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也很喜歡劍,站上去的時候還一直低頭看劍的紋理,甚至還小心翼翼地問:「我不會太重了吧……兩個人它載得動嗎?」
沒有辦法,楚瑜不可能一直護在她身旁,為了不讓她在暗中遭人覬覦,還不如將鴛花之事上報給蜀山決策者。
她還是認為,能勸動子微道長的,唯有「大義」。
畢方趾高氣揚地上下打量她,聲音卻是憐憫的:「你口中的阿兄,無一處不好。那他又為何非要讓你獻血,非要把你捆在身邊,你去安安穩穩當個凡人,不也能快活一生嗎,何必受這麼多磋磨?」
她感覺不到冷,只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傳言昆崙山子微,雅正高華,有一顆仁德之心。
他的語氣,厭惡之味尤濃。
可是他彷彿有點不一樣。
子微又問:「他們?」
這柄劍向來清高孤傲,子微摸不准它樂不樂意載人,為保安全,他還是準備用法力強行奪回控制權。
畢方皺起眉。
她抬起的胳膊已經很酸了,可還是僵硬著,不敢動彈。
子微平靜道:「非責罵你,只是你應該懂得,自己體內離火兇猛,本就該淡泊明心,若還是如此輕率莽撞,要我如何向你族中交代?」
若有靈力,就算僅是練氣,也能觸碰禁制,找明前路。而不是現在,像個走投無路、迷失方向的小丑。
白澤快沉睡了。
「我曾和天魔交過手,對他也有些了解,這人除了張狂無度,行事兇殘暴躁外……嗜好也很奇怪。」
畢方聽到這話,愣了一下,一臉欲言又止。
是風捲起細雪,又撲在地上的聲音。
「哎呀!」畢方不想和她聊天了,跺跺腳,「我管你冷不冷呢,我……我先走了!」
「子微道長!子微先生!」
楚璠緩慢移動著,小腿沒入雪中,已經沒有知覺。深林中似乎有禁制,越往裡走,威壓便越發逼人。
「我知道。」楚璠加快步伐,面色淡淡,「我願意付出代價,不管子微道長是要血,還是要我的命,我都沒有一絲怨言。」
崑崙為西鎮神山,常年覆雪,連綿不絕,被譽為天下山脈之始,千年開一株花,這花便被譽為水脈之始。
她臉色越來越白,語無倫次:「可千百年前,天魔就是您收服封印的,我不知道……不知道現在還有誰有這個能力。」
天山狐一族,通曉先天六十四卦,可縱使他算術通上徹下,卻參不透楚璠的命格,連是吉是凶都極其難測。
胸腔似乎被什麼東西扼住,她竭力呼吸,卻始終喘不上氣。
「當……當然了!妖都是這樣的。」畢方羞惱道,「你冷是……是因為你弱!春夏秋冬,靈氣自成循環,我就算體溫低,也不冷的!」
療傷結束之後,女孩又把自己抱緊了些。子微默默轉過身子,將她包裹里的衣物拿出來,放在床沿。
他轉過身子,身姿挺拔,畢方鳥聞聲立在他肩頭,紅眸緊緊盯著她,時不時發出兩聲不滿的哼鳴,最終還是拿了尾巴對著她。
楚璠也顧不得旁的,匆匆套上衣服,即刻便跪在地上,神色倉皇。
她頂著胸中劇痛,拼盡全力嘶吼,聲音聽起來比遠處的鴉叫都要更嘲哳難聽。
她沒給人回話的機會,從斗篷里伸出一隻胳膊,露出半截肩膀,氣息不穩,聲若蚊蚋:「我想要衣服。」
楚璠被這兇惡的聲音弄蒙了,捏緊手心:「我……我並不知道,這是阿兄搶來的東西。」
「我是很弱。」楚璠垂著腦袋,若有若無地摩挲著手腕,「但阿兄很強,或許小花是看在阿兄的面上才……」
他好像只是在敘說一個事實:「你孤身前來,這樣的身子……連御劍都撐不住吧,怎麼去找天魔啊?更別提救什麼人了。」
女孩跪在那裡,小聲啜泣著,眼淚不停往外掉。
洞府內乾淨寬敞,構造巧妙,最深處有個閉關室,隱隱冒出來些寒氣,像是鎮壓了什麼東西一般。
可是他確實覺得很渴,這血有種濃醇的甜香味兒,隱約還能嗅到與子微同源的靈氣,實在是無比誘人,他喉嚨已經滾了一下。
畢方「嘖」了一聲,有些不耐煩:「你怎麼不說話啊。」
他走之後,楚璠也笑著進了房間。
楚璠聽聞后,摸了下那個溫涼的玉扣,心裏默念阿兄的名字,緊張地看著他。
原來他不喜旁人觸碰。
楚璠雙眸通紅,仰頭看著他。
楚璠眉頭一皺。
劍身冰涼,上面亮著淡淡弧光。
楚璠低頭,把自己裹得更緊,怯怯地說:「看到了……」
食血破禁,這確實不像傳聞中子微先生做出來的事情。
不過相較於煉藥一事,「九重鴛花」這字眼顯然更讓他在意一些。
子微斂眉,神情如水一般平靜,突然輕聲打斷她:「那你呢,你要什麼?」
楚璠已不敢再想了。
非常好看的一雙手。
「可以試試嗎?」她終究還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鮮紅的血在指肚上冒出來,晶瑩剔透。
墨發柔軟地蜷縮在肩膀上,下頜小巧精緻,側臉鍍著淺淺的一道柔暈,鼻尖冒了些細汗,一動也不敢動。
昆崙山,退寒居。
「我,我……」她憋不出幾個字,臉漲得越來越紅。
「你身上雖有九重鴛花烙印,但這些年丟失的氣血過多,經脈靈竅也遲遲未打開,若以後還想要修習法術,便不能再這樣接連不斷地取血。」
楚璠見此,心底更是一沉,摸著白澤劍,想著總不會是最壞的結果,便低聲道:「不管如何,求您還是告訴我吧。」
子微覺得可惜。
楚璠忍著痛意,仰臉和他視線相對,一字一頓道:「沒有人派我來。」
她實在是有些過於高興了,竟忘了形。
可她沒那樣做。
畢方極其小聲地說了一句:「先生,我覺得做妖挺好的。為何抑制妖魄,您修得千年道法,難道還要嫌棄自己的本體嗎?」
來路不明,又擅自闖入,任誰都覺得她行事無狀。
她面色略顯蒼白,嘴唇乾燥,髮絲微濕黏在臉側。
雪越來越大。
畢方稍稍頓了一下,最終連聲道,「好吧好吧,我去看著她就是了。不過先生,您閉關被打斷,心脈有損,更要好好調養。」
她抱著白澤劍,膝蓋又疼又麻。
天生劍骨的少年人,潛力很大,不過搶人東西時,那股不要命的勁頭倒是挺瘋魔的。
前面那麼久都沒生氣,說了她兄長兩句便不理人啦?
她已經喚不出聲,聲線干啞扁平,每呼一口氣,都似在喉嚨里結出一層霜。
楚璠攥緊了手,面上有些發白,她有些艱澀道:「但是……道長跟我說,我是可以修鍊的。」
可楚璠在那溫柔的臉上看見了一絲疲憊。
他背靠著光亮處,雪發藍衫,腰間懸劍,雙手籠進衣袖白紗之中,墨眉入鬢,眸如寒潭裡浸透的棋子,清疏又淡然。
畢方絞盡腦汁回想了一下往年崑崙的緣主,時代太過久遠,留下來的資料也極少,好像有幾位成了人皇,也有不少世代大儒……
楚璠不懂這些,卻也覺得有些難堪,垂頭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影才漸漸分開,拉出些距離。楚璠不敢抬頭,只聽見他的呼吸——綿長,安靜。
真是孽緣。
十日前,她還像平時一般,替阿兄編織劍穗。
說著便把劍隨意丟給了她,楚璠伸出胳膊,快速把劍抱在懷裡,她小聲道:「我想見子微道長……」
她沒有摸准子微究竟是什麼意思,質疑或是試探?
「一個月,已經算很緊湊了,那時我功力應該會恢復七成。」子微嘆了口氣,又退了一步,「明天我開啟崑崙封印結界,會有很多生人上山,我會和他們一同商討此事,你不用多慮。」
楚璠無奈扭頭道:「還有什麼事和-圖-書嗎?」
楚璠回過神來,聲音變得細微:「蜀山上都是一些有靈根的修道者。我一介凡人,總要做些什麼有用的事情,才能待在那裡的。」
修道人當然是明月清風、心思端正者居多。可畢竟是凡人,愛恨嗔痴,不過人之常情。
「好了。」子微打斷了他們。
楚璠不明白為什麼他突然如此惱怒。
楚璠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不算寬闊的竹舍中,身下鋪著寒石,蓋著她的舊斗篷,裏面未著一物。
因為他們之間確實有一線因果。
他生了一顆妖心。
眉心凝一抹紅痕,耳上縛著玲瓏玉。
傳說中的畢方,兆火鳥也,性情兇惡,怎麼會在昆崙山這種冰天雪地里?
楚璠有些迷茫,歪了歪頭。
子微笑嘆著搖了搖頭:「莫要一直擺出這種姿態,她雖有劍氣,卻不像修士,不過普通人罷了。」
子微:「它叫崑崙神劍。」
子微神色微動,掃了她一眼。
劍靈還有神志,阿兄就沒有死。
她知道此事行得不妥,也明白自己手中並沒有什麼底牌,可她不能害怕,她也已經沒有退路了。
遠山連綿,風雪初霽,晝色漸漸湮滅,天際是一片霧蒙蒙的灰。起伏的山上,一座小樓立在那裡,子微走在前面,楚璠看著他的背影。
這便暗喻著,他會是被折磨得最慘的那個。
畢方一臉羞憤,急忙轉移話題:「你們人族的體溫,這麼高嗎?」
楚璠恍惚地點點頭,眉頭緊皺,頭垂得很低,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畢方化為人形,少年模樣,他蹙著眉毛:「你真的好沒用。」
清肅,穆然。
這其實是幼時的習慣。
洞府連接著山脈,牌匾上只寫了兩個字:退寒。
楚璠捏緊手中劍,手臂隱隱顫抖,音調破碎:「抱……抱歉。可是,外界大亂,蜀山失守,熾淵魔物群出,只有子微道長能救世!」
「況且,鴛花對我或許還有一些效果,但是你的血……」子微有些拒絕。
楚璠放下白澤,準備休息,她少時上蜀山養成了點燈睡覺的習慣,便下意識看向屋內唯一的光源。
一個妖族誇凡人姑娘血香,實在是很冒犯的一件事,畢方年幼,口無遮攔:「都快把我給香暈了,先生您聞不到嗎?」
舌頭一卷,那滴血液便順著喉嚨滾了下去。
但是明明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萬萬沒有後退的道理。
那盞燈籠不知是什麼做的,焰芯長而明亮,這麼久也不見滅,透著朦朧橘黃的光,看起來很溫柔。
沙沙。
她的阿兄楚瑜,一念結丹,一息成嬰,天生劍骨的絕世天才,也被那魔物一掌貫穿,白衣染盡紅血……
她覺得這小鳥有一出沒一出,咋咋呼呼的,真是小孩子呢,還怪可愛的。
「還請不要這般說我阿兄。」她音色薄,在雪天中尤顯冷清。
那滴血被她攏在指尖上,都快乾涸了,呈現出一種微微凝固的濃稠。
楚璠摸摸鼻尖,遠遠跟在他後頭。
倒也是,畢方站直身子,嘟囔了一句:「鴛花之主。」
沒過一會兒,楚璠便覺得身上的疼痛減緩許多,傷口也開始愈合。
崑崙終年覆雪,主峰頂映著黑蒙蒙的天,雲霧縹緲的山巔,大雪呼嘯而起,雪末像是松針,一根根扎在楚璠的單薄肩背。
畢方指著她眼尾的紅印和水漬,語氣複雜道:「你真的哭了啊?」
他似乎靠得越來越近,溫熱氣息噴在她肘間,控制不住般,深嗅兩下。
楚璠醒來的地方是客所,在半山腰,而子微住的是最頂峰,早年往來之人都是修為高深者,所以他們也未曾想過修建道橋。
他的語氣不容拒絕:「不必多言。」
楚璠忙不迭接話:「我可以……」
她可以被畢方的這種直言中傷,但是不喜歡阿兄被這般挖苦諷刺。
子微的聲音從上面傳來,沒帶什麼感情:「鴛花既已認你為主,是你的機緣,便不是我的東西了。」
畢方甩甩袖子,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
他掐住了楚璠的下巴,逐漸使力。
楚璠把腦袋縮進被子里,這種環境會讓她覺得安心。她不能再想太多了,現在以血做交易,救出阿兄,才是她要做的事情。
她又扭頭看向畢方,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哦,白澤不歸我管,是阿兄的劍,有時候……不太聽話。」
畢方清咳一聲,默默跟上。
她本應該是個靈透至極、聰明秀麗的女子。
他直到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那麼啞:「沒關係。」
還未說完,便被子微溫聲打斷了。
於是每月一次的奉血,成了她在蜀山上的任務。她順從地接受這個事實,並且實實在在地為不再拖累阿兄感到欣喜。
子微誦咒,腰上長劍湛光一閃,平穩落在前方。
楚璠回過神,聽到他問:「可識字?」
子微放下手掌,沉吟片刻,說道:「你體質似乎有異。」
楚璠應了一聲,垂下頭,掐了下掌心。
她的手腕很癢,花枝圖騰湧起一陣熱意,絲絲縷縷的,好似在繞著肌膚攀纏,以前從來沒有過。
就在這個抬頭的瞬間,只見窗邊的修長人影越來越近,而後伸出來一隻手,恰好開了窗,拿起那盞燈。
崑崙子微,不屬於她的時代,是傳聞中的人物。
子微轉身行至楚璠身前,印結瞬間凝結在掌心,盪起一圈圈繁複的波紋。
得到九重鴛花認主,本是她的機緣,卻被延誤了十多年,如今看楚璠成了這般虛弱模樣,他心裏有幾分惋惜。
子微蹙眉,不喜他這般模樣,沉沉斥了一聲:「畢方!」
楚璠站在原地,等了一小會兒。
子微放下觸碰她的手,向前御劍疾飛,藍光刺破雲霧,沒多久就到了頂峰。
子微或許是覺得有些疲憊了,對楚璠道:「你能進山門,應該是與崑崙同源的鴛花靈氣起了效果。」
他低頭看著石板上的血漬,眸中不由得閃過一絲惘然。
子微擦下嘴角血跡,輕聲道:「進來。」
畢方也不示弱,雙目圓睜瞪著她。
身後的人一言不發。
楚璠微怔之時,一股熱流已經順著手臂湧進全身,她放鬆了身子,小聲道:「多謝道長。」
他哼了一聲,抱臂而立,斜睨著她:「等你能下地了,就趕緊出山。先生仁慈,不責罰於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
卻被一個滿身是血的小男孩兒奪去了。
男人的身體很寬闊,把背後的光亮遮得嚴嚴實實,陰影籠罩著她,還有隱隱傳來的松雪氣息,她屏住呼吸,卻也覺得那些味道從毛孔浸進了自己的身體里。
南海離熾淵最近,可內亂頻生。
楚璠低低「哦」了一聲,回道:「那我也不知道……那晚醒來之後,鴛花就已經浮在手腕上了。」
天才是需要成長空間的,楚瑜在年幼時,不過是誰都能捏死的一根雜草。他毫無根基,也沒有世族支持,這般進步神速,很難不遭旁人嫉妒。
說著,他竟從身後亮出一雙巨大的火紅羽翅,眸中彷彿兩枚墨玉相融,手握成爪,朝她這個方向抓取。
「又是這樣!你們怎麼總是這樣,百年前如此,今日還是這樣!」他恨恨地轉了一圈,眼裡透出些許猩紅之色,「他都被你們給折騰成什麼樣子了,我不許你去找他,速速下山!」
他淡淡應了一聲。
「阿兄搶了你的仙草,又用在了我身上,我活到現在,這是因。」她似乎不好意思了,耳垂泛著點紅,「那……我來找你,想用血為你療傷,這是果。」
有微涼黏軟的東西順著她的指尖滑過手背,楚璠立刻開始掙扎,卻發現自己連眼睛都睜不開。
「畢方,今日暴怒一次,後山領罰五鞭。」
那人輕點下頜。
印結重新歸於原和-圖-書位,天光大亮。
劍身冷光如水,青白穗子撞出一聲輕響,白鹿游林的紋路微微泛光,那光越來越微弱,卻依舊努力漾起一圈暖意。
「嘖,讓我嘗點血……也不過分吧。」
他仔細思索了一番畢方載人的可能性,終究還是怕這個頑劣的妖獸把人給抖下去。
畢方看著自己的毛在她手上,心上更氣,伸長了喙就要來啄她。
子微感覺自己的胳膊都僵硬了,手甩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微微點了點頭。
畢方深深皺了眉,他低喝:「住嘴!」
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了:「有……有用嗎?」
「先生,試一試吧。如果可以,不需要再等另一個梟雄現世,也不用喪失那麼多無辜的生命。」
她到底慢了些,只見一劍迎頭襲來,氣勢凜然,「唰」的一下,有星流霆擊之勢,瞬息間便停靠在她眉心正中。
畢方扭臉小小「哼」了一聲,他化為原身,展翅開路。子微則載著楚璠跟在後頭,放緩速度,念咒前行。
子微稍彎腰,俯身含住了她的手指。
楚璠混混沌沌的,從胸口抽出一件物什,是一柄劍。
這間屋子像是空置已久,人氣更是不足,簡簡單單的,沒有窗,也沒有燈火,任何照明的東西都沒有。
「白澤……白澤……莫再使用靈力了。」楚璠把劍收緊在懷,尖瘦的下巴壓在劍柄白穗上,繼續往深林中走去。
手上的動作卻是輕緩的,禁制反噬的傷痕,慢慢愈合起來。
畢方聽見這話,差點沒從地上彈起來,他張嘴欲罵,卻發現自己被施了禁言訣,無可奈何,只得憤恨地閉上眼睛。
薄光在她額前籠罩,她卻覺得什麼都沒發生一般,消除記憶的咒術好像對她無用。
楚璠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嗯?」
楚璠把手裡的燈籠放在床前的桌上。
「你兄長劍骨在身,沒那麼容易……」
雪已經下了一夜。
子微不知何時出了密室,手上拿著卷竹簡,腰間環佩撞出一陣輕鳴,看到畢方扭頭后,依然淡淡地看著她。
這隻鶴鳥真的不太開心,像是故意飛得忽高忽低,光源極不穩定,楚璠只顧著追趕,步伐急匆匆的,一不留神便栽在了地上。
她順勢把燈籠也遞了過去。
血液聚集成一股細流,旋聚在一處,竟匯成一個道印的形狀。
子微將竹簡收起,藍色衫子垂在低處,微微一盪。
他覺得「死」這一字不太好,特意換了種說法:「沒那麼容易出事的。」
這人高鼻薄唇,眉心落一抹紅痕,面色略有些蒼白,眼瞼很薄,垂下的睫梢極為纖密。蕭蕭寂風中,唯有點點斑駁螢火在他側臉,忽明忽暗的,生出些幽詭之意。
肌膚雪膩,指節蔥白瑩潤,臂膀上面覆著道道紅痕,是被大陣反噬所傷,白紅交錯混在一起,顯得蒼弱無辜。
他歪歪腦袋,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就是你呢?」
竟是兩三句話就替她做好了決定。
他自言自語道:「你們找他,不是利用,就是索取。」
楚璠知道自己算是個大麻煩,語氣更加卑微,她想了想,習慣性伸出手腕:「要喝點血嗎?」
可命數哪有完美的道理,《周易》說,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必定要走遁其一。
子微忽然開口:「你經常這樣嗎?」
雪松高聳入雲,楚璠繼續往那邊走去,凜冽寒風侵入她的骨頭,耳鳴聲陣陣,她快承受不住了。
子微看著地面,溫聲道:「當妖很好,做人也是。」
崑崙的雪虐風饕,踩在劍上,更是頂著暴烈罡風,他與畢方都有靈力護體,這肯定不算什麼。
石板冒出「嗞嗞」聲響,那血呈紅黑色,竟如硫黃一般,將石板蝕出一個不小的淺坑。
楚璠突然跪下,額頭重重磕向地面,言辭懇切:「我個人所求,皆是為了阿兄,這九重鴛花是您的物品,此事我原本並不知情。」
她低著頭:「我會……盡量不拖累你們的。」
好吧,崑崙的劍,喜歡昆崙山的鴛花,應該沒什麼問題。
楚璠被這灼灼目光盯得難受,正要開口時,怎知這人又一個跨步邁開,整個身子湊到她面前,惡狠狠道:「誰派你來的?」
「原來,是鴛花選了你。」子微輕輕一笑,聲音略低,有些沙啞。
楚璠嫌這條路太長了,又不捨得拿白澤當拐杖,隨意在雪地里撿了個枯枝當作拄杖,便磕磕絆絆地往前走,速度快了不少。
這不是夢,想到這裏,她連聲音都變得激動不少:「我……我也可以嗎,我很想!我很想修鍊法術的!」
卻見他的劍微震幾下,周身漾起春風細雨般的暖意,用劍柄蹭了蹭小姑娘的袍角。
他五感封閉之前,曾在狂暴時聞過人血味兒。那種瀕臨絕境的失控、屈服於慾望的墮落感,他不想再試一次。
子微當時因為妖魄第一次發作,靈力幾乎微弱到只剩下一絲,說楚瑜是偷搶,其實不為過。
「崑崙不見客。」
楚璠跪伏在地上,石板寒冷刺骨,她的身軀漸漸僵硬,呵出的氣成了一團白霧。
門外寒風瑟瑟,雪粒吹在臉上,涼津津的,在眼尾處融開。
畢方覺得這人有點傻氣,頭扭到一邊,不理她了。
「今日先休息。」他特意多說了一句,帶著恰如其分的溫柔,「還有,以後,就莫要讓旁人隨意取血了。」
「喲,為何又不裝了呢?」那聲音帶著些輕蔑和高高在上,「真不知你哪來的底氣,一絲靈力也無,居然敢試探鎮山大陣……還要耽誤我的工夫為你療傷。」
他年齡還算不上大,目光澄澈,唇紅齒白,一臉純真的稚氣,除了嘴毒一點,沒什麼不好的。
感覺到她的視線,畢方鳥轉過頭來瞪她。
楚璠止住步子,下意識地回首看了一眼那棟竹樓。
一個凡人,怎麼都掀不起什麼風浪,若真追究她的責任,倒顯得崑崙小氣了。
這些深奧的力量一直將她拒之門外,而她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嚮往。
楚璠看著地上染得艷紅的雪,視線逐漸模糊。
他聲音柔和,面容沉著冷靜:「我結的因,但是我可以不要這個果。」
楚璠點點頭:「嗯。」
一陣沉默后,楚璠站起來堅定地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明白的。可是我相信阿兄,他一定會等到我去找他。」
楚璠顯然還沒有緩過來:「下……下山?」
天色真的很暗,什麼都看不清楚。
人人都道蜀山首席弟子風光無限,可只有楚璠才曉得——阿兄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在修鍊,十年如一日地拼搏,不知下了多少秘境試煉,帶了多少傷回來,才有今天這個成就。
禁制反噬。
子微背對著她,面色絲毫未改,溫聲安慰:「那還有青丘、方諸、蓬萊、不周……亂世起梟雄,你保全自身即可,不必慌張。」
白澤劍看她被欺負,從沉睡中醒來,立馬把她護在身後。一鳥一劍對峙著,氣氛一時很緊張。
所以修真界常私下議論,說這九重鴛花是天狐一族的命定姻緣,給他們自個兒找媳婦用的。
那個說要嘗她血之人年紀果真不大,十四五歲的樣子,赤衣黑束帶,長相偏稚嫩,但是已經有了些畢露的鋒芒。
她倒是對自己的兄長有著非同一般的自信。
畢方轉過身,背手歪頭倒退著走,仔仔細細打量著她:「怎麼個不拖累法啊?要我說,即便是來個天資卓越的,也沒有幾天時間就能築基聚靈的道理。」他仰起下巴,「而且……我替你療傷之時,根本沒摸到你的靈脈啊。」
男人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胸腔上的仙骨由內而外透出微弱的白光,白光扭曲而又詭異地蜷動著,穿透裏面的血肉,將散發幽深邪氣的妖魄緩緩包裹。
子微https://m.hetubook.com.com伸手輕點耳上縛著的玲瓏玉,眉心紅痕閃了一下,那個像耳飾的東西應勢而落,漾著幽幽藍光,恰巧停在她的手心上方。
「太沒用了,好弱。」畢方背著手往前走,步伐慢了許多,他聲音懶洋洋的,「不過還好,你不算太吵。」
子微道:「崑崙結界不該這麼輕易被破,待我傷好一些,親自去問。這些天,你先去照顧她。」
這人往那兒一站,就有一種別樣的清遠遼闊,讓人沉浸在海一般的無邊淡漠里。
直到十年前妖氣突增,仙骨壓不住妖魄,他露了本相,昆崙山頂峰才開了小小的一株。
「凡人?」畢方怪聲怪氣地嘟囔一句,「凡人上靈山幹什麼,山門有禁制,路上有攔碑,連誤闖的機會都沒有,她肯定不懷好意。」
指尖一陣濕潤的軟意,她心裏微微一顫。
她少時在楚國皇宮之中,見過不少清秀不凡的男子,更別說去了蜀山,到處都是品貌非凡的修者,甚至她阿兄,也是獨一無二的皎月高潔。
很熟悉的鴛花味道。
靈力輸送的過程中,她悄悄抬頭看了他一眼。
天山狐道術獨秀,這一種族生來就精通易經咒術,他們觀天之道,執天之行,實乃萬物寵兒。
她搖搖頭,把臉上還未化掉的雪甩了下去,認認真真道:「我從小熱氣就比別人足一些,但是又格外懼冷。倒沒這麼容易哭的。」
楚璠已心灰意冷,只下意識將雙臂阻擋在身前。
他垂下眼睫,冷然道:「崑崙界外,『不可闖入』一碑,沒有看到嗎?」
她瘦弱極了,俯身彎腰時,脊骨一節節的,都能從單薄的衣物中隱隱透出來。也不知路上吃了多少苦,大概真是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當所有人都心如死灰時,正是子微道長橫空而出,一劍斬八方邪祟,僅憑一己之力,將天魔重新封印回熾淵之下,這才讓人族有了重新休養生息的機會。
約莫過了幾息,掌心玉石的光芒斂去,子微睜開眼,稍頓了片刻,面色有些凝重。
那人呼吸頓了頓,僅過一息,又開始躁動起來。
居所寬闊,呈方圓形,牆壁上嵌著無數個玉鏡,照不清人,只有模糊的落影,每一片玉鏡都投出細碎的光線,照射在中間人的身上。
壓制妖魄,泯滅本性,這種章令咒術施加在身上,連六覺五感都要遏制,畢方心裏發怵,他甚至覺得,自己這輩子都理解不了子微這種做法。
子微頷首,門窗重新被掩住。
子微想了想,隔著衣料牽住她的手腕:「不算太遠,很快就到了。」
畢方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她瞧,眼神透著古怪。
子微理好衣領,手掌貼近心口處撫了一撫,淡淡道:「小傷罷了,不妨礙的。」
他還欲說些什麼,突然看到子微嚴肅的目光,頗有自知之明地閉了嘴。
子微略微沉吟了會兒,問道:「你的兄長,是叫楚瑜?」
「呸呸呸!」畢方急忙打斷她,擺了擺手,「那更不可能了,花有靈性,怎可認奪它之人為主!」
子微只看了一眼便轉身,皺起眉,沉聲道:「畢方。」
他說:「我只是和你們不太一樣罷了。」
楚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是有痛感的。
昆崙山甚少有生人上山,子微近年來總是閉關,他沒什麼人說話,語氣不免尖銳了些,現在想想,有些後悔。
「這麼多血,浪費了……」
真不知道是怎麼養成的習慣,怎麼一言不合便要割自己的血肉,攔都攔不住似的。
「你那個阿兄,說不準就沒安什麼好心呢!」
楚璠冷靜下來,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我可以用多一點血,能不能快一些?」
妖魄發暗,在室內更顯得孱弱渙散。
楚璠沉沉未醒。
楚璠僵在了原地。
「弟子楚……楚璠,求見……子微道長。」
或許是楚璠的目光太過迫切,子微平靜解釋:「曾有過一面之緣。」
他有些無奈,抓住她的手腕:「不是時候。」
說實話,子微有點無奈,他不懂如何哄姑娘,若是楚璠再控制不住掉眼淚的話,他可能真的要把畢方叫起來給她唱歌了。
唯有那棟竹舍,窗邊掛了一盞燈籠,一團暖融融的淡橘色,倒映出淺淺搖晃的影子。
它獨立在風雪之中,似乎含有禁制,周邊十分安靜。外面沒有裝飾,這麼一看,很不顯眼。
子微問:「你不想嗎?」
他身形挺拔如松,長發披散,被那縷淡白的月華一照,有種遙不可及的清幽神韻。
它好像活了過來。
外面傳來敲門的叩響。
他解釋了這麼多,已經仁至義盡,說著,抬手便要往她額上施法,消除記憶。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自己妖相顯露,鴛花剛開時,這些枝葉也是這麼淺淺圈住自己,伸出柔軟的芽,觸碰他的狐尾。
她縮了縮肩膀,好一會兒,才絞著手指道:「阿兄和一些蜀山弟子被擄去熾淵,我想救他們回來……」
「先生是你想見便能見的嗎?我說你這人怎麼不曉是非,你自己闖入山門,自破禁制,還中斷了先生的閉關,你鬧了多少事兒你自己不知道嗎?」
他聲音如往常般溫潤,卻也透出一股疏離:「你上山之時,當真不知道自己手中的鴛花與崑崙靈山有羈絆嗎?」
於是楚璠又沉默了。
「幼年時,楚國覆滅,母后別無他法,便將我和阿兄都送往了蜀山。」她斂衣起身,聲音勉強,「可我是廢靈根,連山上靈氣都承受不住,眼見就快死了,阿兄找來了九重鴛花,我服下后就變成這樣了。」
來人身姿清逸,峨冠博帶,左手虛攏成拳,右手縛著半臂白紗,二十四輪崆峒印在掌心凝結,緩緩推入地下。
楚璠的眼睛被光影晃花,很長時間才適應過來,看清了他的樣子。
「你也看到了,我修為被封印了大半,已不是百年前的那個子微道長。」他面容柔和,聲音卻無悲無喜,「俗世因果,貧道十年前已全數斬斷,莫在我身上耽誤時間了。」
可是子微道長,似乎與傳言中的仁德聖心、菩提轉世,有些偏差……
若楚璠還醒著,她肯定十分震驚。
楚璠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想笑:「真的沒有,你看……」她把臉仰起來,雪花大片落下,在眼角和面頰融化成水珠,這麼一看,就像是哭了一般。
他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凸起,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很明顯。
為了抑制體內的妖魄生長,他早已封閉五感,是聞不到氣息的。
少女的聲音越來越小,帶著些貿然莽撞的執拗:「道長沒有了卻……」
仙要逼他,妖不留他,就連自己的伴身靈草,明明生了靈智,卻也百般順從地跟了別人,並被吃下。
楚璠心中猛跳,心底藏下了小小期冀,她顫著手臂拿劍在掌中劃了一下,血順著劍尖流淌得更快了些。
他笑得很溫柔。
畢方沒有接,僵硬道:「先生說送你了。」
「子微道長,為何不再出山?若您也不管不顧……」她聲音打戰,帶著無助的哭腔,「南海已抵擋不了多久了,龍族內亂,鮫人篡位,他們自顧不暇,根本阻攔不了魔物進攻。」
她捂緊斗篷,將拐杖插|進雪中,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楚璠茫然地抬頭,又茫然地揉揉眼睛:「啊?」
聲音聽起來頑皮又稚嫩,很年輕,她下意識放鬆許多。
那一小塊袍角又被她拽著,子微有些不習慣,便不留痕迹地拂開了她的手。
子微面上依舊從容淡然,只付之一笑。
妖魄開始翻騰,反抗般怒漲著。
手指乾淨齊整,長而白皙。
他們修道之人所用的法術,總是讓人眼花繚亂的。
她失去意識之前,聽見了那人的嗓音,聲和_圖_書如磐玉。
她只得應聲道:「識字。」
「笨蛋。」
子微回頭看了一眼,她果然顫顫巍巍地站在劍上,被風潮灌涌,斗篷上的絨毛都貼在臉上,鼻尖和臉通紅一片,縮著腦袋抖個不停。
「若……若先生需要,您也可以收回靈花,只要能出世抵擋天魔,救出阿兄,我別無所求。」
「我說你弱,並不是嫌……」他和楚璠對視很久,突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遲疑道,「你不會是哭了吧……」
畢方尷尬地後退幾步,面色通紅,支吾著說不出什麼連續的句子,最後強行把頭扭到一旁,斬釘截鐵道:「我才沒有關心你呢!」
少年放下鉗制她的手,退開幾步,似乎在極力忍耐什麼:「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至於他為何會隱世不出,無人得知。
子微看樣子是真的生氣了,甩了一道法訣打在他身上,訓斥道:「畢方,還有沒有禮數!」
楚璠一下子萎靡不振,皺著眉,神情很是不安。
子微嘆了一口氣,並不和他多言:「你近日定然又鬆懈修行,再記五鞭。」
二人雙目相對。
楚璠瞪大眼睛:「您認識他?」
楚璠呵了一口氣,呼叫聲被自己抑在喉中,她慢慢站直,拍掉身上的雪。本以為畢方已經飛遠了,沒想到剛抬頭,就對上了那雙不太善意的眸子。
這言語中的味道,確實有些過於直白。
「崑崙早已昭告天下,不再管塵世是非。雖不知你是如何找到這裏的,但是你不該來。」他淡然道,「你貿然闖入,已經犯了戒。諒你心系蒼生,並無惡意,我會替你消除這段記憶,從此不得入崑崙。」
楚璠愣在原地,她眨眨眼睛,慢慢把頭垂了下去。
喉嚨一陣劇痛,她咳得聲嘶力竭,一大股鮮血順著下巴流在雪地里。
楚璠揉了揉眼睛,沒緩過來,甚至還覺得有一絲恍惚。
白澤劍猛然一亮,攜她後退。
畢方原本就不喜十年前那個沒禮貌的劍修,他雙手叉腰,生氣道:「不過說了兩句,至於嗎?喂,你別忘了,鴛花是子微先生的東西,這麼算,十年前可是先生救了你!」
他彈指推開窗門,飄雪順著冷風如絮一般湧進屋內,颯颯落在地面,和血液融在一起,最終被靈力沖走,不留一絲痕迹。
他還年少,喜怒皆表于面上,憤憤道:「明明早早就昭告天下,您已經不再出關,怎麼還有人前仆後繼地攪人清凈。」
子微怔了一怔,他溫和一笑,看起來有些睏倦:「天色已暗,我讓畢方送你,要執燈嗎?」
畢方銜著燈盞晃晃悠悠飛了過去,羽毛像是烈火,于風雪中顯得十分漂亮,他在楚璠前面帶路,尾羽閃著細碎的光澤。
「真羡慕啊。」楚璠小聲逗他道,「可不知冷熱,不也很沒意思嗎?」
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畢方的表情可謂十分難看。
畢方扭頭哼了一聲:「再說了,你那阿兄都被天魔抓走了,看樣子也沒強到哪去啊。」
子微難免有些無奈。
已經得到子微的保證,她應該感激了。
這讓她想起了晚上看見的,那提著這盞燈籠的人。
子微低頭看她,沉默了好半晌,才輕聲道:「姑娘可否讓我看看你的經脈?」
楚璠心念一動,白澤劍從腰間震出,閃出一段弧光,劍刃劃過他的臂膀,警告之意十足。
而大部分,糾糾纏纏,皆變成了伴隨一生的道侶。
一股細小的暖流隱隱從肺腑流入心腔,僅僅一滴,那顆不停躁動的心魄就安穩了些,帶著略微饜足。
戰亂四起,魔族肆虐,多少天之驕子能人異士,都被虜獲,成為掌下亡魂。
畢方乃火象靈屬,黑袍紅帶,打眼一看就熱騰騰的,楚璠好奇地問他:「你體溫很低嗎?」
子微沉眼看著那顆紅豆似的血滴,沒有移開目光。
崑崙早已被稱作禁地,子微道長更是在多年前就昭告天下,避世封山,不見世人。她此行,實在是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了。
四周的喧囂突然湧入腦中,一切東西都開始放大——脆弱的喉嚨、蓬勃的心跳、皮膚下鮮血的流動。
「最短一月。」
「噝,沒禮貌。」他退了兩步,將靈力微弱的劍握進掌中,手指在楚璠額間停頓片刻,「醒來。」
堪堪一毫之隔,她甚至能感受到劍尖傳來的微涼寒意。
自熾淵封印被破,阿兄失蹤,蜀山失守,已足十日。
想想都知道有多痛。
楚璠抱劍坐著,觀察四周,書架上全是些珍貴典籍,古老而悠遠,她不敢碰,就這麼仰頭望著它們。
妖典確實有過記載,天狐一族因實力超群,被天道強行牽出一線,抽一縷靈絲化作仙草,這靈花所認之人,皆是他們的因緣。
楚璠的傷還沒有全部愈合,步子跟不上,有些一跛一跛的。
不是吧,畢方瞅了瞅面前女孩顫顫巍巍的樣子,就這,這麼弱不禁風的,是他們家先生的緣主?
「精血流失過多,你如今的身體狀況,恐會有性命之危。」
楚璠輕輕「哇」了一聲,先摸了摸手上的白澤,然後再去觸碰那柄劍:「它叫什麼名字?它是喜歡白澤嗎?」
他似乎已經發現她什麼都不懂了,又解釋了一遍:「是替你兄長測測吉凶。」
隱隱有破開封印的跡象……
那石碑幾十米高,凜然立在山門前,她甚至還頂著明顯的禁制威壓走了那麼久,怎麼會不知道前路險峻?
他把手中竹簡攤開,喚楚璠上前,圈出上面的陣紋:「獻血分為三次,明天是月圓之夜,你準備一下。」
看來鴛花是自願認主,否則也不會融合得這麼完整。
他走過來,將畢方抱在懷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他的翎毛,複述道:「經常這樣給別人飲血?」
「又不是我乾的,山下村婦給她脫的!」他梗著脖子念念叨叨,「身上都沒一塊兒好皮了,資質又差,靈脈晦澀,靈力輸了那麼久都不見好,不能穿衣服也怨不了我啊!」
「蜀山弟子楚璠,求見崑崙子微道長……」楚璠一遍一遍呼喊著,儘管聲音微弱到幾不可聞。
威壓侵襲不斷,僅有警告之意,卻依然幻化成了實質一般,牢牢攫取著她的喉嚨。
收回靈花?這便是把她的性命也交到他手裡。
楚璠又小小驚呼了聲:「好厲害呢!」
其實是覺得她奇怪。
不料下一刻,這人卻直接拉她起來,把燈籠塞在她懷裡。楚璠抱著暖融融的一團火,不覺得冷了。
畢方心裏糾結好久,剛欲開口,楚璠先看到前方的客居,搶先一步說話:「到了,謝謝你。」
每當這時,她便無比痛恨自己為何是個凡人,為何不懂法術,為何護不住阿兄,為何是個廢人!
「先起來吧。」子微看到她踉蹌著站直,笑了笑,似是無奈,「二樓藏書閣,你自可以去找找有什麼適合的功法。」
畢方在一旁不停扭動,像是有話要講,子微揮手破掉了他的禁言咒,只聽他高聲道:「先生!她的血特別香!」
楚璠得了他的回復,恨不得當場割腕取血,只是手上還沒來得及動作,便被子微制止了。
她心裏……有一種極其微妙又矛盾的心虛。
她跪在地上,子微順著這個角度,正巧能看見她攥著衣袖的手指,還有那截白腕,描著細嫩的花藤。
楚璠哆嗦著點頭,似懂非懂。
她好好清洗了一番,躺在床上后,把白澤劍摟在懷裡,一下一下地摸著它的劍柄花紋。
好不容易才到了這裏,連道長的面都沒見到,怎麼能這麼輕易下去呢?
他頓了一下,聲音冷冽了不少:「他是體修,所以不喜修劍者,更極其嫉恨天才,早年甚至建了一個水牢,無數名門正派的仙家子弟,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崑崙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山狐,千歲即可通天命,雖然他仙妖一體,兩者不能相融,能力被遏制住了七分,但要算清一個人是否活著,還是很輕鬆的。
楚璠索性直接把手遞過去,一個忍冬似的花枝圖騰,繞在她纖細蒼白的手腕上。
楚璠輕聲問:「您就是……子微道長嗎?」
子微讓楚璠原地等候,他獨自進去好一會兒,一直沒出來。
子微心裏鬆了口氣:「跟我來吧。」
子微聽完后,垂眸不語。
她知道自己自私自利,費盡心思來崑崙,只是為了以「大義」引子微道長出山,救自己的阿兄罷了。
畢方剛才去領罰十鞭,回來時懨懨的,翎羽失去了光澤,還一直掉,翅根隱隱有血跡滲出。
他這個「看」,可能就不僅僅是看了。
他並沒有想要告訴她前因後果,可躺在地上的畢方不肯,激憤道:「先生,就是那小子偷搶了你的靈草,害你常年閉關,內力反噬。你快把她扔下山啊!晦氣!」
楚璠依舊在說著:「不周在最北,方諸已百年沒出過天才,蓬萊不會顧凡人死活。」
「我會幫你的。」
當能力達不到一定的程度,身懷巨寶,就等於懷璧其罪。她數不清忍受過多少目光,憐憫的、審視的、陰鬱的、躁動的、黏膩的……
她能力不足,費盡心機上崑崙求人相助,沒有話語權,不能怪別人。更何況,這鴛花的一線機緣,是阿兄搶來的。
「高嗎?」楚璠把腦袋重新縮進毛領中,「我還蠻冷的呢……」
「昆崙山上多久沒闖進來生人了啊,這又是哪個膽子大不怕死的?竟還被先生帶了回來……」那人悄悄念叨著。
昆崙山的頂峰,更加寒冷。
她陷入混沌黑暗裡,呼吸間儘是她獨特的血腥氣,被冷風灌涌,血腥氣逐漸散去,只剩下隱隱約約的余香。
楚璠便舒了一口氣似的:「那我給你喝,不要生氣了好嗎?」
那少年發現她的動作,嗤之以鼻:「你這人挺好笑啊,若我們有意,你能活到今天?」
說來可笑,她能以凡人之身待在蜀山,除了阿兄的庇佑外,全是靠著自己罕見的靈脈和血液。
軒轅族供奉的離火認自己為主已經夠離譜了,沒想到還有下限更低的玩意兒。
「我只是……」
她沒想到居然這般順利,子微道長果然慈善,非但沒有懲罰自己,還應下了救出阿兄的請求。
不是所有人都像阿兄一般對她無微不至、百依百順。
原以為這樣一位身份高貴的仙長,住的會是什麼玉階雲衢、仙氣盎然的地方,沒想到只是個竹樓,這般簡樸,偏僻冷清。
少年直視她的眸子,一眨未眨:「你也是有所求?」
楚璠被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
子微解下右臂纏縛的白紗,露出皮膚上冰冷繁複的紋路,那紋理晦暗,一路延伸至衣袖深處。
楚璠驟然抬頭,一反常態,冷冷盯著他:「不許這般說我阿兄。」
楚璠小小驚呼一聲,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見紅白光輝在她眼前碰撞,炸出一朵絢爛光影,少年伏地咳嗽,一男子立在他之前。
楚璠抬頭,訝然道:「我也可以嗎?」
而引發這個矛盾的,是她身上的鴛花。
「好吧,我想救阿兄回來……」她頭垂得更低,眼看都要栽到地上了。
可楚璠在意的當真是魔物當道,天下大亂嗎?
楚璠停住了呼吸。
他聽了會兒女孩子的哭音,終究沒忍住,回頭認真解釋道:「並不是我不肯。」
他挑著燈籠,那火光便一層層晃起來,半明半滅地盪開在眉眼間,襯得眸子烏沉發亮,如畫一般。
她蜷縮起身子,往牆根上靠了靠,把下巴藏在斗篷中,只露出一雙明澈乾淨的眼。
楚璠下意識地摸上了自己腕上的花藤。
楚璠微微一愣,察覺出一絲尷尬,她垂下頭,抱緊懷中的劍,禮貌地往後退了一步。
「先生,那名女子無由闖山,要如何處置?」畢方向來只對子微恭敬,他走近看到地上狼藉,果然更生氣了。
可若是常人被他渡了靈力,一息辰光,傷口也該恢復如初才是。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的兄長,似乎是裏面的佼佼者?」
倒是沒有喊一聲不適。
死生一線的關頭,她竟拿手抹了一把下巴,將血覆在白澤劍上。
也算是崑崙天山狐的伴身靈草,只可惜他是仙妖之體,他出生的那一日,並沒有鴛花現世。
楚璠想到這裏,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頭髮衣衫凌亂,一身鴉青色的道袍,寬袖堆疊在白皙臂彎上,汩汩鮮血順著指尖流淌,滴答滴答,墜向地面的乾枯石板。
子微暗嘆一聲,崑崙從來沒有過女眷,他很少碰到這麼沒有分寸感的女子。
但她必須要試試,蜀山失守,熾淵結界被破,阿兄也被天魔抓走,她思來想去,也就只有崑崙能救他了。
實在是……
長劍暗了些許。
「子微先生,我們是有因果的。」
可若是一個凡人姑娘的話……
她好像已經很習慣,直接伸出手臂:「要喝嗎,從前在蜀山時,很多人都會拿我的血煉藥,挺管用的。」
他氣息沉靜,神色如舊,凝視著掌心,眼底流露出清疏的光。
她突然生出了莫大的勇氣,拿小手拽住了他的寬大衣袖,緊張地問:「子微道長剛才說,十年前已了卻凡塵因果?」
「白澤……」楚璠拍了拍劍鞘,輕輕念著,「好好休息吧。」
他重新開啟五感。
早年三界初亂,熾淵出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天魔之身,魔族被壓抑太久,所過之處,無不是斷臂殘肢,瘡痍滿目。
他懷裡的畢方撲棱了下翅膀,飛至楚璠面前,口吐人言:
他搖搖頭,輕笑了一聲。
楚璠搓搓自己的衣角,遲疑幾息,才道:「謝謝。」
他上崑崙求學修道,是子微破格收納,畢方平日里,言辭雖說不算莊重,心中卻是一直很敬服先生的。
子微嘆了一口氣。
楚璠撓了撓頭,把地上的紅羽撿起來。羽毛很長,外圈泛著一層淡金色,她誇道:「很漂亮。」
那人見她沒動作,思索了一會兒,道:「碰一下,默念你兄長的名字。」
她握著劍,指尖攥得發白,艱難道:「我只是,想要求見子微道長……」
雪地處冒出些森然冷光,將她整個人籠住,織成縱橫交錯的白線,密密麻麻。
她言辭懇切,好似真的為蒼生操碎了心,見不得生靈塗炭、天下大亂。
可……楚璠摸了摸|胸口,劍身通透的光在慢慢暗下去,比地面的雪光都要細了。
他伸手撫過去,把自己的袖子撈了回來,將邏輯捋順:「花為因,你為果。」
她又聽到了那個如磐的嗓音。
不知在這裏待了多久,楚璠剛剛神志清醒,正巧聽到一陣腳步聲。
隨之而來有逐漸清晰的話語。
畢方硬生生把她拉了回來。
理智告訴她,應該找個避風處,等大雪過後,能看清天邊北斗,再重新出發。
那個觸感,很像她現在的指尖,纖長、柔軟、溫熱,似乎透過衣物傳了過來。
楚璠沒多推拒,點了點頭,拄著拐杖就要進門。
楚璠原本就有求於人,自覺理虧,根本不欲爭執,連忙道:「白澤,別生氣。哎,你先休息。」
現在就很是為難了,這姑娘不會御劍……
她的血卻是清透的,帶著點冷泉的甘。
畢方被交鋒時的餘波震傷,心氣不爽,雖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但也不想胡亂被扣上旁的帽子。
畢方眨了眨眼,視線往下一落,自知無禮在先,便蔫聲蔫氣的,不說話了。
「白澤劍,還……還我。」楚璠剛出聲,喉嚨里就又冒了一些血,她小心咽入腹中。
一道光暈散開,畢方化作一個兩掌寬的鶴鳥,火紅翎毛蔫不拉唧地耷拉著,可憐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