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咖啡店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蘇中原不像任何一個人，不像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或者明星、公眾人物。
尤溪順便伸出她悠長的手臂，「你抓吧。我知道是我錯了，這次你狠狠地抓我好了。」
我去就是。反正現在，一切都沒有什麼分別了。
「你的出現確實減輕了我的痛苦，我迷戀有人在我身邊時的狀態。對不起，我利用了你，都是我不好，不夠堅強。」
不然蘇中原就會聽到我心跳加速的聲音，所以我還是寧願他聽見我吃花生的聲音。
我們三個月沒有見面，除了電話里的生疏之外，彷彿我們之間未曾隔著任何的時光。他彷彿穿越時間而來。在此之前，只有鍾勇能給我這樣的感覺。鍾勇……
氣氛一時間有點兒沉默。但蘇中原坐得彷彿離我近了一點兒，我可以看見他在空氣中微微吐出的白霧。現在已經是春天，但天氣還是有些微涼。他穿著一件單薄的棉質格子襯衣，下面一條軍綠色的褲子。鞋子我大致瞄到是美式的，都不是我討厭的風格，也談不上特別喜歡。一隻手斜插在口袋裡，另外一隻微微向我靠攏，我彷彿能感覺到他身體的熱氣向我襲來。我周圍到處都是他的味道，我被他的氣場牢牢籠罩住，以至於忘記了自己身在哪裡。
「啊？」
「我……沒有多餘的了。」
知道鍾勇的死訊時，我和尤溪在一起。那是在他在麵包店裡找過我的第二個星期。我當時把尤溪的整條手臂都緊緊抓住，抓出了三條巨大的血痕。對於此事我其實早有預感。他每日叮囑我，不要被車子撞，誰知道他自己卻主動去撞了車子，只為拯救一個陌生的姑娘。
吃面的時候我們一句話也沒說，拉麵師傅一邊自如地在半開放式廚房拉著面、把豬排炸得外焦里嫩再點綴一點wｗｗ.hｅｔubook.coｍ•cｏｍ點番茄醬。整個店裡除了應該有的吃面聲、炸豬排聲和擦嘴聲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音，世界就是他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我和蘇中原也就是我們之間應該有的那個樣子，情侶的樣子，會在一起一輩子的樣子。我感覺到時間之於我在瞬間凝結了，這事情前所未有。半份炸豬排能夠讓我產生如此大的滿足感，也著實是一件奇妙的事。
「啊？」
對於我的世界，他是嶄新的、從未有過的嘗試。我卻因此而無法看穿他的過去與未來，更看不透這裏面到底和我有多少關係。通常一個男人，如果長得有點兒像我的表弟或者小學同學，那我們之間基本沒戲。通常他要是天蝎座、金牛座、水瓶座，基本上我就能摸清楚他的性格。但蘇中原彷彿是從歲月里直接誕生出來的，在他身上沒有任何規律可循。他既不小氣，也不特別大方。既不特別高，卻也完全不算矮。他既不是非常好看，但也一點兒不難看。他來沙市后找了個普普通通的職業，就是到一個電腦公司上班做白領。他的口味也不重，不喜歡SM卻對av很有興趣。要是非說他有什麼特色可循，那就是他的臉上有一道橫紋。
「是，連我自己都不喜歡待在那裡，你要那裡的鑰匙有何用呢？」我依舊遮遮掩掩。
但這些，竟然都沒有使我歡快起來。
他似乎把我家不太靈光有些堵塞的下水管道都修好了，我從來不知道他還這麼有能耐。
「我是說，我和你一樣。我喜歡小小的、方正的、一目了然的房間，比較有安全感。」
「那不如去我家看看。」他望著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但通常我覺得扭捏害羞倒不如爽直來得簡單幹脆。「轉得好硬啊，你邀女孩去你家都這麼複雜的么？」ｈttps://m.hｅtｕbｏok.com•ｃｏｍ我笑他，但是同時也算是答應了。
「你發生了什麼事么？你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哦。」
他不像任何一個人。
「你喜歡什麼樣的房間？」蘇中原突然問我。
「沒有沒有。我就是感到有點兒突然。」
「阿一和美環知道這件事么？」
「不好意思，你登記時，有留手機號碼，我就直接打給你了。」電話那頭，是蘇中原緩慢的聲音。
「可是太郎家的炸豬排確實一流啊！」雖然如此反駁道，但我覺得她說得也不無道理。
這是命。
「為什麼我想要你家的鑰匙？」蘇中原第一次提高音量，「我喜歡一目了然的房間，也喜歡一目了然的愛情。我不喜歡躲躲藏藏、欲言又止，不喜歡猜來猜去。我知道你受過傷，很大的傷，但是你能不能正眼看我一眼？」蘇中原頹然地低下頭，隨即黯然銷魂。他趴在沙發上，用手輕輕撫摸融咪白色的絨毛，融咪眯起眼睛來一副很享受的樣子，似乎已經忘記了去年這個時候它是如何與鍾勇整日玩耍的。它忘得了，但是我忘不了。
我放下手中的滑鼠，把椅子轉向蘇中原的那一面，深深地吸了一口。
「不介意的話，一起出來吃碗拉麵，我知道哪裡有好吃的拉麵。」
「重點不是這個……你聽我說。我問他，我們學校是不是有個叫蘇中原的人，比我們高一屆。我以為我是臨時轉校，所以沒注意過他，那也正常。但是鐵老師翻出了名冊，壓根兒沒有這個人。」尤溪的聲音像炸雷一樣。「他怎麼知道你那麼多事？要是都是胡謅的，也算巧。但他要是如此一步步接近你，那就太可怕了。」
「我討厭房間里有我看不到的角落。」他突然接話。
那該有多好。
「能不能給我一把你家的鑰匙？」蘇中原https://ｍ•hｅｔubｏoｋ.coｍ.ｃｏｍ終於問起我來。我正伏案工作，想假裝沒有聽到蘇中原的問題。最近我一直把他家當做我自己家，因為他家有大馬力的冷氣，有雙開門冰箱，有45吋的電視，還有開放式的工作間。我甚至不惜把融咪裝在貓包里一併送到他家，因為我不想待在自己家。
「是的，他算不上什麼好人。他曾經拋棄過我，直到現在也不算是回頭找過我。但是有什麼用呢，我喜歡他，我喜歡他就是了。直到他死了之後我才發現，這種喜歡可能從未停止過。」
「羅秋楠？」
我隨即被巨大的痛苦給淹沒。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披上我的白色外套，奪門而出，我眼裡的蘇中原彷彿已經不存在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來拉我的手，我是如何掙脫的，我只是大吼：「你偏要來問，你偏要來問……請讓我靜一靜。」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件，沒有什麼熱血的激|情，我和蘇中原彷彿認識的第一天，就認識很久了。我只是好像無法愛蘇中原。但是我看得出來，蘇中原對我的愛意漸濃。他幾乎每天都要跑到學校來等我下班，就等在街道轉角的盡頭，快步跟上我，及時給我一個海苔麵包或者一杯海鹽奶綠。過馬路時他總小心地讓我走內側。他總是輕輕哼起一首老歌：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只是調子而已，沒有歌詞。因為體貼的他怕歌詞讓我難堪讓我害羞。
「怎麼不叫上我？」
其實蘇中原也不像是我渴望的男朋友。
「呃……我問過他們的意見。他們都說好不容易有個蘇中原，是唯一拯救你的希望。鍾勇的事對你打擊太大了，蘇中原再出點兒問題，我們都怕你扛不住……再說，和其他的打擊比起來，蘇中原這隻是小事情，也許他真的只是想拉近你們的距離，才說他是市北一中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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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什麼？」我疑惑地抬起頭。
「我喜歡小的。」我打斷他，「很小的房間。我小時候一直幻想自己住在鐵皮房子里，像棺材一樣。」我冷笑道，順手丟了一顆花生進嘴巴里。雖然我並不喜歡吃花生，但是我總感覺那時候我需要吃點兒什麼。
「是的，我終於可以說出口了，我終於可以說出來了。就在你給我打電話說你來了沙市之前。他死了，被一輛土方車壓死的。你知道失去一個人的痛苦么？失去一個鮮活的人的痛苦？他昨天還可能正在和我吵架，今天就突然消失，只靜靜躺在一個小盒子里，就什麼也沒有了？就在你給我打電話那之前的三個星期，我生不如死。」
「你誤會了。我是說……」
但是我和蘇中原一起去吃拉麵，他會把一整塊的炸豬排分我一半，還把餐巾紙給我墊好。會吃著吃著抬起頭看我一眼，笑。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吃。
我知道他希望能打動我，希望我過得一天比一天更好。我不得不承認，在看到新牆紙的那一刻，我的心裏的的確確升出了一點兒溫情：如果我們再在一起，王子和公主是不是就能從此過上快樂的日子？事實證明，我是一個毫無運氣之人，老天從來不肯對我過分的好。
「啊，我又多嘴了。看來你只是和蘇中原吵架了。哎，朋友，是禍躲不過。有件事，我一直沒敢告訴你……我有天偷偷去鐵老師家看他……」
就是這麼狗血。
「就是這樣？」
人可以同時惦記著兩個人嗎？我在想。在我受到來自鍾勇的巨大傷害之外，我還能分出一些情緒給蘇中原，這是多麼不可思議。
「你好。」我客氣地回答。這已經是距離我們在黑鎮認識的三個月之後，我心想，要是蘇中原早一點兒打來。該有多好。
他不像任何一個人。
「……我的前男友死m.hetubook.com.com了。」我冷不丁地說出口。「另一把鑰匙，給他拿去了。我要不回來。」
我身體里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從頭到腳，都在冒著涼氣。
「我們星期天去動物園玩好不好，尤溪說那邊新來了兩隻熊貓。」
時尚雜誌教育我們說，如果一個新認識的，你頗有好感的男人，十天之內都不會聯繫你，那麼他就永遠都不會聯繫你。但蘇中原彷彿是一個例外。他在我等待到覺得自己的等待已經有點好笑，並過上了無欲則剛的日子之後，慢悠悠地出現，寵辱不驚。
「好的……但是……」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做事很有條理的蘇中原吐出一口氣，「能不能給我一把你家的鑰匙？」
從蘇中原家裡奔出來，我不敢回到那個時刻會讓我想起鍾勇的地方，我打車去了歡慶路找尤溪。看見我淚眼婆娑的樣子，尤溪又吃了驚，「怎麼？你已經知道了？我以為你已經不會流眼淚了，給鍾勇……送行……的時候，你都一滴眼淚沒有掉。」
那之前，有一天我回到家裡，發現鍾勇已經偷偷去過。不，簡直就是大張旗鼓地去過。他用談戀愛時從我這裏拿走的鑰匙進門。他給融咪買了一個電動貓廁所。因為我以前總是抱怨他不肯幫我鏟貓砂，自己清理很臭。他把我家空白的那面牆上，貼上了我喜歡的綠色小花牆紙。他給我換了新的微波爐。
「你應該不是問我喜歡60平方米還是100平方米的房子吧，這是個陷阱么？調查我是不是個虛榮的女人？」
但是尤溪很鄙視我這樣的想法，她憤憤不平地說：「你就是個吃貨。要是太郎家的炸豬排不好吃，你還能有這種一輩子的感覺么？所以你的一輩子其實是和炸豬排師傅的一輩子！」
但是他又如此熟悉親切。
「好……沒想到到了沙市我的地盤，你依舊是活地圖。」
「我到沙市來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