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月微微抬首示意林桁看向檐下：「那裡的柴木呢，也借給別人了？」
「有事嗎？」衡月語氣平淡。
近一年的時間無人祭拜，墓邊的草木長勢驚人，幾乎要蓋過墳頭。
林桁沒跟上她思考的節奏，他想了想：「好像是十幾個百分點。」
他沒發語音，打字回了衡月：沒有，不生氣。
少年精瘦的腰身和胸膛露出來，衡月垂眼向下看去，緊實的腹肌隨著他的喘息微微起伏，汗津津冒著熱氣，彰顯出一種難得的野性。
村長說，林桁爺爺下葬的時候，十六歲的林桁在前面抬著棺，像抬他奶奶時的那樣，脊背挺直，不哭不號。
兩人抵達安寧村的時候，約是下午四點多，天上太陽尚且沒有西落的意思，陽光依舊烈得刺眼。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語氣冷淡，神色也淡，不帶任何情緒。林桁幾乎馬上就意識到衡月在生氣。
等到林桁出生的時候，兩位老人許是從中得到教訓，管林桁管得十分嚴格。
林桁慢一拍看過去，這才遲鈍地發現堆在柴屋門口的乾柴不見了，他皺眉道：「應該是被人拿走了。」
林桁渾渾噩噩熬了兩天，打算回趟老家。
因此林桁小的時候挨了不少的打，只要他稍有走歪路的跡象，就會結結實實挨上一頓揍。
而且氣得不輕。
那是一個足有兩厘米厚的硬紙殼筆記本，是文具店最常見的類型，價格實惠且足夠厚。
兩人這兩日都沒怎麼好好說過話，林桁這個時候突然提出要回去，不怪衡月會多想。
她看了幾頁，發現每周林桁都會統計出賬目總和。
AI自然沒有回答他。
林桁的爺爺奶奶老來得子，林青南出生后又受盡溺愛，最終養成了個沒有責任擔當的窩囊廢。
溫柔的電子合成音自動響起，那是衡月一時興起買的智能小傢具，胖嘟嘟的黑白熊貓造型，和林桁手掌差不多大，就擱在玄關處的柜子上。
村長在電話那頭講得唏噓不已，衡月坐在辦公室里，看著桌上攤開的文件，半天沒簽下去字。
林桁沒去過衡月的公司，他不知道衡月公司的各個部門都設有咖啡機，衡月也沒告訴他。
下車后，兩人只走了兩分鐘就到了林桁家的小瓦房，比起上次來方便不少。
忽然，他看見衡月若有所思地拿起手機，對著手機發了條語音：「乖仔，姐姐把你當寵物養，你會生氣嗎？」
衡月也跟著他站起來，她還沒見過農村祭奠逝者的場面。她母親和林青南都葬在公墓，城裡不允許使用明火，掃墓時衡月通常只擺上兩束鮮花，等下一次去祭拜時再將枯萎的花束換下來。
少年嘴唇囁嚅，最終卻只是沉默下來，他不知道怎麼面對氣頭上的衡月，當衡月刻意表露冷漠的假面時，他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
林桁已經在本子里已經密密麻麻寫滿了半本的賬。
戴黑框眼鏡的男生雙手擱在柜子上，歪在一旁，他聽見衡月和短髮女人的對話，語氣艷羡地小聲道：「我也想認識有錢的漂亮姐姐。」
林桁站在衡月卧室門口，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以為衡月不同意。
寸土寸金的地界，衡月的公司還在周邊圍了一圈綠化休閑地，周圍空空蕩蕩，兩棟大樓尤為凸顯，而這還只是在北州的總部。
上了年紀的人說話大都委婉，習慣留一線餘地。
「主人，歡迎回家。」
玄關燈自動亮起，微弱的燈光從他頭頂籠罩下來，斜照在灰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家裡被林桁收拾得太過乾淨，以至於此刻看起來竟冰冷得沒有人氣。
昏黃的燈落在少年頭頂的發旋上，他將自己的鞋收入柜子，又將衡月的拖鞋從鞋櫃里拿出來整齊擺在門口。
衡月隨手指著本子里的一筆賬問他：「你記這個是想做什麼？打算以後把錢還我？」
田地里生滿了齊腿高的雜草，從半米高的田坎下去，有一條人為開闢出的小道，越過這塊田，就是兩位老人的棲息之地。
他眼尖，一眼便看見穿著復古的天青色長裙靜靜立在田坎上的倩麗身影。
機票4500，車費287.2，有零有整，寫得一清二楚。
「十五。」衡月道。
她看似平靜，實則每一句話都帶著氣，鐵了心要林桁也嘗嘗被疏離的滋味，不然他怕是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
說著，又把手從本上子拿開了。
她看著四周斑駁的石牆和歲月無聲在桌椅上留下的痕迹，心中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彷彿透過了時空看見幼時的林桁是怎麼在屋子裡奔來跑去。
「怎麼了？」她捂住接通的手機聽筒，不明所以道。
「記吧，既然算得那樣清楚，那就一筆一筆記仔細些。」
林桁和_圖_書垂著眼，木頭似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掏出手機想給衡月打個電話，但最後又放棄了。
第二天，衡月沒去咖啡館。
衡月摘去掛在林桁發上的乾枯草屑，手指順著少年柔軟的短髮滑下來，落在他被太陽曬得發熱的耳朵尖上。
眼鏡登時露出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他瞠目結舌地看著林桁，忽然就反應過來為什麼衡月每天都到咖啡館里坐上一段時間，又為什麼指定他的同事每天做一杯咖啡。
衡月的語氣像是在和小孩子聊天，她說：「你很久沒回，出來看看你是不是走丟了。」
衡月從來沒用這種表情看過他。
她打趣道：「再者你這個性格，如果要虐待誰，那這人恐怕得流落街頭，撿個小破碗要飯了。」
黑框眼鏡神色迷離地看著衡月和短髮女人，不知道在幻想些什麼。
林桁單手摁在本子上，這是一個有些防備的姿勢，他從沒什麼事瞞著她，衡月見此，實在感到有些意外。
沒生氣的林桁回去就幹了件讓衡月動真火的事，不算什麼大事，甚至單獨拎出來看十分平常，但這事壞就壞在被衡月知道了。
衡月聽她越說越沒譜，解釋道：「假期太長，他在家待著無聊，就找了點事做。」
而後他又自言自語般地低聲問熊貓：「姐姐回來了嗎？」
衡月聞言，瞧了眼外面明晃晃的日頭，沒再堅持。
家裡許久沒住人，很多地方已經積了灰塵，衡月仔細打量了一圈，抬頭看見牆上掛著的林桁爺爺奶奶的黑白遺像時，腦海里突然回憶起了一件事。
他正欲說什麼，衡月卻放下電腦，不容拒絕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他記賬的時候似乎沒想讓衡月知道，起碼這事他做得並不明目張胆，因為這天晚上他是在衡月去洗澡的時候掏出的本子。
衡月從牆上的遺像收回目光，慢慢站了起來。
說是很久，其實也才半個小時不到。
衡月一邊說一邊向林桁走過去，林桁愣了一瞬，轉過頭看向她，下意識合上本子。
多年前的驚鴻一面讓衡月成為了少年心底不為人知的一束光，這束光照耀著他無畏地走向遠方，而今又回到他生長的故里。
林桁少見地展露出些許強硬的姿態，他屈指擦去衡月頸上一滴不起眼的細小汗珠，皺眉道：「天太熱了，路也不好走。」
每天中午一兩點鐘，員工休息的時間，衡月就悠哉悠哉從公司大門晃出來，到林桁兼職的咖啡店點杯咖啡坐下，這兒的咖啡不比她辦公室里的咖啡香濃醇厚，但她仍是一日不落地前來。
林桁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磨損得發白的鑰匙，他開門的空當，衡月撐著傘看向了右側的一間窄小房屋，她依稀記得那是林桁家的柴房。
小村小鄉，順手偷盜的人不多見，但每個村子里總會有那麼一兩個。
「怎麼不開燈？」衡月看了眼昏暗的客廳，問他。
安寧村和林桁去年離開時相差無幾，唯一不同的是從馬路到林桁家門口的這段泥濘土路鋪上了水泥混凝土，原本狹窄難行的小路如今已經修得平坦寬闊。
她上次來的時候，檐下壘著好幾捆乾柴，而如今那屋檐下卻空空蕩蕩。
林桁短短兩日在衡月這兒吃了幾次閉門羹，此刻聽見衡月要和他一起回安寧村，他有些詫異又意外地看著她。
村長沒想到衡月會突然問起這個，手機那頭安靜了片刻，村長嘆息著回了三個字：「不太好。」
那是剛把林桁接到北州的事了，她接回林桁后，捐了筆錢給村子里修路。這事她交由了手下的助理去辦，自己並沒有出頭，但村長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專門打電話向她道謝。
大半輩子都只以黃土謀生的老人肚子里沒多少學問，和大多數農民相同，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
第二日，衡月和林桁下了飛機，乘車從機場坐往安寧村，途中車子在鎮上停了片刻，林桁買了些祭奠用的黃紙香燭。
大門輕輕合上，衡月進門，看見玄關處擺得整齊的拖鞋，半秒后，抬起眼看向朝他走過來的林桁。
林桁蹲在衡月面前，往她纖細的腳腕上噴了一圈驅蚊噴霧，輕輕用手揉開。
中午客人少，櫃檯后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林桁，還有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生，也是假期出來攢零花錢的。
幸福與不安交織緊纏，他急需一些刺|激提醒他歷經的真實。
但林桁沒能聽出來，他只能簡單辨出衡月這句話明面上的意思——她還在生氣。
林桁不信鬼神，但有時做某些事談不上信仰，只是想或不想。
苦難多磨，林桁年紀輕輕就養成了這麼一副沉悶的性子，很大一部分原因都來自他過得太苦。htｔｐs://wｗｗ•heｔｕｂooｋ•ｃoｍ•coｍ
衡月「噢」了一聲，並沒有因此改變主意。她拿起手機撥通助手的電話，一邊問林桁：「你準備什麼時候出發，我安排一下時間，機票買了嗎？要不要收拾東西？」
兩個並排的高聳土包，半身以水泥封砌，立著兩塊澆築的水泥碑。
連排的幾間瓦房后挖出了一道排水溝，昏暗幽綠，長滿了濕滑的青苔。
他站在她卧室門口，良久，忍不住地偷偷勾了下嘴角。
土裡埋著根，這樣來年草木便不會如今年這般瘋長，兩位老人若是有靈，也能將這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看得清楚些。
少年弓起脊背，低頭看著桌面，突然，他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他本打算說「扔了」，但衡月聽見賬本兩個字，卻出聲打斷了他。
可這個回答無疑是在火上澆油。
他小心翼翼地拉住衡月的手，聲音有點啞，挽留道：「你餓嗎？我做了飯。」
她想起什麼，皺眉「嘖」了一聲，心煩道：「我那小我十歲的表弟上次和家裡吵了一架，離家出走了二十多天，一個人差點跑到國外去。後來報了警才把人找回來，現在他爸媽要把人送到我這來讓我幫忙管，推都推不掉……」
「村長，」林桁說，「就是上次接你的那個中年人。」
試問有幾個像他這麼大的孩子能做到。
衡月大大小小做過的慈善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以公司的名義有，以她自己的名義也不少，實在疲於應酬。
姐姐並不是不理他了。
衡月從來沒和林桁生過氣，甚至沒和他說過一句重話，即便此刻怒火中燒，她也秉持著良好的教養而未表露絲毫。
晚上他敲開衡月的門，跟她提起這事的時候，衡月從電腦里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衡月勾了下嘴角，沒同她爭。
他十幾歲就開始便一邊照顧爺爺奶奶一邊讀書，每日徒步來返于學校和家裡，中午還得回家給老人做飯，一天要走上十幾里路。
長風落日的田野間，些許燥熱的微風從遠處吹來，少年汗熱的氣息混著過於濃烈的麥香氣齊齊湧向衡月。
林桁垂眸看著她，低聲忐忑道：「我已經把賬本…….」
但就是這樣，錢還是不夠，不夠就只能借，可村裡人看他一個窮孩子，又有誰願意借給他。
「在做什麼？」衡月問。
對於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而言，咖啡屬於工作的必需品，衡月也不例外。
他臉上一貫沒什麼表情，但耳根卻在這冷氣十足的空調房裡升溫充血。
說的是祖輩死後前三年，如果沒有親人去祭拜，死去的人就會變成山野林間的孤魂野鬼，投不了胎也無處落腳，徒留在世上遭罪。
林桁沒想到衡月會來找他，他愣了一秒，隨後大步朝她走了過來。
進了屋，林桁打來清水，將屋裡的方桌板凳麻利地擦了兩遍，待衡月坐下，他又從背回來的包里掏出了一瓶驅蚊噴霧。
開了燈后他也不說話，就這麼站在衡月面前看著她，沒有貿然靠近，又不捨得站太遠，如兩人初見時般拘謹。結結實實的一道人牆將衡月堵在玄關，彷彿兩個人已是許久未見。
借不到就只好變賣家裡的東西，能賣的都賣了，所以才有了衡月去接他時目睹到的家徒四壁的清貧樣。
林桁回老家是打算給爺爺奶奶掛山。越是偏遠的村子風俗越多，在安寧村，有「三年不掛山，孤魂野鬼滿地跑」的說法。
女人打量了林桁幾眼，好奇道：「不過，他看起來年紀很小啊，怎麼這麼早就在外邊打工，你虐待他了？」
一行一筆賬，一頁一頁寫得密密麻麻，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自然的鄉野沒有密集入雲的高樓，微一抬眼就能望盡重巒疊嶂，高闊長天。
衡月將視線從林桁身上收回來，反問道：「你家裡不也養了只杜賓犬？你覺得麻煩？」
少年恍恍惚惚熬過一天，此刻回到家中，才猛然從煎熬的空虛中體味到一絲苦澀的真實。
衡月每月要過上百億的賬目，如果她看不出這是本什麼賬，那她可以立馬從董事的位置上退下來了。
林桁頓了一秒，抬手把客廳天花板四周柔和的射燈全打開了。
女人見林桁身形挺拔、面容乾淨，點了下頭：「也是，要是我白撿個拖油瓶長成這樣，的確是不太捨得欺負他。」
而林桁的袋子里裝著香蠟和黃紙，種類繁多，彷彿要去寺廟求佛拜神。
甚至有一剎那她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因她喝咖啡只是順便，主要是來看她的男朋友。
他沒等多久，十多分鐘后，玄關就傳來了開門的動靜。
林桁迅速地搖了下頭：「不是、沒有。」
暑假期間，林ｈｔｔps://wｗｗ•hｅｔuｂｏoｋ.cｏm.ｃoｍ桁閑著無事找了個兼職做，地點就在衡月公司附近的咖啡館。
「林桁爺爺奶奶病重的那幾年，林桁過得好嗎？」
短髮女人和衡月認識多年，知道她性子淡，忍不住問道：「突然蹦出個拖油瓶，養起來麻煩嗎？」
林桁兼職的咖啡館對面有好幾棟寫字樓，其中兩棟設計獨特的高樓直入雲霄，大樓腰間以一道黑色橫橋相連，形如「H」，那就是衡月的公司。
衡月跨過水溝，沿著小路走了沒兩分鐘，就看見了彎下腰在一塊寬闊荒蕪的田地里忙活的林桁。
她身體嬌氣，才從車上下來一會兒，額頭就起了層薄汗。
林桁開始慌張起來，甚至在反省自己是否不該把這賬本給她看。
不說別的，就從她們進店坐下來的這幾分鐘，那男孩就忙裡偷閒地往衡月這邊望了不下十眼，警察盯嫌犯都沒他有勁兒 。
衡月忙起來可謂日理萬機，林桁知道她事業重，不盼她能回信息，但消息仍是一條接一條送到衡月手機上，也不嫌膩。
從家裡跟到公司，嘖嘖……
衡月在客廳浴室洗的澡，她忘記拿衣服，從浴室出來時看見林桁在房間里寫什麼東西，走過去正好就撞見了。
「林嬌嬌」嬌得名副其實。
他站起來，柔光拂過他乾淨的臉龐和微微抿起的嘴角，卻遮不住那失落的模樣。
林桁眨了下烏黑的眼睛，隨後猛一下站了起來，快速道：「那我現在去。」
林桁不太喝得慣黑咖啡，他口味清淡，衡月就給他點了杯甜的。
衡月穿著高跟鞋，沒下地里來，也沒出聲，就遠遠地看著田裡的少年。晚間的風撩起她耳邊幾縷慵懶的長發，腳間裙擺舞動，霞光溫柔地照落在她精緻的眉眼，明媚奪目，像碎金箔似的耀眼。
衡月點了下頭，她也沒問電話那邊正緊急查她行程的助理，一口答應下來：「可以。」
衡月看了他幾秒，神色微動，但她最後卻只是將手抽了回來，道：「你自己吃吧，家務事以後就不用做了，免得糾纏在一起算不清。」
沒有聽見哭的聲音，但眼睛卻是紅了。
但鑒於村長曾幫林桁諸多，她耐著性子公事公辦地應了幾句，掛斷電話前，順便問了村長一些關於林桁的問題。
衡月點了下頭。
那邊手機還沒放下，眼鏡就聽見林桁圍裙兜里的手機振了兩下，林桁掏出手機點開微信，語音自動播放，眼鏡便聽見才聽過的話又在他耳邊近距離地重複了一遍。
彷彿家養的狼犬回歸原野，再次見到飼主時，披著一身血露出了溫順的姿態。
衡月看到的第一眼以為林桁只是單純地在記賬，他以前生活困苦，有精打細算記錄開支的習慣並不奇怪。
這天和她同行的是一個穿著幹練的短髮女人，兩人在離櫃檯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
從此往後，她中午連外出的行程都很少安排。
他聽見林桁喝咖啡的聲音，轉過頭，露出一副憤世嫉俗的表情：「你指定是個富二代，一杯咖啡一兩個小時的工資，你也捨得就這麼霍霍沒了。」
可就是這清水似的平淡表情，讓林桁惴惴不安。
衡月一般都是獨自一人來這兒，也不久待，安安靜靜坐上半個小時就離開，偶爾也會和朋友一起。
黑框眼鏡聽話沒聽全，不知道衡月和短髮女人口中被當作寵物養的小拖油瓶正是他身邊默不作聲的同事。
衡月回頭，問道：「李叔是誰？」
那語氣，大有衡月不同意他立馬就改口換一天的意思。
林桁心思微動，忽然伸手圈握住了衡月的腳腕，他抬起頭，望著她透著抹淡綠的雙眼。
晚霞隱入山巒，天色完全暗了下去。
林桁在衡月面前太過誠實，用「老實巴交」四個字來形容也不為過。他沒有拒絕衡月，哪怕他知道如果他拒絕的話衡月依舊會尊重他的隱私。
林桁推開門，回頭見衡月望著田裡爬藤的四季豆，道：「我把這塊地給李叔種了。」
她們坐著聊了會兒天，忽然間，短髮女人屈指輕點了下桌面，朝櫃檯后替客人點餐的林桁歪了下頭，小聲問衡月：「那店員是不是你那繼父留給你的小拖油瓶？」
衡月接過本子，在她翻開之前，她猜想這本子或許是林桁寫的日記之類，再或者一些專屬少年人愁情煩緒的詩詞。但她唯獨沒想到本子里居然記的是賬。
林桁已經忙活得差不多，他似乎有所感應，站起身朝衡月的方向看了過來。
他習慣了這裏的生活，離開再遠再久，回到這裏也能適應，但他不捨得衡月待在這兒受一天的苦。
衡月的表情像結霜似的冷下來，她翻到本子第一頁，看見第一筆賬記在去年的四月二十三號。
他握了下ｈttps://ｍ•heｔubｏoｋ.ｃｏｍ•coｍ手裡的黑色水性筆，對於衡月突然變得冷淡的態度，他不知道要如何應對，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因為他最開始記賬的目的的確是打算以後把錢還給她。
她說完站直身，越過林桁往卧室去，像是不打算和他待在一處。
他眯起眼睛面色不善地盯著林桁，一副「你背叛了組織」的表情。
村長告訴衡月，兩位老人年輕時下地太勞累，傷了身體，最後那幾年病得沒辦法，林桁把他們節省多年給他攢的大學學費都從犄角旮旯翻了出來，看病吃藥辦喪事，忙活一輩子，錢全成了實實在在的棺材本。
這些賬目大多數都有名頭，衣服、電腦、微信轉賬，還有些就只有一串孤零零的數字。
他不懂什麼叫作委婉，他行事帶著點老幹部的作風，寡言守舊，十分實誠，連此刻隨便說句漂亮話先把事情圓過去都不會。
但是他不想讓衡月覺得自己有事瞞著她，於是林桁就有些忐忑又有些緊張地把本子交了出去。
嫉妒使人面目扭曲，他咬牙切齒道：「好你個林桁，看起來安分樸實，沒想到竟然是敵軍的卧底。」
衡月早上走得格外早，中午也沒去咖啡館，甚至林桁發給她的消息她也沒回。
少年動作大胆，語氣卻躊躇不定，他小聲問她：「……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衡月突然多出個拖油瓶的事她身邊的朋友都知道，但沒幾個人清楚林桁和衡月的另一層戀愛關係，短髮女人也不知情。
她望了一眼天外西沉的夕陽，起身掩上門，循著林桁先前走過的路朝著屋後去了。
林桁支起耳朵，立馬站起身迎了過去。
做完最後一單，兩人簡單收拾了一下桌面，站在櫃檯后心安理得地偷閑。
見林桁不回答，衡月也沒有執意問出個答案，她放下本子，沒再說什麼，直接離開了林桁的卧室。
他尤記得從前她突然出現在這裏時，那時他連正眼看她都不敢。
衡月本來打算讓他進公司，但林桁拒絕了，怕對她影響不好。
林桁回到家先做了飯，如平時一般做了豐盛的四菜一湯。忙完后，他就坐在靠近門的沙發上等衡月回來。
短髮女人看著林桁在櫃檯后忙碌的身影，端起咖啡喝了口，忍不住搖頭感嘆。
他能聞到衡月身上淡淡的酒味，很明顯她已經在外邊用過餐。
對他這種好久沒回來的人來說，沒把他家的鎖給撬開就算不錯了。
林桁低著頭換鞋，聽見AI的聲音后竟也「嗯」了一聲回答它，彷彿將它當成有生命的生物，淳樸得有些傻氣。
「沒什麼，」林桁握緊了門把手，將本來安排在兩天後的計劃不知不覺地往前推，試探地問道，「明天可以嗎？」
雖是這麼說，可語氣聽起來卻不像是還在生氣。
等到蓋棺那一步的時候，老人臉上蓋著的白布一掀，林桁突然就紅了眼睛。
兼職后，他早上和衡月一起出門，晚上和衡月一起回家，工作閑下來就給衡月發微信。
短髮女人瞭然地挑了下眉：「我就說他怎麼一直往這邊看，我先前見他長得像你家那小孩，還以為是我認錯了人。」
墓前香燭長燃，林桁已經祭拜完。衡月到時，他正弓著背在除著墳墓旁的那塊地里枯綠交錯的雜草。
此刻的林桁和平時有些不同，他側對著半斜的夕陽，汗水從少年密長的睫毛潤入眼瞼，他不太舒服地眨了眨，撩起衣擺胡亂在臉上擦了幾下。
他低頭吻了她一下，在一片靜謐的安穩中，他依舊糾結地詢問著：「姐姐，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氣了？」
短髮女人問道：「你把他當寵物養，也不怕他生氣？這個年紀的男生自尊心可比一般人要強。」
他解釋道：「只是我一天就回來了。」
她光腳踩在地磚上，走路沒什麼聲音，林桁背對卧室門坐在書桌前，並沒有發現她進了房間，直到衡月出聲他才從本子里抬起頭。
兩人商量過出發時間，林桁從衡月房間退了出來。
這上面的數字全是她給林桁花的錢，甚至連她買給他的東西他都折算後記了下來，並且只多不少。
衡月沒說林桁是因為她才在公司附近找的兼職，但短髮女人卻能猜到。
他提起裝著祭奠用的東西的紅色塑料袋，立馬就要往外走，彷彿只要早一秒動身衡月的氣性便能再消一分。
四月二十三，是她去安寧村接林桁那天。
下午一點多鍾，咖啡店裡正是清閑安靜的時候，舒緩的音樂從唱片機流淌而出，衡月和朋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林桁那邊也是將兩個人的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這一天一共記了兩筆賬：一筆是車費，一筆是機票。
衡月垂眸看向坐在椅子里的林桁，她卸去妝容后的眉眼少了濃烈的hｔｔｐs://ｍ.hｅtｕboｏｋ.ｃｏｍ.cｏｍ媚色，多了幾分淺淡的冷清，然而此刻這表情落在林桁眼裡，和刮過他骨頭的刀沒什麼區別。
他輕抿了下被嚴夏熱氣烘得乾燥的嘴唇，遲疑著詢問道：「那等我看完爺爺奶奶回來，姐姐你的氣會比現在短上一點嗎？」
衡月幾個問題砸下來，過了半天也沒聽見回答，她抬頭一看，見林桁神色怔忡地看著她。
片刻后，林桁走進廚房，將溫著的飯菜端了出來，他安靜地扒了兩大口，腮幫子鼓動幾下，喉結一滾，食不知味地咽下去，又慢慢放下了碗。
林桁看著手機，含糊地「嗯」了一聲，沒告訴他這是衡月剛才幫他點的，怕刺|激他。
林桁離開后，便只剩衡月獨自一人待在他自小生活的地方。
他一隻手輕鬆圈住她細白的腳腕，粗糙的掌紋擦過她柔嫩的皮膚，指腹在她踝骨上輕輕撫過，林桁喉結微滾，心猿意馬地看著她腿邊飄動的裙擺。
筆記本表面乾乾淨淨，什麼也沒寫，連個名字都沒有。
衡月見林桁看著自己不說話，蹙了下眉：「怎麼了，不想我和你一起去嗎？」
那表情彷彿林桁這一去就不回來了。
非要讓自己喜歡的人見辭世的親人，這般大男子主義並不是林桁的作風，祭拜爺爺奶奶是他的事，除此之外，衡月舒心不舒心才是他關心的問題。
不太好，想來是一點都不好。
「哦對，賬本，」她倚在牆上，問他，「林桁，你知道民間借貸的最高利息是多少嗎？」
林桁沒細說王姨是誰，因為談話的內容並不重要，他只是單純地想找個由頭和衡月說話。
她打算和林桁一起去，但林桁卻拒絕了她，他將衡月輕摁回板凳上，道：「就在屋后不遠的地方，我頂多半個小時就回來。」
發的大多是些瑣事，譬如今天新學了個咖啡拉花的圖案，譬如衡月晚上想吃什麼。
瑰麗的雲霞鋪在天際遠處，衡月微微垂著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朝她走來的身影。
林桁鮮少會將自己的情緒擺在明面上，眼下這簡簡單單一句話，怕是在心裏憋了好多天才終於尋到機會問出口。
這一幕彷彿時空重疊，林桁單膝跪在衡月面前，心頭突然湧起一股無法言說的感受。
她抬眸看著他，擺出面對下屬時的淺淡神色：「你既然想還錢，不如就按這個利息來。」
人站在墓坑裡，背過臉去，忍著淚，不敢叫淚水落到去了的人身上。
林桁晚上到家時，衡月還沒回來。
但很快衡月就發現了不對勁，因為這上面的賬沒有支出、收入之分，更像是現金禮單或者一筆筆記錄詳細的欠款。
林桁沒說話，拿起手邊的焦糖瑪奇朵喝了口。
他站在田坎下，仰著臉看她，眼珠發亮，似乎很高興她出來找他：「你怎麼來了？」
少年走到她面前，張開雙臂擁住了她。
任誰看了都忍不住嘆一聲造孽……
說罷，她徑直回卧室關上了門。
他沒把草拔|出|來，而是將其根莖折斷，像編辮子似的一茬壓一茬，收拾出幾米空闊的視野后，再用樹枝或石頭壓住。
她問道：「不能看嗎？」
房屋四周的田土裡仍如之前一般種著農作物，衡月認不得是什麼，只見綠油油一片還未成熟。
林桁衣服上沾著草屑，全身幾乎都汗濕了。他沒離得很近，隔著半米的距離停在了衡月跟前。
林桁一時間彷彿打開了話匣子，他遙手指向幾十米遠一塊收割后的金黃稻田：「那塊地借給王姨家了，之前奶奶去世的時候，她幫了很多忙。」
衡月垂眸望著他，淡綠色的眼珠微微動了動，目光掃過他輕抿著的粉淡唇瓣，片刻后溫聲道了句：「我氣性很長。」
這話問得毫無道理，但衡月卻微微頷首，給了他一個期望的答覆：「會。」
但不知是林桁生來根骨不屈還是他爺爺奶奶的棍棒起了作用，林桁竟真的長成了這十里八村心氣兒最正的一個。
林桁聞言又怔了一瞬，還是搖頭：「沒，能看。」
林桁「咳」了一聲，欲蓋彌彰地背著眼鏡轉過了身。
他已經一天沒有見到衡月。
衡月說要同他一起回來時他歡喜得不行，此刻看見她被高跟鞋帶磨紅的腳腕，突然又有些後悔。
衡月不置可否，只道：「他看起來像被虐待過的樣子？」
女人不贊同衡月的話，反駁道：「我兒子可比人乖，不吵不叫，晚上往床尾一趴，還能驅鬼。」
衡月循著她的視線看去，「嗯」了一聲。
「砰」的一聲過後，空蕩蕩的客廳又只剩林桁一個人。
恨不能隨時隨刻都和衡月待在一塊。
有一日衡月來得晚了，林桁眼巴巴地在店裡等她，看見她的那一瞬間，欣喜的神情簡直叫衡月產生了兩分愧疚。
起因是林桁在一個筆記本上記下了一筆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