱的男人,更讓她討厭。林稚子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下,甩開了爸爸的手,抓起包包,摔門而去。
唐細辛置若罔聞,轉頭對林稚子說:「你也是,以後別去了,少管這些閑事,好好上你的班。」
「他是誰?」
小玉歡喜地轉著輪椅,不要別人幫忙,穿過狹窄的過道,到門外曬太陽去了——正午的太陽還烈,門外吹來熱風——她哪裡是曬太陽,是自由的味道罷了。
就在那一絲躲閃的目光里,律師發現了信息。
黃阿姨嘆了口氣:「被車撞了。」她倒了水,小玉歪著頭喝下,她又伸手去摸女兒的身下,發現床單濕了,小玉又尿床了。有客人在,黃阿姨壓制著心裏的一團怨氣,伸手抽掉了小玉身下的棉墊子,扔進了一個盆子里,咬牙切齒地怨了句:「喝喝喝,尿尿尿!」
林稚子享受著這一刻的寧靜和溫暖,宮灝卻忽然鬆開了她,起身道:「你等我一下。」
她一抬眼,從那隻剝得乾乾淨淨的蝦上,從這句不經意的玩笑里,看到了一顆真心。遲銘兀自熱情著,可這份熱情總被她無視。林稚子覺得自己有點兒可恥,於是,吃掉了那隻蝦,含混地說了句:「遲銘,謝謝你。」
林稚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從前,林厚朴有錢的時候,很少這樣唯唯諾諾地對唐細辛講話,更不會關注她的心情起伏或工作壓力,他來去匆匆,缺乏耐心。而現在,他的世界縮小了,他變得謙遜有禮、小心翼翼,他坐在輪椅里,人似乎也矮了一截。林稚子從前是怨恨他,而現在越發從心底里看不起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稚子,你怎麼了?我只是看外面下雨,就很挂念你,想要見你。」宮灝觸到她冰涼的手,反過來將她的手握住,包裹在掌中,輕輕婆娑,為她取暖。
遲銘作為一名外國律師,利用身份之便悄悄調查案件,得到了許多方便和幫助。這天,他帶林稚子一同來到當年處理這個案件的交警大隊。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每年的死案、謎案很多,沒人願意自找麻煩,再插手一件閑事,倒是有一個老交警記得此事,他在一間積塵的檔案室翻翻找找,找到了宮灝車禍案的案宗——和遲銘掌握的資料一樣,肇事者逃逸,路段監控損毀,根本無從查起。
林稚子拿出一個粉色的香水瓶,輕輕地朝脖頸后噴洒了一些,微微閉上眼睛,繼續說道:「就像是一串密碼,一條只有我們知道的秘密通道。有一天,一個陌生人破解了密碼,踏入了秘密通道,他能聽懂我每一次要說的話,他像是那消失的故人,像一個替身,像一個影子;於是,我和那個影子戀愛了,我自欺欺人。昨天,我終於知道了,他不是灝,他只是他自己。那乍現的溫柔,也許只是巧合,或者是我的幻覺。」
黃阿姨端著盆的手往後縮了一下,陰著臉說:「不用幫忙。稚子,阿姨今天忙,就不留你吃飯了,你回吧!」她下了逐客令。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再問下去?」
林稚子定睛一看,辨認了數秒鐘,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迅速在記憶里尋找著眼前的這個人。小時候他們一家住的那個老公房,鄰居有位姓黃的阿姨,那時她還沒這麼胖,也很年輕。爸媽忙的時候,林稚子常去黃阿姨家蹭飯,她想了起來,乖巧地叫了聲:「黃阿姨,你好!」
遲銘多年來對林稚子的情意,作為母親,唐細辛都看在眼裡,在女兒的感情生活中,她覺得自己應該做出一個正確的訓導。林稚子倒是坦坦蕩蕩:「什麼就糾纏不清啊?我們只是朋友,遲銘幫我在調查宮灝的車禍案。」
酒精會讓人產生歡愉的感覺,林稚子任由男子牽住了手。再回到座位時,她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她接起來,那邊沉默了片刻,她以為沒有接通,又轉頭對身邊的男子應聲,那人不知說了什麼笑話,她開心地笑起來。這時,耳邊忽然傳來刺耳的咆哮,是宮灝的聲音:「你在幹什麼?林稚子,你在什麼地方?你和誰在一起?」
宮灝下了車,走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買了一杯熱奶茶,一路小心翼翼地捧著,回到車上,遞給她。
林稚子「咯咯」地笑起來:「唱《兩隻老虎》就行。」
一個女人的一份真情被一個男子肆意踐踏,疼痛如骨刺一般,卻還依然這樣心心念念。遲銘知道,他看到的一幕只是冰山一角,短短數月,她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讓一個驕傲的冰山女神,變成這樣患得患失、低到塵埃的小女生?
「你為什麼擁有了他的記憶,除夕的煙花、旋轉木馬、雪人?你為什麼會有這些記憶?你為什麼帶我來這裏?告訴我,你曾經的事。你見過他,對不對?他住進了你的身體,還是,他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m.hetubook.com.com把我們的記憶留給了你?可是,我今天,並沒有用香水。」林稚子顫抖著抓住了他的手。
雨後一輪明凈的秋月,照出宮灝一臉少年般的慌張和羞澀:「我不會唱歌的呀!」
兩人就站在門口略等了等,過了沒多久,黃阿姨果然回來了,拖著疲倦的步伐,手裡提著一兜菜,菜葉已經有些蔫兒了。
「阿姨,你看到小玉這樣,不心疼嗎?不恨那個肇事逃逸的人嗎?有個人,像小玉一樣,被無良的司機撞了,沒有一句道歉,更沒有一分錢賠償,整整昏迷了一個月,差點兒成了植物人,後來人雖活下來了,卻落下了一身病。他背負著這樣的傷痛,因為治療,他的家庭也因此而負債纍纍。阿姨,推己及人,他不值得同情嗎?」
她是聰明人,給他台階,也給自己台階,打電話的是他的前女友。不,聽說他們又和好了,又是現女友了。而她呢?她現在在做什麼?林稚子為自己臉紅,她只是一個暗度陳倉的小三兒。真可恥,唐細辛說得對。這個夜晚很難忘,但她知道,她應該忘掉,他並不是她的灝。
輸液室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林稚子口中呢喃:「灝,灝!」
艾雪跟出去,舉著相機為小玉拍照。黃阿姨嚅囁著,垂了垂眼,像是隨口拉家常般地道:「你媽最近怎麼樣?挺忙的吧!」
打開車窗,雨已經停了,涼風一吹,林稚子的酒醒了。
「她當然知道。那時老黃就是在交通事故科上班,專管路段監控錄像的。」老交警插嘴道。
就在這時,宮灝的車駛了過來。他下了車,撐著傘向她走來。傘下的他被路燈照著,一臉慍怒,見到她時,目光卻柔軟起來,伸出一隻手,柔聲說:「把手給我,閉上眼睛,我帶你去個地方。」林稚子遲疑了一下,緩緩伸出手,他輕輕一拉,將她擁入懷中。
「什麼?」
車終於停下來時,林稚子睜開眼睛,發現他們停在了公園的門口。城市發展,重新規劃,公園已拆除了圍牆,沒有大門,任何人都可以隨意出入。
唐細辛終於被激怒:「你幫助別人真的是出於同情、樂於助人嗎?恐怕是別有用心吧?又是在查什麼?為了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低三下四,我真替你臉紅。」
像數年前那個除夕之夜一樣,他拉著她的手來到了公園裡的遊樂區,但是很不巧,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當林稚子坐上旋轉木馬時,笨拙的男朋友始終沒有找到通電的開關,他急得滿頭大汗,有些羞赧地說:「我來推吧!」
林稚子望著這個家徒四壁的房間,心裏像是有江河奔涌,她走過去,握住了小玉的手,只覺喉頭髮緊,問黃阿姨:「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也許我能幫你。」
林厚朴應聲道:「有空了一起去看看老鄰居,能幫襯就幫襯點兒。」
林稚子喜出望外,抓住黃阿姨的手:「那個肇事案的監控,真的查不到嗎?」
「很久之前,我們就來過這裏,夜空的煙花、雪人、旋轉木馬,好像就發生在昨天,這些事影影綽綽,不斷在我腦海中浮現。林稚子,你就像我認識了很久的一個人,可是……」宮灝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高熱退去,林稚子醒轉過來。
「去哪兒?」遲銘一頭霧水。
遲銘提起放在腳邊的禮品,彬彬有禮地道:「稚子說,多年未見,很想念你,我們來看看你。」中國人的禮數,他都懂。
「不!這不是巧合,也不是幻覺。」遲銘打開隨身的公文包,拿出一沓文件遞給她,認真地說,「抱歉,我找人調查和調取了宮灝的一些個人信息,請相信,這絕不是一個情敵的無中生有,身為律師的直覺告訴我,一切都事出有因。你在高考當天丟失了雨傘,而宮灝在高考當天遭遇了嚴重車禍。我想,這並不是巧合。」
「灝,是你嗎?」
艾雪採訪的視頻和文章發在了網站和公眾號上,嬉笑怒罵,筆鋒犀利,迅速發酵,迎來十萬次的閱讀和關注。這天晚上,林稚子一家人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電視中正在播放小玉的這則「舊聞」,是林厚朴先注意到的,他眯著眼辨認了一番,問:「這不是咱家以前住的那老院子嗎?咦,鏡頭裡那女孩兒有點兒像我們稚子啊!」
就在這時,宮灝的手機響了起來。手機屏幕在黑夜中特別清晰,那個來電名字是個女生的名字,他盯著看了幾秒鐘,接起了電話,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話也是溫柔的,甚至帶著些寵溺,最後掛電話的時候,他說了句:「好的,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稚子啊!有空去家裡玩,阿姨給你做豆沙包吃。」黃阿姨轉移了話題,目光躲閃,「我先去忙了。」
遲銘有些尷尬,退出了房間。林稚子跟在黃阿姨身後,伸手去端那個盆,說:「阿姨,我能為你做點兒什麼嗎?看到小玉這樣,我心裏真的很難受。」
唐細辛拿起了筷子,伸手去拿紙巾,卻又縮了回來hetubook.com.com,撓了撓額上的發。這時,新聞已經播放完了,她平了一口氣,聲音有些發緊,說:「老黃也是命苦。」
「放屁!」唐細辛忽然爆粗口,驟然起身,由於太過著急,竟把桌布拖動,一個盤子掉在地上,發出脆響,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是我。」
「你管我為了什麼!反正我是在做好事,總比你這麼偽善的人強,你心虛、緊張什麼啊?難道小玉是你撞的?」
「稚子,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也許,我可以幫你。」遲銘說。
「肇事方沒有賠償嗎?」
看到他們二人,黃阿姨吃了一驚,竟是一臉嫌惡:「你們怎麼來了?你來做什麼?」
「你是怎麼知道黃阿姨知道那件事?」林稚子像是在說繞口令。
黃阿姨拉起稚子的手,問起了她媽媽,以前,他們兩家關係很好,黃阿姨丈夫生病要做手術,唐細辛幫了很多忙。
黃阿姨用姨母般的笑容看著她,說:「好啊,好啊!對了,你來這裏幹什麼?」
「現在,要想原原本本地還原當時的場景,只有找到肇事者。我想先去當時負責這個案件的交警支隊問問看。」
下午時分,他們出現在一棟敝舊的四層老公房前,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樹,一個老婆婆在擇菜,時不時警覺地看看他們。晚飯時間,家家都飄出飯菜香味。林稚子在記憶中搜尋著曾經的家——她曾經住過的家,如今房門緊閉,不知住了怎樣的人家。這戶人家的東隔壁,應該就是黃阿姨的家了。老式的綠色防盜門掉了漆,上面貼的紗網也破了一邊,林稚子想敲門,遲銘搖了搖頭:「等等吧!」
林稚子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了黃阿姨的手,還想繼續追問,遲銘暗暗使眼色制止了她,她只好咽下到嘴邊的話,滿心疑慮地道了別,和遲銘離開了。
林稚子轉頭深深地凝望他,又失望地坐回,說:「你不是灝,你不是他。」
他說得那樣誠懇,讓黃阿姨的心裏微微一動。她接過名片,咬了咬嘴唇,一抬眼,與林稚子的目光撞上,又慌亂移開,低聲說:「那個交通肇事案,我知道一點兒,只是,只是……我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你們先回去吧!等我想好了,再聯繫你們。」
「有人住高樓,有人住陰溝,這就是命。」黃阿姨憤憤地說。
「是普通朋友,就更不應該利用對方對你的感情讓他為你做事,做人要有界限。」唐細辛正諄諄教導,忽然回過神兒,抬高了聲音,「你剛才說什麼?調查宮灝的車禍案,哪個宮灝?我們醫院那個?」
黃阿姨說到肇事者逃逸時,忽然激動了起來,怒罵道:「這不長眼的東西,別讓我抓到,否則我一定摳掉他的眼。」
打開房門,是一條狹窄的過道,過道一側是廚房,衛生間和廚房緊挨著,過道直通客廳。說是客廳,其實已被改造成卧室,擺了一張床、一個小沙發,空間狹小得挪不開腳。老式的淡黃色壁櫥里,有一張男人的遺照,大概是黃阿姨已去世的丈夫。房間採光不足,光線昏暗,讓人莫名壓抑。黃阿姨把菜放進廚房裡,讓他們隨便坐,林稚子猶豫了一下,坐了下來。她想起來,黃阿姨還有一個女兒,那時還只是一個咿呀學語的小豆丁,現在應該也已經長大了。
林稚子覺得他言之有理,在一旁使勁點頭。出門的時候,一轉身,不小心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林稚子抬頭一看,來人有著街坊里中年婦女常有的胖身材、雙下巴,穿著警服,一臉兇相,正要斥她,怒火在臉上卻轉化為一個和善的笑:「稚子啊!長這麼大了,都不敢認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黃阿姨還想要說什麼,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又咽下了,無奈地說:「先進來吧!」
因為下雨,宮灝將車開得穩而慢,雨霧迎面撲向擋風玻璃,迅速模糊視線,讓城市有一種玄幻的美。因為醉酒,林稚子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彷彿要飛向不知名的幻境。她想起了數年前的那次夜空飛行,她心中惴惴,又懷揣著一絲冒險的激|情,那個夜晚多麼快樂,並且永生難忘。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她微微閉上了眼睛。
遲銘適時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黃阿姨,說:「我是一名律師,主要代理中法經濟糾紛案件和交通肇事案件,這一次是受宮灝先生委託代理他的案件。當然,黃阿姨如果不知情,也不必掛心,我只是普通的取證調查。如果您和小玉姑娘有任何需求,我也可以提供幫助。」
林稚子被她嚇了一跳,怔了一下:「對啊!是你們醫院的宮灝。」
遲銘也走了進來,一身清貴,與這灰敗的房間格格不入,他倒不以為意,平靜地說:「沒有去做康復嗎?阿姨每天去上班,照顧不到,為什麼不請一個護工?」
「雨傘精靈?」宮灝小聲重複了一句,疑惑地看著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稚子,你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
「這世上會有永恆的秘密嗎?是黃阿姨的眼神出賣了她。我媽媽是作和-圖-書家,從小她就教我要學會用一雙眼睛去觀察。」
從前,有個昏庸的皇帝,對臣子說「何不食肉糜」而貽笑大方。遲銘的話,令黃阿姨非常反感,礙於客人的面子,只好生硬地說了句:「沒錢!」
「幫我把這個蝦吃了。」
難得唐細辛也在家,她敷著面膜從卧室里走出來,聽聞是遲銘送林稚子回來的,反倒嚴厲起來:「有人追當然好,但是,如果不喜歡對方,卻牽牽扯扯、糾纏不清,分不清界限,那就不好了。」
那個叫小玉的女孩兒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她扭過頭,顯然已不認識這曾經的鄰居姐姐,於是只和善客氣地笑了笑。
林稚子理直氣壯,反戧她:「你怎麼這麼冷漠?人家黃阿姨還問候你呢!」
小玉委屈地咬咬嘴唇,依然只是笑笑。
不料這回答更加激怒了唐細辛,她厲聲斥道:「你跟他很熟嗎?調查他的事做什麼?警察和法官都沒破的案子,你能有什麼辦法?」
黃阿姨的目光暗了一下,聲音也低了:「可憐的人多了,我同情得過來嗎?」
「可是,阿姨,那件事……」林稚子猶豫著,終於說明了來意。
掀開門帘,小卧室里的床上躺著一個瘦弱的軀體,那瘦弱的身體上,有一張蒼白、清秀的臉。床頭柜上,放著白天吃剩下的殘湯,在悶熱的天氣里,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黃阿姨伸出雙手,從那軀體背後插|進去,用力地按摩起來,床上的人似乎並無反應,只是抿抿嘴,說:「媽,我渴了。」
遲銘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子,將一隻蝦放進她的碗里,說:「林小姐,請你幫我個忙?」
「是啊!她一直都是那樣,一心撲在工作上,當了分院院長后,好像更忙了。」
林稚子想要問的話,猶豫了許久,始終沒有說出口,黃阿姨也沒提。
林稚子若有所思,眼前浮現出小玉經年不見陽光而蒼白的臉,她拿起手機翻了翻,撥通了一位老同學的電話。這個老同學叫艾雪,是林稚子留學法國時結識的一位中國留學生,她一年前回國,供職於一家新聞媒體,還曾做過國際義工,是一位熱心的人。電話接通,林稚子開門見山說明了情況,艾雪一口答應:「沒問題,我正想做一期關於交通事故的新聞,我為小玉做一個專訪。」
「媽!」那間真正的小卧室里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
遲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也知道他那件案子啊?」林稚子沒想到,像媽媽這種一心專註醫學的人,也關注過那個車禍逃逸案。
宮灝唱起了《兩隻老虎》,卻跑調跑得找不著北。就在這時,遊樂區的一間木屋的門打開了,燈亮起來,一個黑鐵塔般的人影出現,手裡拿著一個防狼手電筒,光線左右晃動著,傳來嚴厲的斥罵:「誰?誰在那裡?」
或許這隻是林厚朴一句隨口的感懷,不見得落到實處,誰知卻馬上換來唐細辛的一通冷嘲:「管好自己再說吧!你自己還是個癱子,一堆爛事,屁股還沒擦乾淨呢!還有心情同情別人?」
酒吧里會有一些好看的男人,燈光下有俊朗的臉、熱烈的情話、一籮筐的熱情,如果女孩兒願意,他可以同她談一個短暫的戀情,一夜、兩夜,或者幾夜。在林稚子快要跌倒的時候,一雙溫柔的手扶住了她,一個男子看住她的眼睛,真誠地說:「你真漂亮。」
唐細辛語調不重,卻字字刺耳,林稚子不認識似的望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心裏升起一種失望——她從前不是這樣的。她是白衣天使,救死扶傷,在路邊遇到小貓小狗都會停下來去喂它們。自己的患者經濟困難拿不出醫藥費,她甚至多次發起募捐,或自掏腰包,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了這樣一個自私無情的人?
一進家門,林厚朴先迎了上來,瞟了一眼窗外正緩緩開動的汽車,笑問:「是誰啊?是你媽說的那個秦作家的兒子嗎?他是不是在追你?看上去不錯啊!」
林稚子這麼一說,林厚朴很快想了起來,恍然大悟,道:「哦!那個大嗓門兒的老黃,那個小女孩兒,那時候才兩三歲,叫玉玉,這孩子怎麼了?」
「問、問我?問我什麼?」唐細辛忽然舌頭打結地問。
林稚子握了握黃阿姨的手,遞給她紙巾,黃阿姨擦了擦眼淚,望了望門外輪椅上那個孱弱的身影,又心酸地轉過頭。
黃阿姨笑了笑,那雙因勞累而充血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屋外,說:「挺好的,挺好啊!你媽也不容易,女人啊!都不容易。」
遲銘送她回家,約好過兩日再去拜訪黃阿姨。
宮灝回答得很乾脆:「好!你想去哪裡,我就陪你去。」
從聚會回來的第二天,林稚子就病了,診斷書上寫著病毒性感冒,高熱38℃。她全身酸痛,在半夢半醒之間流下淚水,口中呢喃:「灝!灝!」
林稚子不是第一次來酒吧,以前在法國偶爾會參加同學派對,回國後下班也會和同事小酌幾杯。但她不知道,酒吧盛放了太多寂寞的靈魂https://m.hetubook.com.com,依然是有些人獵艷的舞台。幾杯酒下肚,她覺得頭重腳輕,身體失重,去上洗手間時,步子軟軟的,像踩在棉花上。
唐細辛抬頭,果然在新聞里看到了女兒,她放下筷子,面色沉鬱下來,嚴肅地叫了聲:「林稚子!」
林稚子直起了身,眼睛亮了,輸液瓶里還剩一些藥水,她急不可耐地拔掉針頭下了床:「走吧!」
「為什麼帶我來這裏?」
黃阿姨這才發現放在床頭的水杯已經空了,她拿了水杯去倒水,一轉身,正好與林稚子打了個照面。林稚子望著眼前的一幕,想起童年時那天真粉|嫩的小豆丁,吃驚不已:「這是,這是小玉嗎?她,她怎麼了?」
老舊的機器「吭哧吭哧」地轉起來,林稚子坐在已掉漆的木馬上,笑著,「得寸進尺」地提要求:「音樂,音樂呢?旋轉木馬要唱歌的。」
「給她一點兒時間,她需要說服自己,她心裏有一道坎,要自己跨過去。」
從小到大,每當媽媽連名帶姓地叫她,她就知道,媽媽生氣了。林稚子這次做了好事,心裏坦然,邀功似的努努嘴,示意她看電視,說:「我可是助人為樂哦!你看看,那女孩兒,你還認識嗎?還有黃阿姨,就是我們以前那鄰居啊!你們沒認出來?嗯,她是老了點兒,但也不至於啊!」
「逃逸?現在依然沒有找到?」
「即使不同情受傷者,至少,我們不能包庇壞人吧!」遲銘一字一頓地道,不怒自威。
黃阿姨忽然提高了聲音:「那件事已經說過了,怎麼還問啊?再說了,你問這個做什麼?這事和你有什麼關係?」
一連串的問題讓林稚子有些煩躁,長期的幽閉生活讓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男人變得婆婆媽媽、家長里短起來。林稚子撇撇嘴:「你女兒有人追不是很正常嗎?」
黃阿姨洗了手,略帶煩躁地說:「來了,來了。」
艾雪為小玉做專訪的時候,林稚子一直陪在一邊。林稚子特意挑選了一款新型的輪椅送給小玉,然後親自把小玉抱上輪椅去試用。瘦弱的小玉用雙手撫摸著鋥亮的車輪、真皮的扶手、舒適的靠背,當時就留下了兩行滾燙的淚,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似的,對黃阿姨喊著:「媽,我以後是不是可以自己推輪椅去門口曬太陽了?」
林稚子和宮灝的第一反應是逃,於是便手拉著手,迅速逃離了現場。那人影虛張聲勢,並沒有追上來,但假想的冒險和出格令人覺得刺|激,他們跑出了很遠,才跑到宮灝的車旁,深夜的風變得很涼,他給了她一個暖暖的擁抱。
這冷漠的態度再次刺傷了林稚子,她針鋒相對:「你不去就不去,還管我去不去?我就願意幫助別人,我是活雷鋒,怎麼啦?」
林稚子一邊翻看手中的個人信息,一邊心不在焉地點頭,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張合影上。那是宮灝和蘇茉的合影,他們的身後是波光粼粼的湖,風把女孩兒的馬尾吹起,她的臉上帶著甜笑,噘著小嘴,像一隻漂亮的小野貓。是個漂亮的女孩兒。林稚子怔怔地看著,忽然有點兒嫉妒,轉瞬又告訴自己,為什麼要嫉妒?他不是灝,並不是。
林稚子不知道蠢貨是誰,但是,當那雙手再次向她腰上攬來時,她厭惡地躲開了。這個男人懂得分寸和界限,沒有太多糾纏,便知難而退。林稚子踉踉蹌蹌地走出酒吧,才發現外面下雨了。瓢潑大雨,夜色被雨水塗亮,雨幕茫茫,她抱著腦袋,在路邊尋找自己的車,卻發現怎麼也想不起來車到底停哪裡了。莫名的沮喪和難過齊齊湧上心頭,林稚子忽然蹲下,掩面哭起來。
據說出事那天,小玉剛上完舞蹈班,天黑了,她像往常一樣坐公交回家。她下了車,步行走進巷口,就在那時,一輛車忽然從黑暗的巷子里鑽出來,撞倒了她。小巷裡沒有監控,也沒有目擊者,她是被晚歸的路人發現的,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從此和舞蹈再也無緣了。
奶茶燙手,林稚子並沒有喝。這個雨後的夜,讓眼前的男子變得溫柔、包容、好脾氣,她彷彿可以向他哭鬧,要糖吃,提出一切任性的要求,她說:「灝,可以陪我去坐旋轉木馬和摩天輪嗎?」
「從來沒有。他是誰?」
一無所獲。林稚子覺得有些灰心,懨懨地往外走去,老交警客氣地與遲銘寒暄道別,送至門外,說:「我在十字路口風裡雨里站了十幾年,人,形形色|色;事,千奇百怪都遇過,在路上,遇見誰,都有下數,發生什麼事,都是命。這個,是他的命。」
「哦!知道了。」林稚子嘴上答應著,卻並沒有打算聽她的。真相近在咫尺,就差一層窗戶紙的距離,她無法不好奇,也無法不去靠近、不去捅破。
唐細辛沉了沉臉色,平了一口氣,依然冷冷地說:「我這麼忙,哪兒有時間,你也別去了,人各有命,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有人說最好的愛是成全,成全她的快樂,成全她的傷心,他看到她那樣卑微地懇求那個男人留下來時,他的https://m.hetubook.com.com心如被針刺一般,可是,看到她現在這樣,他又想為她做點兒什麼。
她來之前,遲銘特意叮囑過,不要急功近利,要用真心換真心。林稚子覺得有些羞愧,她幫助小玉是真心,但這份真心裏摻了私心,她想要得到那個捂在黃阿姨手裡的答案,現在是趁熱打鐵,還是順其自然呢?話到嘴邊,她又咽下了。
「我記得很清楚,被撞的孩子撿了條命,在醫院里昏迷了一個月。肇事者逃逸,得不到賠償,那孩子的媽媽在路邊舉著牌子尋找目擊證人,這個事當時還上新聞了。」
「離那些蠢貨遠點兒,我馬上過來。」
唐細辛這話說得難聽,讓林厚朴臉上掛不住了,他手裡的筷子抖顫著,之後重重地按在桌上。自從癱了后,林厚朴英雄氣短,氣勢也矮了三分,想戧回去,卻只是蒼白無力地重複道:「你,你這個人,鐵石心腸!」
「問你過得好不好啊!最近工作忙不忙啊!還說有空了去她家坐坐。」
酒吧里嘈雜,她有點兒蒙,說了一個大約的地址,輕佻地笑了笑,問:「怎麼了?你要來和我喝一杯嗎?」
「我知道,你不是他,你肯定還會笑我傻,是不是童話故事看多了?不,我沒有,這世間真的有雨傘精靈的存在,只是,很多人不知道罷了。」林稚子語速很快,情緒激動,帶著一腔不被人理解的憤懣。樹上滴下一滴雨,落進她的脖子里,冰涼冰涼的,她打了個寒戰,被他擁入了懷裡。
「趁熱打鐵啊,夜長夢多!這都不懂,萬一她想了一晚上,後悔了,不願意說了怎麼辦?」
林稚子凄然地笑了笑,疲倦地靠回座位,眼神遙遙地望向遠處,遁入一片回憶之海,說:「那是我的雨傘精靈,他說,他會保佑我平安,在我需要他的任何時候出現。」
多嘴的老交警替他們說了來意,黃阿姨的臉上不自覺地抽了抽,笑容不見了,嘟囔著:「無頭公案多了去了,這個事都過去五年了,還查什麼啊?」
「傻!放心吧!我剛才提到小玉,一、是真的想幫助她;二、小玉是她的痛點,推己及人,她會想通的。」
吃飯的時候,遲銘指出宮灝車禍案的兩個疑點:一、這是一起肇事逃逸案,當年的肇事路段監控正好故障,因此無法查出肇事者車牌,肇事者至今還逍遙法外;二、宮灝在車禍一個月後蘇醒,身體無大礙,卻留下奇怪的後遺症,怕日晒。
「我病好了,肚子餓了,我們去吃飯吧!吃完飯我要去上班。」
「跑了。」
迎面吹來腥甜的熱風,秋日的天氣悶熱無比,天際一抹晚霞呈現出詭異的黑紅,預示著一場風雨即將來臨。林稚子不管不顧,開著車在街上如沒頭蒼蠅似的亂竄了一會兒,天色暗下來,她將車停在路邊,走進了一家酒吧。
「我媽媽也回國了,在省院分院工作,還是那麼忙。黃阿姨,有空去醫院找她玩啊!」此言一出,林稚子才覺得不妥,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醫院是什麼地方,有什麼好玩的?
林厚朴手忙腳亂地推車上前,拉住了女兒,小心翼翼地勸:「少說一句,彆氣你媽了。她工作那麼累,壓力那麼大,彆氣你媽媽了。」
「上學時,我們有一個教授,那個胖胖的法國老頭兒對我們說,比起色彩給視覺的刺|激,隨著慢慢長大,人會更喜歡聲音和氣味帶來的感受,這種感覺不像顏色,這是紅色,這是黑色,這是白色,顯而易見,被定義過了。老師說,被定義的、被局限的東西會失去一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美好。氣味卻能夠記憶某段時光里的心情,那是一種無法被定義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無盡之夏,你還記得那款香水嗎?那是我和灝之間的記憶密碼。」
「包庇壞人?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黃阿姨嘀咕著,將水龍頭的水開得很大,水花濺上她的臉,從臉上流下來,她慌亂地用手背抹掉。
門內三人感嘆不已。黃阿姨喟然,心酸地說:「我們小玉不像我粗枝大葉,她人長得漂亮,從小就愛跳舞,我省吃儉用,給她報了舞蹈班,老師說她有天賦,我們小玉就是跳得好啊!還得過全國比賽的獎。唉!可惜了。」
「沒有。」黃阿姨端起那個放著尿墊的盆,從遲銘身邊側身走過去,沒好氣地說,「讓一下。」
「您知道這個肇事案?」遲銘看到了一絲希望。
「你沒見過灝?」
遲銘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他飛越幾千里的阻隔,將工作重心移到中國,開了一家專事中法經濟事務的律所,只因他想離她近一點兒。
「知、知道啊!醫院的同事說的啊!」唐細辛有點兒結巴起來,因為激烈的言語和表情,讓她臉上的面膜都皺了,她不自覺地用手去撫平,卻發現越弄越糟,最後索性扯掉了面膜,生硬地丟下一句,「聽我的,別多管閑事,還是剛才那句話,做人,要有界限。」
黃阿姨坐在茶几旁默默地擇菜,難得露出和藹慈祥的笑容,答應著:「可以啊!」一轉頭,林稚子卻發現她的眼眶濕了——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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