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璠還是有點虛弱，到了目的地依舊在喘氣：「道長，來這裏做什麼？」
她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還沒有緩過來，視線透著一股朦朧的紅。
楚璠終於知道昨夜裡為什麼會那樣了。
楚璠練了一整天的劍，等到胳膊都直不起來，才回了房間。
可帶著秘密和欺騙的愛情，註定走不到最後。
他走近了，能看見日光打在她的臉上，鍍著一層金邊似的，連腮上的絨毛都纖毫畢見，像一團暖融融的雲彩。
她微微愣住，下意識仰頭，看見旁邊的子微還是合著眼的，便鬆了一口氣。
不僅是山海關的妖域，連南海龍族，蓬萊仙島，都派人來陸續向他請教。
「我想活著的。」楚璠低低笑了聲，嗓音嘶啞，「可阿兄為我搜刮各路天材地寶，今天斷了手，明天又斷了腿。我當時想，那我還不如死了呢。」
畢方在一旁看著，嚇了一跳：「喂，你別在我面前哭啊。」
子微見到楚璠這麼失禮唐突的舉動，並不生氣，只是微微側首，又向前靠了一下，姿態像是某種動物。
一腳一腳的，不停歇，力道也極重，她數不清楚瑜挨了多少下，只記得他顫抖的身子，還有其他人張狂的笑。
她抓著一條尾巴，掌心察覺到一股微弱的蠕動，眼神亂飄，到最後徹底不知道看哪兒，心一橫，索性仰起了頭。
多可惜啊，都不知道該心疼誰了。
這聲音聽著有點冷，楚璠把小腦瓜抬起來，似乎仔細思考了一番，最終道：「他的尾巴也很軟……」
不過一方是厭惡，另一方是懼怕。
子微當年閉關隱居時，身邊連一個弟子都沒有，多少人搶著把子弟送到崑崙，誰能料到竟是排不上號的畢方得了青眼。
她滿身是汗，將臉埋在掌心，尾巴又跟著纏過來，楚璠心中一急，直接將臉埋進了大尾巴的絨毛中。
幾乎是深入骨髓的痛苦，她疼得大汗淋漓，控制不住在床上翻滾起來，「啪」的一下，摔倒在冰涼的石板上。
不想活著，不如死了。
子微靠過去，從她的腮親到睫上，舔著她的睫毛，語氣黏濕，還要問：「想要嗎？」
他看了眼楚璠的腰側，突然問：「你的劍呢？」
她下巴沾著泥，黑乎乎的，連著襟邊和膝蓋都是黢黑一片，一點兒都不好看，像個皮毛打綹的狗狗。
楚璠怔了一下，仔細琢磨「月快滿了」這句話，反應過來后，沒有多少思考的時間，一隻手已經抬了起來，開始默默地朝衣襟移動。
楚璠自個兒又細細看了一遍：「阿兄喜歡軫穗，我每年都要幫白澤編一個，技藝應該是不錯的。」
不想活著，沒有生機，旁人來搶他的鴛花，說要救人，他想，那便拿去吧，後來也沒有多追究。
畢方叉著腰，等到靜姝和那個叫阿宴的男人走得不見影子，才轉身對著楚璠道：「走吧，去見先生。」
子微俯身上去，手臂從她腰上掠過，溫熱的掌心握住肩頭，又將她抱緊了一些。
不是天魔強行突破，那便只能是南海修士把他給放了出來。
楚璠訝然又驚喜，問道：「這麼快？」
「道長……」她的聲音多了一份驚愕。
楚璠眉梢軟紅，有一股癢從手腕流遍全身，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默默閉上眼睛，睫根微顫。
楚瑜一怔，抹掉她臉上的淚，頗為愧疚：「別怕，阿兄錯了。」
子微停住了步子，他回首問：「追什麼？」
楚璠朝他伸手，聲音帶著親近又稚嫩的吟泣，瞬間撲進他的懷裡，將眼淚抹在他的衣領上，口齒不清地喚著：「阿兄……阿兄，璠璠疼……」
突然，玄蛇吐出細舌，紫紅舌尖一卷，回首看向軒轅長老所在的方向。
她覺得自己像是那朵花，要被熏化了，也要被揉醉了，連思考都停滯混沌，只能由心道出：「很美。」
又驚醒了，凄凄夜色下，楚璠臉色慘白，汗水浸透衣衫。
楚璠覺得他們相纏的呼吸都快要燙起來了。
小妹妹臉上還掛著淚珠，楚瑜用指腹抹掉，又熟練地拉開桌櫃，取來一罐藥膏，給她輕輕擦拭。
以往，鴛花除了讓她更適應仙山的靈氣之外，更多時候，像個死物。
她做了皇兄的跟屁蟲，整日像個小尾巴一樣在楚瑜後面叫阿兄。
枯瘦的手張牙舞爪，像餓鬼，人性在此刻被詮釋得淋漓盡致。緙絲輕綢製成的衣物被扯亂，他們更加興奮，嘶著喉嚨低聲笑——
「好好好，你沒哭。」
是疼的，冷熱在腹部交替，一陣一陣的，但是已經好很多了，可以忍。
「有些人，即使她有諸多苦衷，也不能被稱作是血親的。」她輕輕親了一口尾巴尖，看著它們，有點憐惜道，「而您，不管是血脈還是尾巴，都是沒有錯的。」
楚璠霎時一歪身子，清醒之後，甚至有些恍然。
楚璠小聲說：「我以前都不知道，它可以這麼漂亮。」
楚璠愣了兩秒，最終還是虛虛揪上了他的袖角，二人一前一後，一直朝山脈的頂端前進。
楚璠後退一步，警惕之意非常明顯：「你為何喚我阿兄名姓？」
靜姝先是看了男人一眼，又勾起嘴角，「嗤」了一聲，回嗆道：「畢方鳥，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長個子？」
靜姝冷笑一聲。
現在還是午後，明黃色的日照破開雲層，抖出一束束微弱的光。
「我學，我喜歡劍的，喜歡白澤，喜歡崑崙，長劍短劍我都喜歡。」
四周彷彿有薄霧聚集籠罩，溫度漸漸變低。
他微垂雙目，看見楚璠用手摸了摸那幾條狐尾，而後抱了兩條在懷裡，聲音溫柔：「我幼年在皇城，而後又和阿兄一起隨流民逃亡，最後去了蜀山，明白了許多事情。」
子微站起身，放開她的手：「下次吧。」
子微彎腰，扶她起身，傾身撈過落在地板的烏髮：「地上涼，先起來。」
這怪不了別人。
她抬起頭，恰好對上子微清淡的眼眸，那裡倒映著雪光和月色，比深淵更沉，比山海更靜。
突然，狂暴的呼嘯聲傳來，天邊掃出一道強橫靈氣，遠處有一個長而曲折的巨影蜿蜒落下，頃刻之間，氣氛陡然變化。
楚璠沉重地點了點頭，琢磨了會兒下次的時間：「明天？」
眾人不服，他只往天下拋了個輕飄飄的理由，說是和軒轅族有緣。
原是想要楚璠過去拿，沒承想還是要親自來塞給她。
他得試試。
太弱了，她心裏想，自己還是太弱了。
她走上前，觀察了下子微的臉色，斟酌一番，過去把靜姝給扶起來，安慰道：「姑娘莫要擔心，子微道長已經答應去平亂了。」
楚璠瞬間就把旁的事情丟在腦後，有些激動地問：「是因為昨日取靈，你的功力恢復速度變快，所以才能加速進度嗎？」
他沒有任何顧忌，直接咬上楚璠的脖子，鮮血冒出來，順著下巴流向胸膛，還有更深的地方。
她剛沐浴完，身上是澡豆的清香氣，混著女兒家獨有的味道，蘊含著一股淡淡的甜。她腹部的肉尤為軟一些，子微揉捏著那一團兒軟脂，問她：「這裏真的不疼嗎？」
可後來……後來，難得一場好夢，又很快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紛紛雜雜。
看那姑娘的樣子，子微道長千年元陽，怕是浪費了。
突然，袍袖又被扯了扯。
他眉目深邃，神態清朗，下頜在皎皎月色映照下，顯現出一種極濃厚的鋒銳，讓人不敢直視。
楚璠的手蜷起來，身子有些抖。
子微聽懂了，但並沒有理會。依然把玩著她的腹肉，在外緣淺淺揉捏，然後往上滑，摸了摸她鎖骨上的紅痕。
子微沉默不語。
楚璠哭得雙眼血紅，臉上抹的泥巴被眼淚化開，衝出一道道狼藉慘白的痕迹，她無聲嘶喊，口型說的是：「阿兄，阿兄。」
所以子微緩緩拉開楚璠的手，吸走她腕臂上的靈氣，纏繞的枝蔓沒有了源頭支撐，光芒岑寂，葉落凋零。
楚璠捏著他的肩膀，手指用力：「那我也是半妖了。」
濃郁的、濕潤的淚水，輕輕墜在唇邊，微咸，卻冰涼。
子微情不自禁地用手觸了觸她的耳根，笑道：「我沒生氣。」
楚璠耳根通紅：「沒……沒有。」
子微淡淡掃了她一眼，道：「你們這些年來，又懈怠了。」
「千年前，十四州是有仙人的。」子微略略捏緊她的肩膀，低嘆道，「那時妖主殘暴，仙妖兩族勢同水火，戰爭不休，母親為仙道中人，遭了暗算，身負重傷，無奈闖入崑崙，被父親救了。」
楚璠半邊身子已經麻掉，她甚至覺得，那獠牙似乎已經扎破了她的側頸。
楚璠年幼懵懂，以往都是賴活著，可若旁人再多施捨些善意和關懷，她怎麼會不接受、不歡喜。
楚璠原先是跟在他們身後走，突然被一女聲喚住，原來是龍女跟在她後面，細聲問道：「姑娘叫什麼名字？」
她連阿兄都猜不透。
子微將楚璠放至裡間，不過片刻便出來，和他們一道商討些事宜。
楚璠和他並排行走，夜幕降臨，小路漆黑。
來人神情平靜，目不斜視，若不是額上的妖紋，還有身上散發的濃烈妖氣，他們差點以為這是哪個仙家道士。
畢方有些無言，他甚至難以想象，原來如清風明月的子微道長……在這種事情上，竟也和普通男人一樣。
子微鬆開了捏著楚璠肩膀的手，面色沉靜。
畢方撓撓頭，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默了會兒，又覺得待在這兒實在尷尬，便向他告辭。
再者，他上位便實施數道命令，妖族不得濫殺，不得同族相殘，不得互食妖丹增強功法，也不許無緣無故和人修死斗。
楚璠所說的交易、不在意，好像他們之間還算清白，此時過後，還能安然無慮地相處，不用留下什麼難掩的痕迹。
像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細絨，雪白剔透，一股子松雪的沁香撲面而來，她沒忍住，鬼使神差的，在他的耳根處深深嗅了一口。
「滴滴答」，「滴滴答」。
直到最後，眾人挑挑揀揀地翻找，才發現他們當真一無所有。
楚璠呼吸莫名沉重了些，覺得喉嚨有些乾澀。
「你抱著它，別人若問起你，便說是我的侍劍者。」他又把劍遞給她，提醒道，「千萬別忘了拿。」
子微強忍慾望，舔弄她的脖頸，洇出一道濕漉漉的痕迹。
更何況，自仙妖大戰之後，世上已經沒了真仙，若有誰可以重登妖主之座，那麼，一掃洪荒，君臨天下，重新制定法則的——就是妖族。
青竹劍是剛削的，材質很差，可被子微一握，馬上就涌流出不同尋常的銀光，散出斑斕美麗的幽幽藍火。
玄蛇直衝著妖族寶座前去。
楚璠聽見他低沉的笑音，悶悶地傳到她耳朵里，略一歪頭，又將臉埋進床上鋪著的尾巴里，耳根紅紅的，不說話。
楚璠在迷糊中以為是阿兄，如實答話：「一個把我當作爐鼎，但是人很好的道長……」
楚瑜近乎嘶吼：「不許死！璠璠，醒著！」
長而雪白的尾巴，一下下繞著她的頸側搖晃，楚璠鼻子里全都是清香的絨毛，身子熱得不行。
手指弓起，在紙頁上輕輕一按。他畫了一張小像，年畫娃娃一般玉雪可愛，眉眼依稀可以看出是楚璠的樣子。
楚璠嚇得瑟瑟發抖，耳畔縈繞著粗重的喘息，她渾身直顫，無聲流淚，又被楚瑜用手掌遮住臉。
「你還未築基，肉體凡胎，再躺著是會得病的。」子微又勸。
子微沒有移動，連視線都沒有轉移：「你先別走。」
想要成王的太多了，站在權力頂端，俯瞰享受眾人朝拜追隨，好像是所有妖的目標和方向。
這感覺讓楚璠沉默，讓她驚訝，所以她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父親幫她躲避追殺的人，隱瞞了妖族的身份，伴她左右。」
楚璠攏起袖子，只露出半截指尖，劍被她抱在懷裡，似乎眉睫都發寒。
反正，以後還有很長的時間。
楚璠被拽得差點倒下去，子微早有預料，彎腰把她撈住。
尾尖勾著花朵纏繞，絨毛掃過它的蕊，鴛花的花瓣開始一顫一顫地抖，蘊出淡淡的醉紅。
「嗯？」
軒轅炙不由得問：「那你在幹什麼？說自己傷重隱居，這理由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九尾狐能有什麼傷重，你分明是自我壓抑，自封修為！」
楚璠彷彿回到十年前剛上蜀山之時，不能接受靈氣，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子割入喉嚨，狠狠撕扯肺腑。
「這麼能吃……」他不自覺地笑了一下，「還不長肉。」
他抱著她的腰，不讓人躲。
他暗嘆一聲，鬢間玲瓏玉忽現，亮起一道皎皎清輝，子微低頭，那銀芒便緩緩推入楚璠的眉心。
「非人非妖，孱弱嗜血。」子微彎腰，在她耳旁低語，「這就是半妖。」
他剎住腳步，好不容易站穩，在沉默的氛圍中，看了眼兔子，又看著子微的背影，試探道：「先生，您要吃嗎？」
直到楚璠看著他，目光似乎飄得很遠，說了句：「道長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以前從來未有過。
僅此而已。
楚璠又要哭了，低聲道：「道長……」
軒轅少主畢方剛見世，年幼得像個崽子，對玄蛇來說簡直沒有一點威脅。
子微吸血的動作頓住，過了好幾息，倏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宴虛和人修在一起，他甚至隱藏了自己的妖族身份，只是為了一個女子，何等荒誕，何等離經叛道。
「你以為把九重鴛花散在人間，就能不做選擇，即便她沒有死。」軒轅炙頂著巨大的威壓，繼續道，「可你依舊吸了她的血，取了她的氣……子微，不要再懷疑了，你就是天生的妖主！」
她幾乎要缺氧，腦中有畫面不斷回閃。
「阿兄，璠璠疼……」
楚璠用胳膊回擁住他，拿舌尖堵著他的嘴，流轉了滿嘴的松雪香。
子微跨門而出。
楚瑜道：「我的名字，也不好。」
他沒有多安慰，等著楚璠自己緩過來。
是鞭子，和她被打時一樣的，裹著牛筋的軟鞭。
「長老在誡廳……」
天魔早年行事張狂無度，所過之處，無不是萬木凋零、萬骨枯朽，如今被鎮壓幾百年，卻也懂得潛伏于暗處休養生息了。
溫度飛快下降，又迅速蔓延，血霧幾近凝固，在空中結成一顆一顆的紅色結晶，簌簌落在地上。
「不……」子微輕笑，「我是說白澤。」
確實，子微當年在妖主之位不過數十春秋，卻重新制定了妖族的法則。
刀尖綻著光，轉眼已經離她一步之遙。
自己還是太過急切了。
就這樣，不止不休，一直練到夕陽西下，直到最後一道橘光也掖進了雲層里，天色漸漸暗淡。
她神色認真：「可是他能救你的……」
子微按著她肩膀的手緊了緊，皺眉：「不說？」
「姑娘家可不能留印子。」他取笑道，「本來就不是很好看了。」
「不麻煩。」
楚璠年紀小，腮幫子被塞得鼓鼓的，也有幾分憨態可掬。
突然，她的頭被什麼東西抬了起來。
「嘭！」
楚璠手臂顫抖，呼吸變得急促，眼眶止不住開始泛紅：「為何什麼都不告訴我……」
「我怎麼跟你說的？」他看著那雙柔軟纖弱的手，聲音比以往更清寂。
溫和清雅，藹然可親，根本不像個妖。
畢方眼睛復明，見此後退一步，壓下心中震驚，鞠躬施禮：「先生……」
原以為自己會挨罵，沒想到子微的聲音冽冽傳過來，只是略冷淡些：「崑崙劍若知道自己沾了你的血，估摸就不讓你碰了。」
宴虛還是過於理想化，他做事太過溫和良善，與人爭鬥都要留一線，看不慣當時妖主的殘暴風格。
畢方剛出生，纖弱無比，連撲動翅膀的機會都沒有，就已經被涼滑的蛇尾絞緊了身子。
楚璠快把袖子絞成碎布，接著聽到他說：「過幾日我們要提前出發，路上定會有阻攔，你要小心一些，做好準備。」
她能感知到溫熱的氣息一直撲在頸側，尖牙按在脈搏上，楚璠沒敢動彈，只是悄聲問：「道長……還不開始嗎？」
她小聲問：「更何況，您都已經立了血契，我還要再懷疑什麼嗎？」
楚璠看著他的臉，只覺得魂都要沒了，抽泣著說了句：「道長，您可以叫我璠璠……」
子微甚至想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用尾巴將她繞起來，圈成一個網。
子微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一下她腕側的圖紋，細嫩花絲由內向外綻開，純白無瑕，蕊間一點淡藍色。
他近日一直沒有給畢方講法施咒，見他神志清明，許久沒露兇相，便誇讚道：「辛苦你了，做得很好。」
楚璠搖搖頭：「不疼了。」
青隼不斷流血的翅根漸漸愈合，這靈力如此充沛，修為最低也是練虛之境，更令人驚疑的是，這個妖所施的咒術，竟有些類似於仙門的卦影。
一陣可疑的沉默過後，畢方悶聲道：「她竟問我，吸血或是被當作爐鼎，應該是後者效果更好吧？」
他瘋狂掙動翅膀，爪尖在地上剮出血痕：「玄蛇！我把離火給你，放了……」
畢方差點以為自己聽錯，怔了好一會兒，又聽她重複了一遍：「只要能讓道長快一點恢復，都可以的。」
靜姝甩開他的手臂，皺眉道：「你別管我！」
楚璠隱隱明白，是誰需要這種東西。
「而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名叫子微。」
仙山靈氣充裕，灌入她的體內，卻像是風漏進破洞，她喉中嘶啞，經脈痛苦不堪，每一處都像被利刃割絞。
子微默默瞥了她一眼：「不全是如此。」
「好吧好吧。」畢方撕了塊兔腿咬在嘴裏，悠悠轉身，「看在肉的份兒上。」
靜姝揮鞭卷上男子的刀，可他速度太猛，銀鞭與之滑擦而過，「噌噌」冒出電花，卻沒有卸去刀身多少力道。
怎麼一個不察，就又變成這副模樣了？
「已經去世了。」
子微平靜道：「這確實是一位兄長應該做的事情。」
楚璠當然不知道。
「它好漂亮。」她的聲音含著驚嘆。
靜姝手指搭在白玉鞭柄上，深深看了她一眼：「鮫人騙了他，龍族的不老葯是假的。」
子微攬住她，用狐尾將她一層層裹住，把她藏在身軀下面，叼住她的命脈一般，舌尖探入她的嘴裏，嘗到甜美的汁液。
可是，只有青隼會在照料之餘，為那顆白雪般的蛋吟唱咒歌，會用羽毛為他搭建溫暖的巢穴，然後低聲祝福祈願。
畢方察覺到不對，「噝」了一聲，連忙拍一拍手，扇著翅膀飛到她面前：「你快把血擦一擦，哎呀，可浪費了。」
這個年紀的小孩兒，大多都喜歡鬧騰，得不到東西就要哭，她安安靜靜的，什麼都可以干，乖順得不像話。
多虧那個女人死了。
「為什麼……」子微壓抑嗓音，問她，「你不是說過自己喜歡？」
提到昨日，子微實在控制不住想起自己尖牙白髮，神志盡失，趴在楚璠的和-圖-書背上低頭茹血的場景。
畢方半天憋出兩個字：「先生……」
子微不解地問道：「為什麼拒絕？」
「楚璠？」
楚瑜牽起嘴角，幾乎是用盡全力，把她的臉埋在自己的肩膀里。
「我喜歡燈火。」楚璠踩著自己的影子，小聲道，「可我是被靈氣討厭的人，以前從未奢望過，自己能發出螢燭之光。」
他昨日即便再溫柔，可那樣吸用了楚璠的元陰，就不是一開始說的藥引子了，是把她當作最低下的人丹、爐鼎。
畢方覺得無所謂，聳聳肩：「楚璠姑娘哪有膽子和龍女起衝突。再說了，她軟綿綿的，又是個凡人，靜姝可高傲了，沒臉跟她吵吧。」
她腿都是軟的，腳步踉蹌，幾乎是扶著牆走到門口，經過客房時，想了想，又怕昨日之事重現，便將桌上的崑崙劍抱在懷裡。
她止住眼淚，下巴蹭在茸茸的狐尾上，說話帶了沙啞的氣音：「謝謝道長，麻煩道長了。」
「可以的。」
子微沉默不語。
踉蹌起身，快步推開門，一大股冷風灌進來，她頭腦驟然清醒，看了一眼天色，外面霧蒙蒙的，不知道是什麼時辰。
他語氣一轉：「但僅是分身，你們也要小心一些，他一手幻術了得，擅長蠱惑人心，引起惡念。」
「閉嘴！」軒轅炙又捂住了他的嘴，焦草的味道漫在畢方鼻尖，「你現在有什麼資格阻攔別人！」
子微笑容慢慢斂去：「你誇他人好，只是因為會救我嗎？」
軒轅長老又笑：「那現在，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鴛花依舊來找你了，你要讓命運幫你選，結果呢，還不是要做妖？」
楚璠坐在石桌旁，側對著他，手裡拿著些月白絲線，指尖纖細，快速地交纏編織著。
軒轅炙咬牙：「玄蛇！你若想得妖主之位，難道不要軒轅一派的追隨？」
好像他手中不是劍，不是兵器，是連接蒼生的信物，是萬物生長的起始。
她頗不好意思地想，幸好昆崙山上人煙稀少。
雪山濃霧厚重，天色難看，子微帶她去了崑崙的最頂峰，這個高台是離天幕最近的地方，可以輕易看到星象。
軒轅炙心中一緊，正要開口，不料玄蛇速度之快，竟是預謀已久。
心神一轉，楚瑜落了筆：「那便叫璠吧。」
這刀帶著極為凌厲的煞氣，觸一下怕是就要入體，楚璠拔劍出鞘，勉強擋了一擊，已經被衝擊波震得連連後退。
楚璠聲音細細小小，含糊不清道：「道長不要叫我璠娘。」
子微略施鞠禮：「龍女遠道而來，辛苦。」
總覺得像在叫一個小孩子，但她可不就是小姑娘嗎？
子微聽到后，一下子蹙起眉，他目視前方，凜冽的冷風襲來，吹得袍袖翻飛。
楚璠聽不懂他意思似的，反而直接翻了個身，「嗚」了一聲，拿後背對著他。
楚璠甚至有些想笑：「您把自己和登徒子論在一起比較，實在是太妄自菲薄了。這怎麼能一樣呢？」
畢方微愣了一瞬。
又想著子微和靜姝在這兒站著，他忍氣吞聲地接過兔子，跟她擠眉弄眼，小聲訓道：「你出來幹嗎，快回屋裡去。」
軒轅炙憤恨地搖了搖頭。
子微俯下身子，朝她的方向靠了過去，輕柔地掰過那細嫩的脖頸，牙尖在血管上要觸不觸。
大妖的屍體被扔在地上，玄蛇目露紅光，慢慢挪動身子，冷硬的鱗片刮在石板上，發出刺耳的響聲。
濕漉漉的觸感，黏稠溫熱，她抬頭一看，滿手刺目的血，和外面檐雨的節奏一致，一滴滴往下淌。
楚璠氣色漸好，皮膚瑩白清潤，頭髮茂密烏黑，纏了兩道紅色絲絛穗子，風吹微晃，輕盈俏皮。
「轟」的一下，楚璠整張臉都紅了。她簡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連忙道歉：「道長，我……我不是故意的。」
厚重的威壓施下，族中有同輩已經咳出鮮血，軒轅長老強力抵抗，向弟子高聲道：「迎戰！」
她想告訴他，直接一點就可以了。
「不要亂跑。」
外衣太長，行動之間踩到衣角，楚璠狠狠摔了一跤，她連呼痛都不敢，慌裡慌張站起來，又要往前面追。
子微在她身旁坐下，問：「覺得如何？」
他久無敵手，可算來算去，聲望最盛的，不是兇殘的力量，也並非這個妖主的名頭，而是因為清正廉明、高潔傲岸的品性。
楚璠挖了一勺，湊到他嘴邊，小心翼翼地問：「我也喜歡吃這個，其實是喜歡吃甜，特別是心裏難受的時候。」
子微想，本不該在這個時候非要問她討要一個約定。
楚璠握住劍柄，繼續按著子微方才所教的劍式揮舞，外衣已經被扔在了地上，她一點都不覺得冷了。
青隼摔倒在地，捂著肩膀上的傷口，向前伸手：「畢方！」
這副樣子，實在是糜爛極了。
子微一出生便有記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蘇霜厭惡憤恨的目光。
沒有昨夜那種黏膩的感覺，應是睡著后被收拾乾淨了。只是還是很痛，酸酸脹脹的，幾乎快沒有知覺。
楚瑜除了躺在椅子上曬太陽，更多的時間是看書下棋，偶爾看累了，就對著窗外出神。
遠處走來一個頎長的人影。
「如果你問多年前，和妖主同歸於盡的那個天狐宴虛，」他頓了頓，繼續道，「那大概是……我的父親。」
子微沒有說話。
子微長長嘆了口氣。
不到二十歲的骨齡，還沒長開，肌膚柔嫩，麵皮也薄，不小心揉得用力點，就會泛出淡淡的紅，人也懵懵懂懂的，什麼都不知道。
畢方仰起的脖子乍然一縮。
龍女瞥了一眼她脖頸上的紅痕牙印，垂目哽咽著：「謝謝姑娘。」
她偏過臉，感受著子微身上傳來的熱度，忍了很長時間，才低聲道：「您的母親……」
子微皺了皺眉，淡聲道：「有內應，或有歹人。」
子微頓了會兒，輕聲道：「楚璠，你過來。」
直到一點冰冷洇在指根，楚瑜倏地看到一滴眼淚，抬了眼，才發現她的側臉被自己捏到發紫。
楚璠愣愣地看著他們，她的手背被刀風剮傷，鮮血順著指尖往下冒，她沒意識到痛，只是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問道：「什麼發起戰爭……我阿兄，他怎麼了？」
楚璠垂下頭：「您都知道……」
這可太丟人了。
怪不得，每次楚瑜去老皇帝那裡請安回來后，她總覺得他更虛弱了，遠遠地，能聽見皇后的嗚咽泣音。
軒轅長老道：「如果連你都要一退再退，那還有誰能擔其責？」
他擋著大半雪末和月光，長發順著淌下來，垂落成柔軟的幕布，音色非常沉靜：「楚璠姑娘，月快滿了。」
他將楚璠的下巴輕輕掰正，俯身吻上去，把血渡進她嘴裏。
那時外面陰雨綿綿，又夾雜瘟疫，老鼠在寂靜的夜裡窸窣竄動，滿城都是腐臭的味道，他們躲進破廟裡，連臉都不敢露。
他出山數日，卻輕鬆打敗了祖妖玄蛇，接連擊退數個死死盤踞在都域內的惡妖，成為妖史上的一個新傳奇。
楚璠抿了抿唇，小聲道：「他救過我很多次，我們是天地間血緣最為緊密的人了。」
幾息后，她抬起眼帘，輕聲道：「剛剛謝謝你，至於道長，我就先不去打擾他了，反正吸血也是晚上的事情。」
那個大妖的動作沒有停留，他步履輕緩，走到交戰的地方，青隼和玄蛇已經被牢牢凍固住。
畢方遲疑抬頭：「您要去哪兒呢？」
至少楚瑜是這麼覺得的。妹妹就該活在他的羽翼下，當他一個人的菟絲花。
快到子時，天色黑得更濃郁，周圍也隱隱傳來往常不可能存在的、細小的蟲泣聲。
畢竟在她的記憶里，崑崙子微是沒有弱點的。
她開始低喘，嗚嗚咽咽的，因為想憋著，每一聲都又輕又細，像是軟羽在搔弄著人心，更讓男人熱血沸騰。
他的功力應該恢復了很多。
只是氛圍環境如此，妖族只能走上這樣一條路。
子微更加無奈，竟跟她說了一句：「你見過你阿兄跟別的女孩子說話嗎？」
各式各樣的東西被喂進嘴裏，靈丹妙藥，仙族瑰寶，不管多龐大的力量，到她身上都顯得那麼徒勞無益。
而道長端坐在正中，身後伸出許多條狐尾，凌厲如長鞭，一下一下拍擊牆壁，面容蒼白，看起來痛苦非常。
璠娘……這種稱呼，實在是，曖昧極了。
他像是撕開一張薄紙，拆散了玄蛇緊纏在青隼上的尾巴。
周圍的妖眼中爆發出令人難以理解的紅光。
月升，他只會更控制不住自己。
楚璠乍然縮了一下身子，他的動作就這麼停在原地。
子微好像輕笑了一下，他慢慢劃破手臂，黑紅色的血液順著皮膚上的梵文流出來，滴落在她的掌心，比常人的黏稠很多。
回去的路上，畢方想，子微道長確實有些不一樣了。
靜姝跪在地上，卻依然久久不動。
「龍女跟你說了什麼嗎？」子微走近，輕皺著眉，緩聲詢問，「還是哪裡不舒服？」
是……是他先用耳朵湊上來的！
「白天的事情也不準備告訴我嗎？」子微低聲詢問。
他沒有忍住，問道：「隨便一個人這麼說，你都會相信嗎？」
她牢牢盯緊龍女。
「給你吃好吃的？」少年看這個不成，挑著桌上奇巧玩具，「磨喝樂、七巧板、小紙扇，這兒還有皮影戲呢。」
而正是此時，濃重血霧轉眼沉積，像是突然凝固。
楚璠有些緊張：「啊？」
鮮亮明澈，映得他眉眼通透。
楚璠主動撈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迷迷糊糊道：「哪都疼，骨頭疼，身子也疼，被咬的地方也疼……」
狐尾繚繞在二人身側，順著床沿輕晃，然後垂落在她身上，姿態曖昧地摩挲著。
大多數妖的臉上，都有一種近乎冷漠的沉默。
楚璠摸了摸脖頸，蹙著眉毛，低聲勸道：「道長不必浪費真氣的。」
那種期盼感，和心裏深深的空洞，互相糅雜，反覆攪混。
她垂著頭，扯了扯他的寬袍，過了好久才道：「這個太好看了，不像我……」
他垂目，把畢方送來的衣物和吃食放在桌上，輕咳了一聲，道：「姑娘起來吧，得用些東西了。」
她拉了拉子微垂落的袖子。
軒轅弟子掃了掃眾妖的眼神，皆有種螞蟻爬過脊樑的細密寒意，讓人毛骨悚然。
小姑娘仰著頭，眼眶生紅，淚蒙蒙的，眉目間隱有怯意。最令人暗嘆的是，即便如此，她也沒發出一點泣音。
他手裡的動作不停歇，長指順著腰摸下去，揉了揉小肚子：「這裏疼？」
楚璠自暴自棄，幾乎快要把頭垂到地上。
長老扒開畢方的眼皮，制住他的羽翅，根本不理會他的掙扎動彈，強硬到不容置喙，讓他直觀這個人間煉獄。
昨日的事情，說到底是他們軒轅之過，長老雖然在誡廳候著等待處置，可他也得來問問先生到底是怎麼想的。
子微感覺肩膀上逐漸變得濕潤，用手安撫著她的頭，就著這個姿勢，把她攬在懷裡。
「你兄長會回來的。」子微略皺著眉，繞過肩頭，緩緩抱住了她，放輕聲音，「我向你保證，好嗎？」
和刀一齊落在地上的，是一根骨頭。
畢方看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可他實在太過病弱，不過十三歲的少年郎，文雅俊秀，卻沉積了一身暮氣，大多時候，都沒什麼精神。
幾乎是同時，子微發出了一聲突兀的喘息。
一隻雪兔被吸幹了血，翻著白眼，四肢僵硬，潦草地癱在地上。
他白日沒有出面，就是忙著煉化這個法器。
靜姝略帶著些憐惜道：「龍族的不老葯，早被天魔搶去了。」
他瞳孔收縮，不可置通道：「天山九尾狐，你是宴虛嗎？」
靜姝琢磨著，舫內的那個姑娘，怕是他的漏算。
楚璠在哆嗦，臉頰上全是淚水。
她有問必答，自然是停住步子，望了一眼前面的子微，又回頭悄聲說：「你要幹什麼？」
子微最後問：「璠娘……想不想？」
他藍衣清逸，身姿依然挺拔修長，只是細細看去，狀態算不上好，額間紅痕暗淡，眉目隱有倦色。
畢方放下心來，沉默了會兒，臉上帶著些歉意：「我族長老已去領罰了，昨日之事，是我們對不起你。」
楚璠心中一跳，由衷地覺得自己不會聊天，便又沉默了。
畢方為凶獸，生來便帶著離火煞氣，幼年時他控制不住自己，一出現，便時常帶有火災。那時人妖關係剛剛緩和，族裡怕他遭旁人怨懟，便將他送來了崑崙。
「我千年元陽，本想護你元陰受損之痛，你竟全都弄出來了……」
「共九尾，幼年斷一尾，百年前與天魔大戰時，也斷一尾。」他咳了一聲，緩緩道，「昨日取你元陰，被天魔斷掉的一尾，已經長起來了。」
子微皺了皺眉。
他聲音低啞：「你猜是為什麼？」
這個姑娘的某種倔強，讓他有點生氣。
來者一男一女。
畢方語氣略含憐憫，對她道：「你需要些什麼嗎？」
靠得太近，他再低低頭，這姿勢就要接近親吻了。
「回去練劍。」她沒磨蹭，轉身跑得很利落。
子微籠袖站在一側，眉眼似有笑意：「你回去吧。」
楚璠在心裏胡亂地想，這個道長有狐狸味兒。
楚璠坐在紗簾后，手握成拳，把頭垂下去，肩膀戰慄，極力忍耐著哭音，眼淚順著尖瘦的下巴滴在床上，哭得沉默極了。
他這極刻意的轉移話題顯然沒什麼用處和結果。
她上山是來求人的，不能太放縱，靜姝轉身走到黑衣男人身邊，踢了踢他的小腿：「跟我去屋裡。」
床鋪不算太大，她略微一動，就能碰到他的身體。有時是腿，有時是胸膛，更多時候是尾巴。
「無須再言！」子微眸色漸冷，「你長我千歲，我便尊你為前輩，可如今你的所作所為，已經觸犯了崑崙的法規。」
少年聲音滯悶，竟有一股無助的脆弱。
楚璠回頭，到處找燈籠。
醒了。
悶雷響徹雲霄，馬蹄踏碎皇宮，路上屍體橫陳，連觀音土雕像都被哄搶。
子微目露訝色：「練都沒練過，怎可直接說不？劍道是萬道之本，爆發力極強，也並不是劍修的專屬，你以後若想學旁的，也可以繼續深造。」
黑暗中，血肉被瘋狂撕扯，炸出一串串暗紅霧氣，那妖丹被同類吞噬殆盡，搶奪中還伴有尖嘯，他們爭先恐後，密密麻麻，身軀猶如鬼魅，額上的妖印幾乎變成了黑色。
子微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晦澀，目光一轉，終究是開了口。
他俯身照著那個地方吻上去，聲音喑啞：「你怎麼連這都要管……下次，不要走那麼快。」
他生了尖牙，唇似鮮血，眼眸變成湛色，眉心的紅痕逐漸變暗，渾身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幽詭之意。
楚璠也抬起胳膊，然後用手指觸碰楚瑜帶紫的眉骨，嗓子像是有一把刀在割：「阿兄。」
下一刻，青隼用力將他拋飛，然後利落展開雙翅，化為妖身：「所以也應當做好被屠戮的準備。」
楚璠手裡提著一隻兔子，剛烤好的，表皮焦脆，肉質鮮嫩，崑崙沒有什麼香草調料，她只撒了點鹽巴和孜然。
他還什麼都沒聽清，一道印訣便劈頭打了下來，眼前一片漆黑，畢方足足站了一炷香，才感到面前傳來一陣微風。
「成結了……」子微看了她好一會兒，啞聲道，「現在還沒法兒結束。」
楚璠隨意應著話：「嗯？」
長老也強行讓畢方看著。
幽然深邃的面孔下，連聲音也是溫和清朗的。
她渾身是汗，力竭的最後一秒，把竹劍往地上一插，然後整個人後仰，脫力一般癱倒在雪地上。
她滿足得打瞌睡。
玄蛇發現了子微的秘密。
都說了你那個兄長不是好東西了。
手裡拎著頭顱，血液淅淅瀝瀝滲入土壤，他艱難地挪著步子。
有時候會這樣，力氣總比普通人大一些，可怪力亂神的東西，會被稱作怪胎，這等秘辛，只有母妃和他自己知道。
楚璠覺得這一夜都要睡不好了。
這都是被遼闊的光影吸引而來的。
正與邪，究竟如何界定，畢方至今還不知曉。
那時他們相伴兩年，楚璠不過八歲，楚瑜將將十五，四周全是流民，她扶著楚瑜進了一條偏僻的洞巷，第一次解開他的衣衫。
還有後來，她凌亂的細微叫聲，壓抑的呼吸，還有那順著細長脖頸流下的鮮血，染透了衣衫上的雲紋。
他坐下來，微垂脖頸，把視線拉到和楚璠同樣的高度：「我若知道你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說不定就不會教你劍招了。」
最後，子微輕聲開口：「有人已經等不及了。」
楚瑜根本沒讓她動，甚至捂住她的眼睛，貼近楚璠耳朵，嘶啞得接近無聲：「別讓他們知道你是個姑娘。」
可後來，軒轅炙因為妖主臨世，重新回到族群，他本想著繼續和宴虛一同處事，可宴虛和他爭論良久，最終鬧了個不歡而散。
子微皺眉：「不要信這個。」
要不要試試？
子微眸間一暗，翻身把她壓在下面，狐尾緩緩交纏，順著她的胳膊小腿纏繞。
「跟你一樣。」她小聲道，「想要跟阿兄一樣……」
「你……」他好像在笑，又好像生氣了，「你從哪兒學來的？」
畢方真的覺得她挺好養活的，比族中的女眷好伺候多了，他也不多話，表示自己知道后，便轉身化鶴騰空而去。
楚璠沒察覺端倪，用腳尖劃了划雪地，有些踟躕地說：「那我跟著去熾淵，是不是有些太牽累你們了？」
軒轅炙慢慢轉身，一雙眸子緊緊盯著他，然後仰頭大笑：「是，仙妖大戰已經過去，天魔之亂也已經過去，那都是從前了。」
正好龍族昨日傳來消息，已派使者來崑崙，屆時倒可以好好問問。
子微聽她這麼說，不知怎的，被惹得有些想笑。
阿兄，疼……
阿兄，天魔，這些事情層層積在楚璠身上，那個時候，她除了接受，還能幹什麼呢？
衣衫襤褸、面容灰敗的男人們，都窩藏在一個地方，天是暗的，房檐在漏水，貪婪和邪惡開始慢慢滋長。
她估摸是把他當成了那位兄長……
她有些好笑道：「阿兄可能是餓怕了，蜀山明明功法無數，他第一個學的竟是辟穀，從此，就再沒吃過東西了。」
子微略有些詫異，不過很快就平復了，他拿起崑崙劍，微一抬手，長劍就盪開了一道浩瀚波紋。
現在只有八條呢。
如此任人擺布，如此言聽計從，他本應該覺得僥倖。
玄蛇被他封印在妖都地牢，卻死性不改，暗中籌謀，他知道自己修為不濟，不敢強行動手，只在妖都暗中查探，煽風點火。
剛抬頭，子微已經走到眼前：「你來幹什麼？」
一具龐大的妖屍從他嘴裏吐出來，「哐」的一聲倒在地上，四肢胡亂擺放，露出森森白骨，胸腔破了個大洞，妖丹隱在其中。
楚璠一臉惘然和_圖_書：「您不是說……一次不夠嗎？」
「噝」——有點疼，還扯不動。
毛茸茸的，很粗很長的一根，在她手裡格外柔軟順滑，實在是，軟到了人的心裏。
原來這就是子微道長的劍意，楚璠下意識看向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散出高潔浩瀚的靈氣。她實在很難移開視線。
很快，一大堆妖從黑暗中爬出，防護罩的缺口遭到攻擊，漏洞越來越大，畢方被族中的師兄青隼鳥護在懷裡，忍不住抬頭。
「他們說，阿兄出生的時候，熒惑守宿，三連一線，是妖象，是災星。」
楚璠看了看四周，想上前把窗戶給合上，忽然腰間一緊，一條毛絨雪色長尾圈住她的腰，將她直接卷了過來。
子微知道她是魘住了，他明明可以讓她清醒過來，卻沒那麼做，反而輕緩地問道：「是誰咬的？」
「咕咚」，「咕咚」。
剖了妖丹，再取血液，連筋骨皮肉都可以當作煉器之材，再扣上「奸詐殘暴」四字，人修的所作所為就變得合情合理了。
子微皺了皺眉，雙臂下意識收緊，只給他留下個背影，穩穩踏空而上。他徑直走向前，低語道：「龍女呢？」
楚璠被他摸得痒痒的，總覺得他的語氣有點不對勁，沉默了會兒，誠實道：「其實還是有點疼……」
楚璠徹底服輸，她搖了搖頭，虛弱道：「道長，我不明白。」
「不是你，那還能是誰？」
楚璠滿臉是淚，心跳劇烈，忽然抱住了他，貼著他的胸膛，小聲呢喃：「道長，停下來，求您了。」
璧水香硯，澄心堂紙，這些味道比花還要好聞。
他轉身而去，徒留軒轅炙在原地無聲搖了搖頭。
子微越過浴桶，掃了一眼，便朝她的方向走過去。
龍族向來是母系社會，培養一個男人，說出去簡直是笑話，畢方顯然也是抓住了這一點，就是為了硌硬靜姝。
「你下次再遇到白天的事情，就對著它喚我的名字。」子微握住她的手，多看了幾息，「這樣，我也不用那麼擔心了。」
又說假話，子微目光微斜，眼睛掃過她泛著紅痕的手臂。
楚璠怔怔看著，覺得自己就像棵枯萎的草。
「還有，你睜開眼看看，我到底是誰。」
她順道看了一眼子微，略顯遲疑道：「道長……明天再見？」
子微好好看了她一會兒，回應道：「大都是人君無能的借口，凡間流傳的謠言，問這個幹什麼？」
子微用手描了描鴛花的圖騰，掌下肌膚細膩，他輕聲道：「我那時控制不住妖魄，想把自己永遠封印在昆崙山下。」
子微又為飛舫施了一道隱印，還是有些擔心。飛舫並不安全，甚至有些顯眼，可南海距這裡有萬里，沒日沒夜御劍而行，他們倒無所謂——
子微伸手蓋住她的手背，垂眼問她，直截了當：「瞞得過我嗎？」
夕光暗淡，月亮悄然升起，朦朦朧朧，外面越來越黑。
靜姝仔細看了看她的臉，特別是那雙琥珀淡色的眼睛，細彎的眉目，然後視線又下移，盯住了她腰上的崑崙長劍。
弧度優美的下頜，還有微垂的眼睫，切割的光影輕輕晃著，一半明一半暗。
那人好像在無奈地笑。
恍惚間，楚瑜掐緊自己的肩膀，眼底是紅的，逐字逐句，命令道：「楚璠，睜開眼睛，活著，給我活著。」
楚璠眼睫半合，面無表情地繼續弄著，好久才把元陽全都清理乾淨，或許是時間太久，水有些冰，身體也越來越冷，她連忙爬出來，縮進被子里。
楚璠努力忍住眼淚，眼眶還紅著：「對不起。」
他訕訕地摸了摸頭，神情微妙：「但是，這個人……先生，我不知該不該告訴您，她……她好像根本沒把昨日的事放在心上。」
他施法，真氣順著指尖傳入她體內，純度比那口血更勝，如一股股暖流般，瞬間就將她身體里的反噬壓制下去，連脖子上的痕迹都消除了。
就這一瞬的工夫，青隼已經從玄蛇手中奪回了畢方的身子，血液順著他的指根汩汩流下，每一滴都燙得驚人。
「想要嗎？」
他出門后，收起狐尾，雙手籠于袖中，眼睛微合，睜開時發色便成了墨色，青白衣衫由淺及深，像是水墨畫般層層暈開。
「比方說衣服用具，或者吃喝什麼的……」
又是沉默，他們二人對視很久，直到子微鳳眼稍傾，看著楚璠手上抓著的尾巴，忽地笑了：「軟嗎？」
道長，我相信您的。
「絕無半分怨言……」子微重複念了一遍，他咬字有些慢，聲音略微沙啞，「我現在倒有些好奇你那個阿兄了。」
與楚璠猜想得恰恰相反，子微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眉梢輕挑：「那你多摸摸。」
楚璠平復呼吸，無聲地點了點頭。
另一隻手也摸了過來，輕輕掐住她的腰，往上滑，聲音乾澀：「還是這裏……」
「你把我當作什麼了？」他甚至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和那些俗世的登徒子……很像嗎？」
楚璠聞聲，朝他看了一眼，把手裡的東西舉起來，淺笑道：「劍穗，給崑崙劍做的，道長覺得好看嗎？」
兩個人都很安靜，沒有分開。
楚璠慌慌張張，神思都是錯亂的，她踩到不知哪來的地毯上，不小心崴了腳，跌倒在床榻邊上。
能猜到往年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來得還不算晚。」他沒有回答軒轅炙的問題，只是嘆了一口氣，「我是什麼人，很重要嗎？」
楚璠不敢再抬頭了，她垂首看著光潔的地板，咽了咽喉嚨。
子微真是有些不知道拿她怎麼辦。
子微暗嘆，放緩了聲音：「回去收拾一下，明日要啟程，今夜早睡。」
氛圍變得潮熱，清透的雪香把楚璠的腦子都熏醉了。楚璠喘著氣退出來，唇被磨蹭得濕紅，拉出一條津液，長長的一道絲，流在下巴上。
畢方看著天邊朦朧的紫紅蒼穹，一點一點被遮住，然後消失，視線黑暗。
子微早已走了，阿宴看她笑得比花還艷，覺得心煩，悶聲開口：「公主，您還想著子微先生呢？」
一夜之間，尾巴變成了八條。
他的嗓音如寒澗幽泉一般，直直傳入楚璠的腦內：「醒了嗎？」
真是可笑。
「讓他滾，讓他滾！」
楚璠縮在他的胸膛上，一直都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落淚。
子微啞然，皺眉道：「我們好像沒有在談論一件事。」
楚璠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畢方一愣。
太羞人了……
楚璠陣陣心悸，涼風灌入衣袖，忽然又見畫面陡然反轉，是蜀山仙島春光，雲霧繚繞。
畢方看著男人不離身的刀，好好打量了一下，饒有興緻道：「這不是南海傾盡資源培養的那位皇天嘛，怎麼，二公主不喜歡啊？」
青隼伸長脖頸，竭盡全力張開巨翅，他雙翅和身軀擋住玄蛇的衝刺，翅根已經被尖牙穿透了，竹根色光澤的羽毛被血液淹沒，表面像是鍍了銹跡。
「離火……」玄蛇露出古怪的笑容，金瞳閃爍，「是我的了。」
子微咳嗽幾聲，忍笑道：「別慌張，你才入道多久呢。況且，你如今虛弱，是因為昨夜裡還……」他沒說完，頓住了。
貼在臉上的一條尾巴，沖她搖了搖。
楚璠的手僵了片刻。
長久的飢餓和黑暗，會讓人變成陰森可怖的怪物，兩個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小孩子，是最可欺的對象。
清晨，子微醒時床上是空的。他體內的仙骨封印已經漸漸褪去，這段時間會格外嗜睡一些。
一隻抓住光潔劍刃的手，倏然捏緊，指縫瞬間沾滿了血，順著蒼白微凸的腕骨，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男人身材修長，比靜姝高了不少，卻弓背低頭，姿態甚低，連低啞的嗓音都像一頭灰撲撲的狼。
子微是真的有些看不懂她了。
畢方在心裏悄悄想，就像他厭惡自己體內的離火一樣，先生應該也討厭自己的出身血脈，討厭身體里的妖魄。
緊接其後，他又問：「憑什麼？」
楚璠囁嚅：「修鍊之事，不可操之過急，若心志不堅，必傷其身，噬其苦，勞而無用，難進半分。」
她打破了沉默：「這雪兔小，來了客人，可能不夠分。」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她直白得驚人。
女子會承受這個世界最大的惡意。
「吱呀」一聲輕響，子微推門而入。
軒轅炙甚至覺得，他是不是根本沒有想要承認自己是妖物。
畢方抓住她的手臂：「你瘋了吧，沒看那個叫阿宴的恨不得直接殺了你嗎？」
他走近些，把她臉上的泥擦了擦：「不想學劍就罷了，回去給你找幾個稱手的兵器，又不是丟了你不管，哭什麼呢？」
有種不可描述的戰慄感。
畢方頂頂腮幫子，呵呵一笑：「怎麼，要比試一番？」
畢方下意識攔在楚璠身前，身後的羽翅嘲諷一般抖了抖，他彎著唇，笑嘻嘻道：「也不怎麼聽你的話啊。」
昨日二人在一起時，她的血液靈氣從身上湧出，被子微粗暴地吸入體內時，楚璠好像也是這麼說的。
她體內沉痾不少，得慢慢養。
她身上罩著隨手拿的袍子，又寬又大，直到腳踝，袍邊蹭著地，在雪上蜿蜒了一整道痕迹。
楚璠愣在原地。
譬如，子微分明是個妖，卻未顯露過本相，一身素衣藍袍，連日常結印的法術都包含著北斗星、十二辰文的道家形式。
他如此諄諄解釋，真的是頭一回。
本來就不知到底該怎麼面對楚璠，現在更尷尬了，畢方努力站直身子，平視前方，還是覺得有些心虛。
黑衣男人彎腰撿起刀，又緊緊握住，突然單膝跪在地上，正對著龍女俯首：「公主，那個楚瑜，明明就是鮫人族發起戰爭的攻手！」
畢方蔫巴得像棵菜，灰溜溜道：「我道歉了……」
很像舊時的冷宮。
子微牽著她往前走，微頓住腳步，又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楚璠的額頭：「現在知道也不是很遲。」
反正，他們都是一樣的。
小姑娘伸出手臂，照著前路雪地。
這是蘇霜最不能接受的，即使他在她面前溫雅謙虛、強大內斂。
可他確實強大到讓人沒有反駁的理由。
手指貼著她的肌膚，指骨長而勻稱，這種風流姿態被他做出來，卻有一種罕見的端正清雅，像只是跟她問好一樣清白簡單。
他的手指更加修長尖銳，和長尾一起，牢牢掐著楚璠的腰。
「不要為了別的男人生氣。」他語氣低微。
楚璠嘴裏只有嗚咽聲，睫毛微濕，像是答不了話。
軒轅炙長嘯一聲，盪開的音波如片片刀刃，直衝玄蛇的面門襲來。
子微正要拿勺喂她，卻發現楚璠眼眶突然一紅，睫毛瞬間就沾了淚，一粒粒滾下來，鼻尖通紅，神色迷茫又空洞。
說出來才覺得不對勁。
子微很不喜歡她自厭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雷聲彷彿震了三天三夜，直到萬鵬王扯出最後一道嘶鳴，他被玄蛇一口咬上脖頸，翎羽嘩啦啦掉落，在空中紛揚。
狐狸味。
那個男人先是輕笑，繼而開口。
子微牽著她的手，忍住笑意：「它剛剛開花，你這麼嫌棄，鴛花會難過的。」
「所以，如果鴛花在我這裏，它就一點都不漂亮了。」子微緩緩貼近她的耳側，聲音低得像是耳語，「但是你好像一直都沒有被嚇到……」
子微看著修長清瘦，實則腰肌窄實，身量寬闊，這麼一壓下來，更顯得氣勢懾人。
瑜和璠，皆是美玉，是君子之佩，玲瓏剔透，意義深遠。若說出個不好來，也就是易碎罷了。
為什麼像是習慣了？為什麼對這些大妖的狂傲乖張沒有絲毫怒意？為什麼妖族就應該這樣活著？
楚璠一呆。
黑衣男人眉頭一皺，手上的刀一擰，竟又有攻擊人的勢頭。
她低呼一聲，慌亂之際，手裡胡亂抓住了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原以為是個笨妹妹，沒想到也是有點防備心在的，龍女靜姝輕咳了兩聲，笑道：「姑娘莫要多想，我只是想問一些東西。」
楚璠抹抹眼淚：「您別走……」
軒轅族承接黃帝一脈，已經追隨過兩任妖主，自古就是王者的使臣，從不干涉，也並不參与。
少年生澀地哄了很久：「是阿兄錯了，往後再也不這樣了……」
楚璠現在依舊喃喃：「我乖乖聽話……」
「不止。」子微垂眼，長發遮住了神情，「你想知道更多嗎？」
她現在的樣子嬌憨得很，和平常大不一樣，連尾音都帶著軟意：「你來了后就好點了，但是還是疼，骨頭縫裡酸酸的。」
楚璠突然站直身子，撩起二人身側垂下的銀髮，接著又向上探，月光一下子鋪開，她看到了子微露出的臉。
「道長要不要試試？」
過了很久，直到月上眉梢，她才緩緩睡去。
楚璠在旁邊巴巴地看著：「這是我的了嗎？」
過了良久，子微回道：「那些都過去了。」
子微頓了一瞬，鬆開手，竟是要轉身離去：「在這兒等著。」
他永遠溫文爾雅的父親，把他藏進洞穴后，幾乎是獻祭神魂，戰了三天三夜，才將妖主頭顱絞下。
「是個有錢人啊！」
他一進來便看到楚璠伏在床上，肩膀顫抖，額上覆著一層冷汗，小臉慘白，烏瞳無光。
「你為何什麼都不問？」子微有些不解。
楚璠輕輕問，她不覺得害怕，只是好奇：「子微道長，半妖，都是這樣的嗎？」
兩種交錯的意念，竟完美融合在一起。
畢方跟在他後面，心情難以言喻，回道：「龍女跟她的隨從已經在上面等著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開口，只是用一雙眸子望著他，撲閃著睫毛，像一隻毛茸茸、顫巍巍的小雀兒，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手足無措。
她只能用另一隻手揣著小燈籠，腦中充斥著巨大的錯愕，錯愕之餘又有一剎那突生的混沌，彷彿那細長的花蕊尖兒，鉤子似的，在她心裏撓了一撓。
他聲色堅定，讓人不得不信。
休憩片刻，子微道：「回去吧。」
他們抱作一團，蜷縮地貼著，幾乎連血肉都黏在一塊兒。
子微不喜歡一退再退。
室內一片沉默。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便吻了上來。
靜姝聽著他溫潤的嗓音，在一旁想，或許他們這幾個人對子微來說都是拖累，其實他最適合一人前行。
尾巴繞著玉床慢慢遊走，圈住她的腕子，越收越緊。
歷來的妖主，不是打打殺殺就是去追逐領地，哪裡有子微這樣，非但不藏私，還把一身學識教予天下的？
子微喉結微滾：「別這麼叫我。」
龍女俯身，音調楚楚：「靜姝求求先生。」
不過一會兒，住所就到了。
地表已經染出白霜，在這種浩大的靈氣威壓下，所有妖的動作都變得遲緩，連抬頭都吃力。
「不舒服嗎？」子微沒有拿開手掌，「很熱？」
純正的祖妖血脈，又是軒轅神跡，含異獸之精，年紀尚小便如此，以後定然是個張狂無度的大妖。
「疼嗎？」他含著疼惜，揉揉她的鼻尖，「以後不會了，我保證。」
他步伐略快，只是和畢方交錯的時候，突然問道：「方才，看到她了嗎？」
楚璠的手上恍然還殘存著剛才的熱度，她受益匪淺，牽了一絲神念，劍尖顫顫起鳴，最終漾起清光，穩穩停靠在空中。
他不敢多想，把手上的東西拿出來，示意道：「那姑娘還未辟穀，這是我下山買來的衣服和吃食。」
楚璠的第一反應，就是道長生氣了。
全身上下都湧起了別樣的饜足感，讓人害怕，又讓人酥軟。
旁邊是一片枯竹林，他凌空折來一枝竹子，削成了一把青劍：「崑崙劍你暫且承受不住，先用這個吧。」
現在這股香還揮之不去。
崑崙劍柄由霜銀澆鑄而成，本就不是她能掌控的，這麼練了一天，磨得狠烈，指腹連著掌心的肉珠都泛紅，隱隱滲血。
「因為我們也曾視他人為螻蟻。」青隼的聲音低沉。
子微聽到聲音，反而退了一步，緩聲道：「罷了。」
楚璠把視線轉在手腕上，直直盯著，扯出一個笑：「我也不明白。」
軒轅炙揚了揚手，正要帶著弟子高呼：「恭迎妖——」
楚璠一怔，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是想問問您，想知道您是怎麼想的。」
軒轅長老拄著玉杖，頗為不解：「子微啊，你不要名利，不要力量，你又在等什麼呢？」
楚璠顫了一下：「道長……」
她蜷成一團，像脆弱的小獸一樣，無聲哭泣著，砸下來大顆大顆的淚花。
很近，她看得非常清楚。
楚璠再明白不過，這些疤是怎麼來的了。
她怕自己趕不上，子微還要取血。
但是他看起來很清醒，沒有什麼攻擊性，和昨天不太一樣。
楚璠看著那光彩照人的年畫娃娃，怔怔開口，目光無神：「阿娘喚我……爛貨。」
這些尾巴，真的比子微道長本人要熱情很多。楚璠用手指摸了摸尾尖的絨毛，眼前虛影一晃，好幾條尾巴都蹭了過來。
「我吸食你的血液時，也是這種感覺。」子微體貼地回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楚璠一邊哭，一邊哽咽：「是我不知抬舉、愚昧無知，您好不容易抽出時間讓我學劍，我……我竟還拒絕。」
子微卻笑了：「我必須要登妖主之位嗎？」
這讓他們瘋狂，更讓他們興奮。
她曾說過喜歡，變強之後，眼眸里的渴望和熱度也是掩藏不住的，現在又頻頻後退，連拿起一把劍都這麼艱難。
原來他的目標，一直都是軒轅族世代承接的離火。
楚璠一下子愣住，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楚璠沒理他。
然後又看了看手裡黑漆漆的湯藥，皺著眉，狠提一股氣兒，「咕咚咕咚」灌下去。
她突然掏出了那盞燈籠，掐出一個火訣，光亮頓時變大，像是要炸開。楚璠把它抱在懷裡，像一個行走的小橘子，圓滾滾的。
「白澤神獸通虛空之能，那柄劍有神獸留影，這樣的話，你兄長應該沒那麼危險。」
楚瑜不捏臉了，喜歡勾著她的垂絛在指尖繞。
從小到大，她都是被保護的那個。
她跟在楚瑜身後，每日抱一個花墩，乖乖爬上去，趴在書桌上，大眼睛滴溜溜轉，看著阿兄讀書寫字。
楚璠吸了吸鼻子，沒有回頭，瓮聲道：「我不餓……」
楚璠看了眼靜姝龍女，小聲道：「阿兄說過，也不能凶別的女孩子的。」
「他方才喊我過去，也是怕靜姝和你起衝突，沒想到果然打起來了。」畢方擰著眉訓斥她，「打不過就跑，刀都快架脖子了上你都不帶動的，怪不得先生那麼操心。」
楚瑜攥著筆，把掌心掐到泛紅，強忍著，沒有展現出怒態。
夜間黑暗幽深，妖都瀰漫起滔天大霧，黑沉沉透不過一絲光亮，斷壁陡峭聳立，殘垣上儘是紫紅色的血，被黑霧吞噬，泛起沾滿銹跡、像是豬肝色的紅光。
咆哮聲震耳，巨大的蛇影縈繞在妖都上方，蛇尾漆黑，鱗片反射雪和*圖*書亮的光芒，鋒銳到極致。
楚璠暈乎乎地被灌了一口血，恍惚地看著他，依然把腦袋往他肩膀上湊，說話時依戀的口吻生動極了。
「那叫你什麼？」他嗓音滯悶，像是跌進了一團熱酪糕里，軟極了。
子微捏緊指根，強行壓下了自己不合時宜的亂想。
他可不會哄姑娘。
她想退開，又被子微握住了手：「別動，摸摸它……」
楚璠看了看自己不成樣的裙擺，點頭說：「謝謝，要衣服，吃食的話，我不忌口的，放在房外就好。」
她突然想起，白天他說，一次不夠的。
楚璠微愣，有些猶豫道：「現在嗎？」
青隼聲音變得渾厚，卻也像往常般平靜：「畢方，記得要飛去更遠的地方。」
姑娘家被取用了身子，都像她一樣平和嗎？
她露出一個腦袋，伸頭看了一眼，瓷白碗里裝著些碧粳粥，甜口的，上面撒了點金黃的桂花蜜，看起來暖熱又清甜。
摸上微癢的頭頂，髮絲清涼，有什麼溫軟的東西探出來。他穿衣起身，面無表情地把鑽發而出的狐耳給壓了回去。
軒轅炙隱隱擺出了防禦姿態：「閣下究竟是誰？」
天下崇尚仙道，正派又要誅妖，你說自己沒有作惡，好呀，他們哪會聽？
「我哪裡說自己要走了？」
躺在雪地上的女子沒有回話，她睜開眼睛，望向天幕，髮絲淌在霜雪之上，眉眼清澈。
長老往後一仰，迅速躲開攻擊，卻恰恰露出了後背。
楚瑜低著頭，唇角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流出來，落在楚璠身上，甚至連她的耳側、脖頸，都沾滿了血沫。
子微笑了笑，抬起她的下巴，眉心紅痕微閃，有種蠱惑人心的味道：「不是你說，我們是有因果的嗎？」
他任由鮮血往下淌，慢慢走近，又將她抱在懷裡，下頜藏進她瘦削的肩膀，又冷又硬，有汗水，也有眼淚。
看她出神，毛絨長尾尖端一彎，又輕戳在她大腿上。
果然，只有提起這些事情，她才能露出些不一樣的情緒。
楚璠和他對視幾息，好半晌才緩過來，她鼻音略重，垂下了頭，輕聲說：「對不起。」
她說話時，微涼的嘴唇不小心擦過他的喉結，子微一頓，放緩了聲音，問：「哪裡不明白？」
子微便又笑了。
靜姝憤憤收回銀鞭，她呼吸起伏劇烈，顯然是到了氣頭上，朝男人高斥道：「阿宴！我有給你指令傷人嗎？」
楚瑜更覺心酸，把小妹妹抱在懷裡，摸上了才知道，原來也是有肉的，糰子一樣的女孩，糯糯的像一坨軟酪。
「又來了一個。」軒轅炙眯著眼，施法加強防護罩，「真是急不可耐。」
子微不想多說，只道：「如今南海龍脈岌岌可危，處罰往後推遲，暫時擱置。待天魔一事過去，你自去雲荒清修十年，此事不容置喙。」
這才是妖界的守則，這才是最直白坦誠的一切。
最後，子微將她翻過身子，吻著她的眉心，聲音低沉微啞：「璠璠，記得念咒語。」
子微開始覺得頭有些疼了。
楚璠抱緊了他的腰身，摸到他腰腹處硬邦邦的肌肉，腦子裡空蕩蕩的。
楚璠抓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尷尬地垂下了腦袋。
子微握緊她的肩膀，慢慢放開她的唇，指尖隔著裡衣揉弄，尾尖在她的身邊徘徊。
「來給它落個名。」楚瑜攬她入懷，看著那幅小像，放低聲音，「妹妹小字叫什麼？」
靜姝從小崇尚力量，一眼就瞧上了名震天下的子微。
楚瑜把嘴裏的血咽進去，指尖貼在她的臉頰上蹭了蹭，又強忍著，露出一絲安慰的笑：「不疼的。」
「怎麼看什麼都像吃的。」楚瑜捏了捏她的臉，餵了顆蜜餞，看她饞得狠，就又餵了塊糕點。
她脫力地坐在椅子上，困極了，下巴磕著劍鞘，折枝紋冰冰涼涼的，就那麼一下一下輕點，觸感非常真實。
門隨風而開，空蕩蕩的，傳來冷氣，軒轅炙沒有回頭，只是高聲笑道：「子微先生，我等你頗久。」
震驚之餘，誰不歡喜？
果然，那種灼熱的視線越來越深了。
畢方回頭，只看到自己的師兄，整個身體從中央開始，一寸寸爆出灼眼的光，那光幾乎籠罩他的全身。
「時辰不早了，別再多想。」他把腰側的竹劍遞給楚璠，「跟著我練，不懂就問。」
「什麼聽話……」他靠得很近，聲音沉沉的，稍稍彎腰，直視楚璠的眼瞳，「小小年紀，才入道三天，竟像是有心魔？」
細軟的絨毛有股清冽乾淨的味道，她猝不及防被撓了一下，打了個小噴嚏，迷迷糊糊「嗯」了一聲。
想到染血的劍，給他斷尾的母親；想到為了救他，露出妖相，嘶鳴長嘯的父親。
不要走，不要失望，不要不管她。
她不喜歡一眼就被瞧到。
他們分開之後，再也沒有找過對方。
子微閉目凝神，音調淡淡：「你去就是了，莫要多舌。」
楚璠裹著厚厚的被子，連一絲肌膚都沒露出來，子微將她牢牢抱在懷裡，生怕被人看到了一樣。
「這是什麼？」
她倒是真的……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玄蛇被他施法縮成一條黑碧色的環，潦草地扔進袍袖裡，他再度抬手，卻是一道精妙的治愈之術。
楚璠跟著他一起望，外頭綠梅開了，一大片的玉砌雪雕中，梅花枝丫虯曲，結滿碧色花朵，一瓣瓣繞成團，像撒了白糖的青糰子。
「我出關一事，瞞得還好嗎？」
他背對著光，影子倒映在光禿禿的牆面上，如細長鬼影一般張牙舞爪，「嘭」的一聲，劍被扔在地上。
楚璠撐肘起身，望向天幕的視線卻沒有移開，她突然輕聲問：「子微道長，您知道熒惑的傳言嗎？」
楚璠抓著一條尾巴，用手握緊，不讓它亂動。
子微確實有點煩悶。
畢方明顯是待了一夜，靠坐在牆角，睫毛上覆有霜雪，看見她出來，立馬站直身子：「先生怎麼樣了？」
窗沒關，往深處看，屏風上隱隱透出兩個互相貼近的人影，嬌小的那位，似乎一直在動，想把腰往上抬：「是卡住的……」
楚璠輕輕「哦」了一聲，抬手指向天空：「那不是我的劍，白澤去找阿兄了。」
她直愣愣的，頭次大聲說話，問的竟是「那會消耗您的靈氣嗎」。
日光篩下的斑駁光影落在上頭，畫簾輕晃，紙面上的眼睛恍惚綴著光，一下子就有了神采。
百年前子微封印天魔之後，以蜀山為基，南海龍族為印，一左一右，相當於雙重鎮壓，非常穩固，本不該這麼早被他逃了。
玄蛇只是跳樑小丑，大家原本都以為，子微是不會在意的。
楚璠臉上盪開一陣茫然，心裏亂得很：「我想再去問問龍女……」
九重鴛花瞬間抖擻枝蔓，變得血紅無比，甚至帶著有些污穢的黑色，纖細猙獰，不受控制地往旁邊的雪地狠狠刺過去。
她堅持：「就想要像的。」
子微被哽住似的，嘆了口氣，問：「哪裡疼？」
他捧著小東西在小妹妹眼前轉悠。
這種思想自古就深深紮根在他們腦中。
楚璠快把腦袋栽進地里了。
而崑崙的風雪，會讓這些幼弱無知的生命，在這個深夜長逝。
子微笑了笑，又靠近些許，從袖中拿出一個手繩，紅色的線綴上銀絲，扭成手環，戴在楚璠的腕上。
畢方揮起拳頭：「喂！你在先生面前做小伏低，在我們面前就換了一副面孔，呵，這是你上山求人的方式嗎？」
就像皇城破滅之時，皇后以自刎吸引敵國目光，給了他最後一條後路，楚瑜卻非要拖著她這個累贅，晚一步進密道，腹部正中一箭。
她比了一個手勢：「依然這麼矮。」
子微根本不在乎旁人的計較和說辭，他更多的時間都是在盡心儘力開設學堂，親力親為地授道於人，幾十年過去，也算桃李滿門。
修仙之人，所求無非是長生久視，全性葆真。可他區區二十五歲，已達到旁人難以企及的頂點，有著錦繡光輝的坦途。
他步伐很快，將竹劍掛在腰側，順手束起長發，耳側的玲瓏玉露出一角，清風吹過，發出「叮噹」碰撞聲。
他拍拍她的肩膀，語氣輕緩：「你知道，為何鴛花會認你為主嗎？」
楚璠連忙微攏掌心，讓它盡量不掉下去。
誰知，兵刃還未開始交錯，「噹啷」一聲，那男人手裡的刀，就被打落了。
他少時莽撞易怒，不太懂規矩，有次在正廳等了太久，不耐煩，直接進了子微道長閉關的洞府，一下子看到了許多封印的陣法。
吞咽的聲音。
子微俯身吻上去，微微張口，含住了她的唇，包括那粒小桂花，嘗了一口的蜜意。
楚璠垂著眼睛，語調輕淺：「道長去哪兒了，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那張濺著血的俊朗面孔，眼中空無一物，陰鬱詭譎。
楚璠滿眼震驚。
他額上的紅痕耀眼，淺笑道：「一次不夠的。」
直到一絲絲細嫩的花藤被送進口中，這東西，似乎在心臟里紮根，沿著血管壁攀長，懵懂地圈在手腕上。
他們兩方合作，更是罕見敵手，不說名震天下，也是稱霸一方的大妖。
密室中沒有燈燭，黑暗裡，唯有明明滅滅的湛藍清光，像林中螢火，她開始嚇了一跳，湊近才發現，原來是子微的尾巴。
她不由得感到恐懼，寒涼的石地，透骨的疼痛，總讓她覺得自己還在幼時，被鞭子一遍遍鞭笞著。
男人提起刀，沉默地跟在她身後。
可沒想到，就這樣也躲不過。
過了很久，外面的雨還在落。
他左右為難，場面一時非常困窘。
子微停下演示，在一旁指導：「劍是有意識的，你要思考，自己是為何執劍。先控制真氣，游移心脈，再到神庭，用意念和劍交流。」
她呼吸急促，鴛花紮根進經脈，根系接著她的手臂和心臟，枝蔓卻遠遠爬向雪中叢林，莖葉泛著紫紅色，如活物一般呼吸起伏。
龍族生性開放，以母為尊，她身為公主，有無數裙下之臣，每每奪取完男子的元陽，便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楚璠掙開他的手，在雪地上走來走去，自顧自念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是乖乖待在你後面什麼都沒做嗎？可他為什麼要瞞著我，什麼都不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
少年體魄清瘦，有種病弱的青白，鮮血冒出來，刺目極了，除了這些，還有一道道長條形的疤痕覆在上面，是陳舊的、日積月累的疤痕。
「以前這些貴族少爺，不是最喜歡把我們當狗使喚嗎？哈哈哈哈，現在還不是要跟我們一樣吃蟲子，快，快掏掏他的衣服，說不定還有吃的。」
不想哭的，可是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楚璠還是不說話，抱著他的尾巴把臉埋進去，連鬢髮都濕了。
子微將她整個人按在床上，由上而下俯視她，眼中那圈藍色的柔光，好像海一般波瀾起伏。
他好說歹說地勸：「我帶你去見先生，你到他面前哭嘛。」
「鴛花已經重新回歸，妖魄早晚會吞噬仙骨……」軒轅長老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直視他的面容，他突然驚呼道，「你沒有完全恢復？甚至還把妖族的……」
昨日她都沒有這般臉紅，但正是這樣不深不淺的交流觸碰，讓楚璠有些難以啟齒的害羞推拒。
他正對著堂前的香燭，深吸了一口裊裊升騰的檀香，嘆道：「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周圍如同白晝，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下一刻，就聽見子微篤定溫和的聲音，淡淡的，回蕩在耳側。
楚璠說得很誠懇，畢方卻忍不住看向她的頸間。
子微默默想，他們年紀確實相差甚遠。
畢方身子一頓，羽翅徒勞掙動，這姿態像極了飛蛾最後一次撲翼，一種壓抑的、蒼白的無力。
只有在看到楚璠時才會帶著點笑意。
已經戰勝的萬鵬王，從黑霧中飛了出來，尖唳衝破妖群，炫耀一般展開了自己華麗巨大的雙翅。
他繞著妖都飛了整整三圈，突然往下疾沖，在石壁中叼出了一個殘存的屍體。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名震天下的子微道長，是仙妖之體。可他從不用妖法，為了壓抑妖心，甚至不惜封印自己的修為。
「那便過來吧，楚璠姑娘。」子微藍眸深邃，露了雪白的狐耳，耳尖掛著一縷銀髮，妖冶極了。
眉心抵在枕間，卻越發覺得不對勁起來，身體好似有冰火在翻湧爭鬥，半身墜入冰窖，半身猶在烈獄。
楚璠聲音有些發抖：「我不知道。」
慢慢地，狐尾移了過來，簇擁著那朵小花，和新開的花枝疊在一起，像是起舞，更似纏綿。
這離上一次可沒過多久吧……
「解藥鴛花都送給別人了，你當真把自己的前程放在心上了嗎？」
楚璠渾身都熱，但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放鬆，做這種事情，好似飄在了雲端，能忘記腦子裡堵塞的悶意。
楚璠裹緊被子，把頭垂得更低，不知道怎麼回，竟說了句：「那謝謝道長不生氣。」
他從不與旁人有過多牽扯，天山狐通天命，所有因緣際會，都能巧妙避過。她之前一直覺得，子微是害怕情愛的。
為何能如此輕易被他發現，軒轅炙後來想，或許是因為子微從未真的想隱瞞。
她除了自己的阿兄，好似誰都怕。
他先去了退寒居，沒見到子微，而後又拿著東西去往楚璠所住的竹舍。
子微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不能了。」
她神志不清，抱著崑崙，像抱著白澤一樣，往常這般對著白澤說話，阿兄就會立馬過來。
楚璠猝不及防，他雖然沒用全力，但是耳垂肉嫩，也是火辣辣地疼。
魔物群起十四州，甚至比妖族爭戰時聲勢更加猛烈。
她的反應太奇怪了，子微眉頭越皺越緊。
靜姝怒氣沖沖，眼裡堪可冒火，滿腦子想的都是把那隻鳥的毛給拔光。
她以雪化水，燒熱后，把自己泡進了浴桶里，這麼長時間了，大腿內側還是酸脹無比。
月白穗子在她手裡晃晃蕩盪，更襯得指如青蔥，嫩白瑩潤，子微只稍瞥兩眼，便斂了睫，含笑點頭：「好看的。」
她是看到那些疤痕時才明白，楚瑜在那天選了她，是因為看出他們是一類人。她無母，他無父。
給他送了個爐鼎，這人收都不收，竟然還……還與之雙修？
不過是長姐拿來牽制她的人，還處心積慮地討她歡心，擺出一副受傷神色，讓靜姝看著就覺得噁心。
楚璠屏住呼吸，手臂慢慢移動，順著他的脊背往上摸。
甚至，比普通人更沒有節制。
畢方只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和火焰息息相關，出生便伴有訛火，在哪裡出現，哪裡就會燃起野火，凡人說這是災怪，妖獸也避他三尺。
楚璠想了想，放下美人纖細的手臂，依言退至他身後：「道長……」
畢方收了思緒，站直在門外，他心中有些忐忑，敲門的手欲抬不抬，這樣連續落了兩三回，不多時，門聞風而動，自個兒開了。
方才的繾綣柔情一掃而空，屋子裡漸漸冷了下來，楚璠突然覺得氣氛不太對。
風有點大，撲在臉上帶著凜冽寒氣，睫毛被凍成根根分明的霜尖兒，楚璠正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楚瑜沒法子，略一思忖，在桌前攤開一張紙，畫筆塗抹紙張，發出「沙沙」聲響。
「我還有點事情做。」子微的目光落在窗后燈籠上，又囑咐說，「你照看著她，讓她過會兒來找我，別和靜姝起衝突。」
子微看了她一眼：「你這副身體，若想要和我們一同去尋找天魔，會很難。」
玄蛇仰頭，張開鮮紅巨口：「萬鵬鳥已敗！我為妖主！眾妖聽我之令，若誰能抓到軒轅妖獸，靈材巨寶，妖丹血肉，應有盡有！」
畢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茶樓的人胡侃，總覺得這事兒沒那麼簡單，估摸還是和南海內亂一事有關，去了才能知道。
靜姝生在母系社會，性格豪爽直白，雖然急躁，卻不會刻意為難女子。
軒轅炙和宴虛，曾經是好友。
「給你換一個。」他笑了笑，極力維持平靜，溫聲問，「想要什麼名字？花、木、雨、雪這類太飄浮，讓我好好想想。」
他幾乎咬牙切齒，語氣帶有明顯的恨意。
她想了想，認認真真回道：「我只相信您的。」
畢方嘴賤，沒過腦子，問了一句：「楚姑娘？」
藥膏抹在臉上，又癢又辣，楚璠回過神，怔怔望著他。
她這個時候總是格外乖，舌尖磨蹭，他身上的清香味兒總是很濃，特別是這樣交融時，又熾熱，又濃烈。
妖族當真經不起語言調戲，這兩個又是頂尖的驕傲，一點兒都不肯服軟，真是快化作原身咬起來了。
現在看來，明明是有人刻意為之。
「這樣的話，你便不止有螢燭之光了。」
子微覺得她太瘦了，可能是來崑崙的路上太勞累，吃得少，腰肢纖細，肩背也瘦削，一臂就能抱住。
他銀髮微盪，落在她的手背上，像是一撇涼涼的月影。但是他本人很熱，身體很熱。
畢方站在楚璠身前，略一彎唇，笑眯眯道：「我說龍女，這麼多年沒見，你越活越回去了啊。」
這深宮裡，很多人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
「你竟還留著。」子微覺得有趣。
畢方不敢當著他的面啃，把手一背，笑道：「好嘛，我先替您嘗嘗毒。」
畢方鳥是山中火精所化，天地孕育，所以根本就沒有父母。在他還是顆幼蛋之時，就被族中的老老少少輪流照顧。
子微沉默了一下：「那你問我做什麼？」
畢方摸不著頭腦：「那你要一個人幹什麼啊？」
楚璠低頭，看著彷彿透明的半隻手臂，上面的鴛花枝葉熠熠生輝，依偎一般蹭著子微的手指摩挲。
楚璠下意識便開口道：「很軟……」
妖族就是這樣，只有相應的實力，才能得到相應的尊敬。
楚璠踩著階梯跑下來，把手裡的東西一股腦塞給畢方：「你長得最矮，你吃。」
一陣沉默過後，她悄悄抬頭，看見幾條雪白狐尾從藍袍下伸了出來，隨意地搭在椅子上，尾尖輕甩。
楚瑜佯裝慍怒，眉毛抬高：「誰說的，你就長這樣。」
楚璠「嗯」了一聲，有些羞愧道：「好的。」
楚璠點點頭，面容依然是淡淡的，突然開口：「吸血和被當成爐鼎，應該是後者更有用些吧。」
他踏著霧光，一身廣袖深衣，綉著霧青色的雲紋，衣衫環佩「叮噹」作響。
子微攬著她的背，輕輕往上抬。
「誰矮了！」畢方氣急敗壞地瞪大眼睛。
見到子微時，女子面容略帶驚訝與欣喜：「原來軒轅族說子微先生出世，竟是真的。」
她點點頭，又聽到子微講：「你喜歡長劍還是短劍？」
子微無奈：「沒有凶你。」
崑崙峰上接天穹，白晝過得很快，四周一片黑沉，唯有小徑深處的竹舍里，透出一團赭紅色的暖光。
守護結界被漆黑長尾砸了一個口子，軒轅長老快速m.hｅｔｕｂｏok•cｏm•coｍ移動，手中玉杖橫舉，和鱗片相撞后爆出明亮的弧光。
「道長，您不用為我做那麼多，也不必說這麼多的。」楚璠扭了扭身子，又後退幾分，極為正色，言辭懇切，「您不必多關照我，因為不管怎樣，我絕無半分怨言的。」
「天魔衝破封印，人修虎視眈眈，難道妖族又要像從前那般，東躲西藏，一輩子露不得頭面？」
子微瞧見了這個舉動，他輕輕笑了：「還不是時候。」
「真是像你父親。」
子微溫聲失笑，他收劍入鞘，頗為自然地牽過她的右手：「也罷，回去吧。」
楚璠抿緊唇，上前一步，揪了揪畢方的翅膀，蹦出幾個字：「別打架。」
畢方下山一趟，除了給楚璠帶些用具吃食，也打探了些消息。
靜姝頷首，示意黑衣男子站起來。
不知道為何，此時此刻，他的語氣像極了師長，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嚴厲。
子微一笑：「做得不錯。」
她最近被管著，不能吃膩的，只能略帶羡慕地道一句：「好香。」
疼，真的很疼，阿兄，我好疼。
豈料靜姝還沒有什麼動作，她身後的男人已經提刀迎了上來，快如閃電，詭異的彎刀泛起紅光，直直砍向楚璠的腰側。
軒轅長老抓著畢方的脖頸，族人跟在身後，他們已經準備在此刻逃出妖域。
現在的妖族，已經不像從前了。
他額頭滲出了大顆汗珠，牙齒緊咬，沒有呼喊，更沒有掙扎。
視線往下落，她蜷起的指頭，裸|露在外的手臂，也是羸弱枯瘦的。
畢方跟在後頭，手裡提著烤兔子，上面還嗞嗞冒油，焦黃色鮮香撲鼻，他不免嘴饞，哪料到剛準備咬一口，前面的影子就停了下來。
楚璠默默垂首，小臉暈開一大片胭脂紅，耳朵也紅透了——她不僅醒了，還什麼都記得呢。
子微姿態端正：「如果南海依舊不敵，四方頂尖修士全部戰敗，我自會剝去仙骨，以身迎戰，重新把天魔江逢封印回熾淵。」
確實如此，崑崙仙人，是應該有他的原則和驕傲。
他衣冠稍整，面容如雪，唇色略紅，身後雪白狐尾環繞，風一吹，恍如月下瓊花，簌簌落落。
冰冷的鱗片一點點收緊，畢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體似乎要被碾碎，胸腔內的靈氣被源源不斷吸走，連最後的溫度都消失殆盡。
那間隙若隱若無的影子，或高或瘦，在黑暗中屏氣不息的，都是戰爭之後活下來的妖。
子微伸手抱住了她：「你在害怕些什麼？」
靜姝生性高傲，幼時南海勢大，從沒想過會有人拒絕她，可子微拒絕她，又好像是理所應當的。
靜姝曾經在某人的劍上看過一模一樣的穗子。
「雙修？」她緊接著問了一句，「那樣會消耗您的靈氣嗎？」
那邊似乎傳來了微弱痛苦的掙扎聲。
「怎麼會？」楚璠現在才發覺，子微道長不對勁。
楚璠回憶許久，把最近發生的事情細細想了一遭，不禁納悶：「子微道長似乎總是覺得，我應該是不願意的、有苦衷的，甚至是在強行忍受的？」
直到子微出山。
楚璠鼻息間的那股細絨觸感揮之不去，心中恥意更多。
畢方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感嘆道：「這麼用功的啊。」
她待在楚瑜給她劃定的一小方天地里，除了每月被取一些血，幾乎什麼都不用擔心，也什麼都不需要知道。
子微頭一次覺得女子如此難懂。
高大的身軀退開，視線一下子就敞亮許多。
他沒有殺過人，也被當成是惡妖。
子微失笑，尾巴傳來絲絲縷縷的快|感，他哄道：「七情六慾，人之常情罷了，璠娘。」
軒轅炙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
這人真奇怪，一提起那個兄長，情緒就頗為激烈。
「我沒有信過。」楚璠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雪，「我從未覺得阿兄是災星。」
哪還有時間傷春悲秋。
最後當然沒成。
他選擇自爆妖丹來重傷玄蛇。
他牙關處含著血：「璠璠，別出聲。」
「話雖如此……」他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可先生不喜失控，也不會強求於人，應是從沒想過用這種法子的。」
楚璠並起手指，指尖顫抖，想擦出火焰，證明自己五行術也可以學好，不料心裏越來越著急，指尖剛冒出火苗，風一吹，立馬熄了。
靜姝痛改前非，姿態端正了不少，主動說：「天魔素來忌憚先生，為保穩妥，我們可以輪流值守。」
白穗精緻，盪在劍身上，一下一下，給神劍添了一絲以往從來未有的靈動鮮活之氣。
他抿住她的耳垂，狐尾繼續揉弄她腕上的花瓣，花瓣在顫，她也在抖，將她整個人都融成了一攤水。
「但是你把那些東西弄出來了……」子微頓了頓，繼續道，「我便只能以血替精，讓你不再受雙修秘法的反噬之苦。」
「不要一直道歉。」子微道，「你不願意說，我就不會提。」
她也微微清醒了。
笨笨的。
軟桃一樣，一吃就是滿嘴的汁。
九重鴛花瞬間纏繞生長，藤蔓攀附而起，把二人的手臂包裹在一起，又繼續展開潔白柔軟的花瓣，鮮活得連葉脈線條都清晰可見。
國破之後，楚瑜從尊貴的皇子變成流民，像是從天上跌進泥底，受辱都變成了最不值一提的東西，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幾條長尾從他袍下伸出，其中一條捲起雪地上的兔子，扔在門口。緊接著，子微又把她橫抱起來，推開半掩的房門。
畢方笑意更濃：「怎麼，百年前先生只選了我侍奉左右，你是不是很生氣啊？呀，現在還在為這件事情斤斤計較呢。」
柔、婉、惠這類都淑美，可是太溫順了，楚瑜私心不想要這些。
想到這兒，子微有些無奈。
它是子微的伴生仙草，卻陰錯陽差和她有了血肉相連的感覺。
乞丐們大失所望，罵道：「看著細皮嫩肉的，一點油水都沒有。」
她一點都不覺得冷，掌心濕熱，應該不是錯覺，兩條毛茸茸的長條軟物，從她的腳腕劃到腰間，微微勒緊，迫使她前傾。
被子里好似有人動了一下，半夢半醒的，迷迷糊糊「嗯」了一聲，聽著嬌憨可憐。
子微定定地看著她，沒有作答。
子微一頓，有些緩慢地問道：「她跟你說了什麼？」
力氣不大，但是拉扯之間，她的下巴已經撞上了子微的胸膛。
「除了我，還有很多人。」
楚瑜特意吩咐太醫，滋補湯藥要熬雙份，連吃食也都是夾雜著葯膳，一日不停，親自盯著她灌下去。
真氣與靈氣不同，難累積，難修鍊，楚璠不知道他恢復了多少，總歸是不想讓他耗費在無用的東西上。
楚璠突然被輕吮頸間，身子不穩，兩手抱住了他的肩膀，踉蹌間，下巴正好碰著那個豎起來的耳朵，鼻尖觸到了柔軟的毛。
子微稍稍一愣，微笑著勾起嘴角：「他咬了你，還把你當爐鼎，人還很好嗎？」
青竹劍顫顫巍巍，流轉的微光也斷斷續續，但至少，已經有了劍意的雛形。
他伸出手，寬袖落在楚璠的掌心，涼而軟：「跟我去一個地方。」
萬鵬王哈哈長笑：「這是吾賜予你們的血肉，吃了它，和吾共赴盟誓！」
子微回過神，嗓音有些沙啞：「沒有。」
「道長……」浴袍鬆散，楚璠深吸一口氣，稍微一扯，便把衣領鬆開，露出大片青澀的鎖骨，「需要的話，不用這麼慢的……」
楚璠把臉埋進掌心裏，嗓子干啞：「不是龍女，也不怪其他人。」
楚璠發出了很細的輕呼聲。
有尾巴伸過來，圈住她的手腕，柔軟的長毛在掌心摩挲。
這話剛落，楚璠立馬站直，挺起胸，半點疲色都不敢顯露。
沒過多久，他便收了回來，看著楚璠微愣的臉，笑道：「很甜，我很喜歡。」
子微端著碗走到床沿坐下：「那我喂你？」
他在雲端繞了一圈，幾番思索后，又停下來，兜兜轉轉，最後敲開子微的竹門。
子微有些訝然，頓了良久，楚璠都隱隱覺得這個問題是否過於冒犯了，她正不安時，耳邊傳來了他微啞的嗓音。
楚瑜躺在污血里，滿身泥濘，他從屍堆里爬出來，臉上沒有一絲神情，血液順著眼角流下，令人膽寒。
她微微抬起下巴，看到了子微長睫下的眼睛，可能因為身處黃昏的柔光下，眼瞳泛著潤色，顯得沒那麼冷淡。
她連忙擺手：「用劍？不，不行，我不能使劍訣的。」
「為什麼？」
她垂眸，長睫之下的眼神逐漸冰冷：「蜀山劍修，姓楚名瑜，姑娘可曾見過？」
本就離得近，因此身體瑟瑟發抖時，他能感知得很清晰。子微稍微俯身，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撫道：「真的沒事的。」
楚璠好似在明明白白告訴他，可以當自己是個物件，取用也好，吸靈也好，她完全不在乎，也不覺得這是錯的。
卻依舊不乏質疑的聲音。
或許對她來說，這些都是利益交換，這時的柔軟、依偎，對她而言根本不算什麼，沒有情感的交流，僅僅是為了救自己的兄長而已。
楚璠卻是依然怕的。
每一刻都有許多妖在犧牲，腳下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踩在上面，能感知到那種黏稠的拉扯感。
畢方這時候才覺得雞皮疙瘩落了一地：「你說她這……人族的姑娘家，這麼不把自己當回事嗎？」
從古至今都沒有過這樣的條例，人妖本就兩立，若要和平相處，怎麼可能僅憑他的一面之詞。
他們子夜出發，畢方特意從族中搞來了個飛天船舫，上面附著無數的機關陣法，牢不可破。
真厲害啊，楚璠想。
絨毛一寸寸掃過她的肌膚，越勒越緊，把她完完全全禁錮住了。楚璠睜開一雙迷濛的眼，泛著潮熱的水汽，就這麼望著他。
楚璠拿起桌上的桂蜜粥，先是自己嘗了一口：「其實阿兄已經不愛吃這個了，我們流亡在外的時候，正臨飢荒，差點餓死在半路上……」
道袍，白髮，藍如琉璃的眼睛，霜雪長發散在腰間，他一隻手垂著，另一隻手端在胸前，掌心幽光溶溶。
醒了。
她從小到大，沒經歷多少善意，不懂為什麼會有子微這樣的人。對一個有所求、有所圖的人，也可以這麼好嗎？
那些尾巴慢慢游移過來，纏在她的腳腕上——溫熱的，像今晚他吻過來的唇，乾燥柔軟，繾綣又溫柔，帶著清香。
楚璠的半邊臉都埋在了他的肩上，耳畔傳來的聲線溫柔：「看到了嗎？」
楚璠撓撓頭：「好像也沒有。」
楚璠咬住唇，睫毛顫了又顫，神情和目光都暗含懇求。
楚璠似乎僵住，在子微的注視下，默默把掌心攤開。
「嗯，阿兄，我乖乖聽話。」
楚璠動都不敢動，挑著話題往外拋：「道長……畢方曾說過妖族體溫都溫涼，您，好像和旁人都不一樣啊？」
她以為自己是故意的，楚瑜心中一沉。
衫子斗篷散了一地，屋外狂風暴雪，燈籠被扔在地上，底下的穗子也跟著飄動。
楚瑜身上還有未愈合的箭傷，連反抗都不能，他抱著楚璠縮在牆角，死都不鬆手，那些人踢打的動作便更加放肆。
如今，軒轅長老長嘆一口氣：「我一直沒想清楚，如果千年前，有人能勸動你的父親，他是不是就不會死。」
畢方終於不再動彈了，他縮起身子，看見方才張狂無度的萬鵬鳥眨眼間失去性命，有一種難以遏制的冰冷。
畢方整整衣襟，把翅膀從楚璠的手裡撈回來，長長哼了一口氣：「如今事態緊急，我不跟你計較。」
他猛然上升，以閃電般的速度往長老身後衝去，蛇尾盪開人群，層層盤繞，張狂無比：「就讓我了結你們軒轅一族的傳承！」
她有些想笑。
他笑了笑，把頭湊到她的頸間，越靠越近，鼻尖貼著她的脖頸，氣息很熱，聲音沉而喑啞：「楚璠？璠娘……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他也再無父母。
楚璠橫起胳膊，崑崙劍銀芒傾瀉，在她手中「嗡嗡」作響，好似要脫手而去。
她開口，想跟阿兄說「對不起，不能陪你了」，卻提不起一絲力氣。
畢方頓時尷尬無比。
楚璠潦草地撥開尾巴，揉了揉臉，沉默兩息之後，試圖努力放鬆自己，再從玉床悄然下去。她在這裏總覺得不自在，還是自己一個人待著比較好。
像劍穗在輕鳴。
因為子微給人的感覺，淡漠超然，總是正確的。
子微不相信她連這都不懂。
他施的咒印，自己最熟悉不過，只要沾一絲魔氣，龍珠便會啟動大陣，怎可能會被悄然偷走。
那姑娘還慘兮兮地等著他呢。
楚璠低頭一看，自己渾身都裹著盈盈的藍澤，像被澆了一層蜜，更像是一顆墜在深林山脈里的星子。
子微心善，教導他清心法術，常年幫他壓制離火。
「他不是妖主血脈！也不是某個大妖的遺腹，他可是個半妖，卑賤的血脈，混血的怪物，怎麼可能憑藉雜血接受萬妖朝拜？」
當時他們是怎麼說的？在子微為了蒼生封印天魔被斷一尾、虛弱閉關時，他們聚在洞口聲討，振振有詞，一聲比一聲高漲。
楚璠歪歪頭，想到那條多出來的尾巴，道：「應該很好了。」
楚璠抱著崑崙劍，手臂微縮，越攥越緊。
子微接過劍穗，將它系在劍柄之上，崑崙劍身細長，通體淡藍，上面紋白珠桂枝，優雅非常。
楚璠在屋裡慢慢歇著。
玄蛇桀桀大笑，忍不住狂傲起來：「我已經贏了，為何還要遵從歷來的妖族古法，你們軒轅一族袖手旁觀太久，如今……」
子微剛進門，便看見她光著身子縮在被子里，只露出半邊肩頸和腦袋，脖頸白生生的，耳根后一片通紅。
子微將臉貼近，靠在她的小腹上：「都說了別這麼叫我。」
最重要的是，崑崙劍上居然系了一個看似普普通通的穗子。
子微睜著湛色的眼睛，側過臉，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她跌跌撞撞地跟著走，甚至跑起來，在後面追趕：「道……道長！抱歉，我不是不識好歹，我學，我學！」
畢方遲疑道：「退寒居吧，他身上枷鎖封印雖然散去不少，可也沒有恢復到全盛時期，天魔來勢洶洶的，先生要思考應對之策。」
楚璠抬高手臂，吊著兩條尾巴，滿臉惺忪迷茫。
即便是高貴的天山狐。
楚璠縮著肩膀：「其實他也不許我修習法術的……」
這令他們感到震驚。
「不必。」子微很快拒絕，又沉吟道，「不過軒轅族是應該給她道個歉。」
他腳步一頓。
楚璠第一次正兒八經學劍，要達到人劍共通，還是太難了。
楚瑜畢竟是楚國最後的血脈，唯一有資格成為皇儲的人，又生得聰慧異常，過目不忘，自是尊貴萬分。
楚璠點點頭。
他俯下身子，寬大的偏衫突然落下，帶著一股惑人的香，輕輕蒙上楚璠的臉。
突然，一隻手強硬地按上她的肩膀，涓涓暖流慢慢滲進體內。
子微回應：「還好。」
子微忽然打斷他：「軒轅長老。」
她縮在被子里，彷彿還存在著剛剛的觸感。
打開房門，正好碰到了候在門口的畢方。
她揪住楚瑜的袖子，一直不鬆手，他身上的書墨香和藥味兒，直躥進鼻尖，熏得人眼睛酸。
子微看著她輕薄的浴袍，體貼地移開目光。
子微往前傾身，他離得很近很近，幾乎要貼上來，卻沒有感受到呼吸的溫度。
楚璠還是只掉眼淚，捂著臉頰，不怎麼說話。
皇室親緣淡漠，楚瑜更甚，無數公主中，他只把她當作妹妹。
楚璠控制不住，快|感幾乎霎時便找到了出口，熱血翻湧。
子微出來時，畢方連忙迎了上去，剛想問楚姑娘在哪兒，便在他懷裡看到一個人影。
迷濛中，看到許多凌亂斑駁的日影，倒映在窗帘上，木雕檐角，恍然有剝落的舊皮。
既然她開了口，子微也就問了：「為什麼？理由呢？」
畢方難以理解，他甚至因此產生了怨恨，在這龐大的妖域里，所有妖都成了因為邪惡而蔓生的血繭，生來就代表著罪孽。
「是你的了。」他捏了捏女孩頭上圓圓的髮髻，「璠璠，以後你的小字，就叫璠璠。」
畢方目眥欲裂地飛過去，卻被軒轅炙捆住了身子，他想衝破，瘋狂掙扎，鎖鏈勒在身上剮出道道傷痕，露出白骨，最終卻無力地倒在地上。
靜姝在後面大喊：「阿宴！誰讓你動了，給我回來！」
只見無數光暈以楚璠為中心向四周蔓延，大片大片的藍白清光，乍泄出浪潮一般的絢麗色彩。
一條狐尾悄然圈住她的手腕，茸茸的長毛摩挲腕側的圖騰，另外幾條繞成圈，裹著她的肩背，有些癢，但更多的是暖。
她被自己嚇了一大跳，心「撲通撲通」的，悄悄看他的面色，沒察覺出這人的不耐，才放下心來。
楚璠已經意識昏昏。
他垂下頭，銀髮流瀉如水，有些散在床鋪上，更多的落在她的小腹大腿，鋪了滿身，又滑又涼。
這一天都沒機會填肚子，又折騰了這麼久，她怎麼會不餓。可她就是不想起來，楚璠把自己裹成一個球，悲憤道：「道長先走吧。」
連風雪聲都震蕩不休。
一路無話，走到誡廳之時，軒轅長老已經在正堂候著了。
小丫頭聲音脆，一聲一聲的，清甜熱鬧。
少年伏案書寫，在畫紙右側落下名字，如行雲流水，字跡清晰端正。
不同的，楚璠知道是不同的。
他約束妖族，增禮治，修法度。
畢方一個激靈，拍拍腦門：「她走前沒告訴您嗎？天還未亮時她就出來了，估摸現在正在別院呢，要……要把她也叫過去嗎？」
楚璠眼裡又開始泛酸，這幾日的漂泊孤寂沉沉壓在心頭，幾乎找不到出口。
畢方忽地記起什麼，一拍腦門：「我……我下山一趟！」
可後來，平靜的生活有了改變。
子微用手臂稍稍撈住她不停往後仰的肩背：「別再往後躲了……」
只楚璠怕是有些頂不住。
命薄，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
倒不是聽勸，可前面先生才吩咐過，他如若再衝動，先生肯定又要失望了。畢方想了想，輸贏嘛，也不在這一時，犯不著意氣用事。
靜姝回身望她，淡淡問道：「他聯合鮫人強搶我龍族不老葯，你知道嗎？」
阿宴頓了頓身影，腳步一剎，可他修的法訣極凶極惡，斷沒有收勢的道理，刀身血芒乍起，已經不受控制地到了楚璠眼前。
「我若是叫你璠璠，」他壓著她，輕咬著她的脖頸，吐息熱熱地熏出來，「那……實在是會多想。」
子微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一起去吧。」
楚璠摸了摸崑崙劍上的穗子，低低應聲：「哦。」
楚瑜捏著她的臉，觸手之處軟糯溫熱，他不捨得松，時間久了，甚至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元陽給丟了……
消瘦修長的手指，顫顫巍巍抬起來，輕輕擦過她的臉。
子微把手臂撐在桌上，和*圖*書雪發透著薄薄的光，像一輪月影，凈如琉璃，卻偏偏顯出一種慵懶：「身上還疼不疼？」
子微屈起長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在想什麼呢，你兄長？」
「分明是兩個人的事情，昨日……我又沒有把您推開。」楚璠喃喃道，「我心裏真的沒覺得有什麼，您怎麼就不信呢……」
龍女不語。放眼十四州內，不論是不周方諸，還是軒轅蜀山，皆有後繼能人，只有他們龍族，內亂不休，甚至連地盤都快保不住了。
他們都是天之驕子，各自佔地為王，因為一個契機，二人稱兄道弟，把酒共飲，那時候是何等的瀟洒自在。
與皓月爭輝，與天地同色。
他剛出生時，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連畢方自己都這麼覺得。
他生來具有仙骨，又含著妖族的精魄血脈，應該是世上最完美的化身。怎麼會為了這幾個小小蟲蠅，真的輕易放棄滔天的權勢。
子微低頭吻著她的額，迷濛地「嗯」了一聲。
小孩兒和女人很少，不知道為什麼就死在了路上。
子微後退一步，語氣更冷了些：「明日啟程，我會跟在你們身後。龍女，不必如此。」
楚璠看了一會兒，默默用手指揉了一下細軟的毛，小聲說：「道長，我能問問您，還會長几條尾巴嗎？」
子微攬住她的手顫了一下，竟不知是因為她說的話，還是因為她落在尾尖的一個吻。
楚璠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劍意，鋒銳無比，又淡然柔和。
「你身上都打了我的奴印，倒是還來管上本宮了。」靜姝揚唇一笑，目露譏色，「你算個什麼東西，方才誰讓你動了？」
「別以為你是軒轅少主就可以隨便挑釁本宮。」她長鞭一揚，在空中甩了一個利落的聲響，回敬道，「這麼多年也沒長點本事，是不是連噴火都快落下了？」
他有些無奈和悵然，可她的目光太過灼灼，如寒夜燈火一般亮，子微頓了片刻，略微點頭。
靜姝仰起脖頸，姿態傲氣凌人：「優勝劣汰，成王敗寇罷了，楚瑜是出類拔萃，天資卓絕。此番技不如人，我們龍族不會多追究奪寶之事。」
甚至在天魔來襲之後，趁著子微重傷，聯合諸多黨羽，策反謀划，強行取得對妖都的控制權。
很軟。
她從進崑崙那刻開始，就像是把自己給摒棄掉，順從地接受，毫不猶豫被吸血，從不拒絕，連看到他妖化之時那般駭人場景，都盡量沒有顯露出自己的害怕。
可她困了。
楚璠繼續搖頭，卻不出聲。
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的身子一僵。
她縮在他的懷裡，一汪暖玉一樣，微微仰頭，舌尖細細勾畫他的唇舌。子微閉上眼，任由她動作。
軒轅炙強壓怒火：「子微！如果天魔來戰，你的鴛花散落在外，遲遲未回，那你又打算怎麼辦？」
「不過是子微的門生，你把自己和先生比，豈不可笑。」
楚璠又無聲流了一串淚。
袖子滑落，露出潔白的腕骨，還有內側的一片花藤，紅白交織，像半截枯梅。
「所以呢？」
「桂蜜粥，阿兄最喜歡吃了。」
之前楚璠對修仙界一無所知，子微便想著，或許是因為她沒有靈根，不通仙緣，她無計可施，才到了這個地步。
他們展開了巨大的防護罩，族中子弟林立其中，只是沉默，冷冰冰地觀察。
畢方險些撞上去。
子微站在他面前，道：「你來，是有什麼事嗎？」
楚璠眼睛紅紅，忽地站直身子：「我沒有哭！」
阿宴把刀往地上重重一戳，以此借力，走到靜姝的身後，他脊背微僂，面容偏冷峻，有一道長疤竟然沿著額頭貫入眼角。
眼看氣氛逐漸凝固，她小聲道：「阿兄最討厭我習劍……」
他的動作很遲緩，過了好久還沒咬下去，這速度讓人焦灼，雖輕緩，卻更讓楚璠覺得有些無所適從。
他過了會兒才發現楚璠沒跟上來。
「子微道長。」楚璠突然出聲。
子微面色毫無變化：「不會的。」
畢方在旁邊冒著冷汗，天下誰人不知，南海公主曾求過子微共結道侶，只是被他拒絕，現在場景如此尷尬，這該怎麼辦？
子微轉過身，低頭看向那隻兔子，沒什麼情緒：「既然是她給你的，便自己吃吧。」
他極淺地勾起唇，聲色溫潤，和大多數的妖都不一樣，是非常端正的腔調，卻沒有那種高高在上且倨傲冷漠的氣質。
分明沒使力氣，只是未控制而已。
慾望得到了滿足，鴛花擺擺枝藤，又柔順地鑽回楚璠的手腕。
畢方心裏是這麼想的，可他不敢明著說出來，因為楚璠此刻實在是很不對勁。
楚璠犯起了迷糊，懵懂地摸腦袋，小聲問了句：「不需要了嗎？」
玄蛇和青隼已經變成了兩座冰雕，他們凝固在戰鬥時，甚至連青隼的臉上，那內丹爆發時的猙獰表情，依然是生動的。
最後他們都死了。
「因為那一條，幼年出生時就被母親斬斷，還未有過靈氣，不能恢復的。」
這姑娘還小呢。
他俯身貼在她耳旁，聲音極輕：「還有，我並沒有把你當作……爐鼎。昨夜授你的法訣，本是雙修秘法，以男女元陰元陽相融，才可成功。」
他總會想起很多東西。
子微摸著鎖骨的手僵了一下。
「那時候，鴛花寄生在我的身體上，突然讓我有了可以適應靈氣的力量。」楚璠仔細回想，直接說道，「那麼十年前，我就已經是個非人非妖的怪物了。」
楚璠看著那盤糕點被宮女拿走，目送一會兒，很可惜地點點頭。
劍柄上銀紋複雜，桂珠環繞，盪出無形的厚重靈力。
他好像很難過，和她一樣，心是沉寂的，一直說著對不起，又在道謝謝你。
原來妖主早就知道蘇霜產子，潛伏已久，就等著在她虛弱之時一舉進攻。妖修屠城之時，血流成河，蘇霜負隅頑抗，在死之前，也不肯向愛人投去最後一眼。
畢方樂了，細「嘖」一聲：「我說，南海二公主，你以前不都喜歡白面薄皮的嗎，怎麼，如今又喜新厭舊，換口味兒了？」
龍女連忙鞠躬，一時情起，眼淚滾落下來，姿態楚楚可憐：「先生不知，天魔一事確實是因我們南海而起。鮫族想要奪權，雙方交戰起來，鎮守天魔的龍珠便被趁亂偷走了。」
他盈滿了眼淚，內心惶恐不安，稚嫩的聲音在顫抖。
那些人眼睛里閃著猩紅的冷芒，他們瘋了一般衝過來，連笑容都是猙獰的。
為什麼？憑什麼？
子微好不容易才聽清她說了什麼，險些氣笑：「他不是個劍修嗎，為何要限制你學劍？」
走前還不忘狠狠踢楚瑜一腳：「狗東西，浪費俺們時間。」
油燈未燃，舍內只剩些微薄的月光，還有環繞著的狐尾亮起的淡藍光澤。
畢方甚至感受不到一絲怒意，他彷彿也可以麻木不仁了，卻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
青青紫紫一大片，甚至還有些尖銳牙印，順著雪白的脖子蔓延，罌粟花似的，一直開到鎖骨，不知道內里是什麼光景。
「怕了你了，別跟我道歉啊。」
楚瑜擱下筆：「這個怎麼樣？」
偏偏這時候，楚璠又出來了。
這麼溫柔的人，現在，他說自己要做好被屠戮的準備。
可他真的答應了，辭去妖主之職，久居崑崙，不理世事。他簡直是找了個可笑的借口，因為妖族的體系已經重新建立，所以他退得輕輕巧巧。
子微並非純正劍修，可崑崙劍一入手，劍勢一起，整個人便有一種渾厚端莊、錚亮鋒銳的氣場。
「沒關係。」楚璠心想，他不想說也沒事。
長老和玄蛇打鬥，眼看要落於下風，防護罩已經岌岌可危，族中弟子在和群妖不停纏鬥。
子微點點頭，伸出手：「給我吧。」
玄蛇的頭顱突然分化，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從側邊又伸出一個蛇首，泛著黏膩的水液，剎那間張開血紅巨齒，直朝軒轅炙肩上咬去。
子微把臉埋入她的胸口，低低喘著氣，寬鬆的道袍掩在膝處，他眼角勻著一抹薄紅，深深看了她一眼。
在某些方面，楚璠很能認錯，但是她不會改，像是矇著頭一腦袋撞牆上，站起來也不會轉彎，拍拍腦門，要繼續撞。
楚璠頓住腳步，側過身和他對視。
別問了，想要的。
室內很靜，兩人呼吸輕緩。
子微特意提醒了畢方一番，他尚年幼，體內又含離火，心智不堅，最容易被引誘。
「你說，我可以叫你什麼呢？」
他突然頓住，又問：「那現在呢？」
他不需要這種東西。
「他在位期間，不擴張領地也就罷了，甚至處處為人修著想，不許混戰奪權，妖族千年征程都被他給毀了！」
從未奢望過。
楚璠沉沉睡過去之前，只覺得這個道長念她的名字時，聲音真好聽。
鴛花懨懨地低垂著，只剩下一點微弱清寒的光。
子微深深嘆了一口氣。
楚璠呼吸一滯。
楚璠眼神空空，低喃：「您別讓我猜，我猜不到的。」
這種尷尬的氛圍沒有持續多久，子微很快放手，又退開一步，保持了一個較為寬鬆的距離，讓她稍稍平靜些許。
楚璠被他親得很舒服，又有一種別樣的罪惡感，她渾身軟爛，骨頭都似被揉碎了，聽見他啞著嗓子說：「你知道嗎，這才是真正的雙修……獨一無二的……我們之間的雙修。」
子微看了她一會兒，掃過楚璠腰上的長劍，略一沉心，便轉身走了。
事實上，他所選擇的時機真的不錯，元嬰後期的強悍修為，在妖域已經算數一數二。更何況兩方大妖剛爭鬥完畢，萬鵬王險勝，已經不是最完美的狀態。
畢方在外頭待著，內門設了結界，他沒有聽到裏面的爭執，但是看子微的面色，也知道他們談得並不算融洽。
她被當作下一代仙道魁首培養，長輩日日夜夜給她灌輸「惡妖」理念，她根本不能容忍自己生出了個半妖。
她剛飲了一口粥，唇部飽滿柔軟，嫣紅熟爛，嘴角正巧沾著一粒桂花，說話時舌尖粉|嫩，看起來香甜可口。
小妖都很喜歡他，子微治學嚴謹，在課教上嚴厲，但是私下又溫柔可親，待人寬善。
他聲音輕緩，眼中卻已經泛起了陰鬱的暗潮：「父親隱姓埋名前其實也是一方大妖，手下亡魂無數。」
黑暗森涼，弱肉強食，到處是廝殺和死亡，鮮血浸滿每一寸土地，大妖高舉統治旗幟，弱小者只能被支配，他們和魔族沒什麼兩樣。
看起來兇狠又猙獰。
子微默了會兒，道：「這東西哪是給你這麼用的……」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唇上。
在崑崙的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
楚璠潦草地擦擦眼淚，跟著子微一招一式地練。她處在一群劍修的生長環境之下，對劍道的感悟並不生澀，相反，她完成得很好。
自此一戰後，十四州再無仙人，也再無嗜血惡妖。
可下一次聽到他的消息，竟是在仙門。
這是暗夜，寒星夾雜薄霧，禿鷹在空中盤旋。
悠悠蕩在床沿，還有兩條繞在她腰身上，毛長而厚實，她這才突然發覺，方才應該就是被它們給悶醒的。
陰冷濕暗的房間里，眼瞳里是昏暗的燭火，兩個交疊人影映在凄冷的地板上，他們只剩彼此。
楚璠面色通紅，微甩甩手：「您……您快把我給熄了吧。」
她都說了什麼呢？她膽大如牛，竟敢說子微道長尾巴軟……
「對不起。」子微吻著她的耳垂，握住她的手，一起放在柔軟的小腹上，那裡微微鼓起一小塊。
這都是他讓宮女搜刮來的，只是楚璠沒有動過。
過了好久，還未停住。
他從前是金枝玉葉、錦繡高貴的皇子，如今在乞丐手下苟延殘喘，差點連命都沒了。
「你記得倒清。」
玄蛇下一刻便朝這個方向騰空而起。
或許昨天的事情，對一個女子來說，並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接受的，更何況，那個時候她口中的願意，也包含著各種各樣的原因。
畢方記得那年，他甚至還未化形，山海關分割陰陽，陰在妖域，陽承人道，兩者之間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斷，妖族自身更是內訌不休。
聞言，子微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輕輕笑了笑。
一陣狂風，其勢如雪龍相逼，所過之處風霜瀰漫。
「楚璠。」他頭一次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她渾身酸痛，摸上了自己的手腕，那股熱意從四肢百骸運轉，直直流入心腔，楚璠全身悶汗，身體往側一翻——
他在她下床的時候便醒了，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攔。
「以後還會嗎？」她嗓音像幼鶯，甜中透著一股澀，「以後不要這樣了好嗎？」
楚璠年幼也就罷了，整個人還瘦骨伶仃，像個病貓崽子，照宮裡的人說，她這樣的長相，一看就是沒有福氣的。
她不合時宜地開口：「明天吃烤兔子吧，我廚藝挺好的。」
她紅著臉把手放上去，尾巴蹭在手背上，軟毛被撩得雜亂無序。
她抓抓頭髮，把遮眼的髮絲撥在耳後：「我相信您的。」
只覺得肩膀上的手很熱，那溫度似乎要從薄薄的布料透出來，從肩膀滲進內里，燙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玄蛇張開巨口，一嘴森白銳利的尖牙，直衝上前和鵬鳥撕咬在一起。霎時間，天邊雷雲陣陣，血雨腥風。
女子白紗覆面，眼角覆著些許湛藍鱗片，眼眸深邃，衣飾皆綴珍珠，腰掛長鞭，體態輕盈優雅。男子高大魁梧，一直跟隨在她身後。
而後搖搖頭，嘆道：「可不能再吃了，積食。」
楚璠拚命後退。
「您要教我法術啊？」楚璠一開始還掛著笑呢，眼看竹劍遞過來，卻不敢拿了。
臨行前，他又打包了些女兒家愛吃的小東西，一股腦全裝進儲物袋裡。
桂蜜粥放得有些涼，她沿著碗邊小含一口，在舌尖滾了一圈，才咽進肚子里，帶著微微的甜，依然是記憶中的味道。
明明很好笑的場景，二人之間卻流轉著沉默，很久的沉默。
龍女抹了抹淚，有些尷尬道：「確實如此……所以族中派我來，是想懇請子微道長，再次鎮壓天魔。」
靜姝一臉不屑，轉過頭：「切。」
子微扶著她，戰慄又充實的快|感沿著脊椎攀爬交織，他忍住劇烈的歡愉，去嗅她白而嫩的脖頸。
因為他從不主動在外人面前顯露妖形。
崑崙有客來，子微讓她先行用飯。
他衣衫沒全褪，半露著矯健的肌肉紋理，銀髮如瀑披散，藍眸中似乎有幽幽火光，山林精魅一般，惑人心智。
他的語氣倦怠蒼涼：「璠璠，要聽話，不要再讓阿兄擔心了。」
楚璠努力地仰起頭，她看不清子微的神色，只能看到他耳上玉飾閃爍的光亮，很清透。
下一刻，靜姝緊攥鞭子的手被微微一攏，阿宴站在離她不過兩寸的位置，輕聲勸道：「公主……」
但僅僅是劍式模仿得很好。
榮山玄蛇，在黑水以南修鍊百年，對妖主之位虎視眈眈良久。
子微看楚璠出神，略一弓身，輕輕點了一下她的手臂。
兩個人的手絞在了一起，楚璠扯了扯和子微捆在一起的胳膊。
他拈著最後一根骨頭，拿在手裡玩：「你以前可不會仗勢欺人，以強欺弱啊。」
背後靠著他的胸膛，熱度源源不斷侵擾，楚璠有點緊張，不過很快，子微就退開了。
花藤淺淺勾勒手腕內側，又小心翼翼散發著靈氣，楚璠在那時，感受到了另一個人的心聲。
她抱著劍，從門縫裡冒出了一個頭，看了看子微，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子。
龍族抵擋熾淵的魔物，算一算，也過了十幾天了，可都是些小嘍啰，連天魔的臉都沒見著過。
她以為自己是什麼呢，一吹就滅。
子微神色不動：「世上難道只剩名利慾望？軒轅長老，你著相了。」
儘管大多數妖仍然支持子微，這些言論也極端刺耳。
「那是不是，還能再長一條？」楚璠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期待。
子微半垂著眼，面色似乎毫無波瀾，輕輕點了點頭。
良久后，楚璠妥協了。
畢方斬釘截鐵：「除軒轅和龍族上層，絕無一絲泄露。」
「道長身體恢復如何？」楚璠又問。
畢方樂得差點笑出來。
他的尾巴都能感受到女孩子的唇里在吐熱氣。
她的心一點點下沉，呼吸粗重，放在床板的手有些發顫。心腔又開始一抽一抽地疼，在悸動，在翻湧。
楚璠的視線一片血紅，卻不是自己的血。她害怕，卻更難過，她想翻過身替阿兄挨這些打。
他湊得更近，睫毛長而密，微微一壓，像是要掃到她的皮膚上。
楚璠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一個個地擼過去，突然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他得離火傳承之時，曾在妖魄中，窺見妖族戰亂的記憶。嗜血、怨念，好像是深深刻在所有妖類腦內的本能。
她睜著眼睛，獃獃愣了好長時間，慢慢抬起胳膊，摸上少年的脊背，掌下的骨頭清勁，瘦而單薄。
「我不要！」大顆淚珠滾落，畢方悲憤欲絕，「回來！師兄回來！」
漆黑的蛇尾層層盤繞而上，青隼被咬住手臂，皮肉綻開，玄蛇又趁機叼著他整個身子，重重摔向身後。
這實在是令世人生嘆。
會讓她有種錯覺。
楚璠怔了一下，從懷裡掏出崑崙劍：「您的劍在這兒。」
正巧這時候，子微問他：「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沒做？」
子微笑了，他心念一動，一條尾巴伸了過來，尾尖絨毛撓了撓她的鼻子：「你問我呢？」
楚璠回過神來，後退幾步，不好意思地「嗯」了一下。
其實照以往，楚璠自個兒哭一哭，沒過多久也就罷了，可突然有人念叨著、勸著、哄著，眼淚卻像止不住一樣，哭得更厲害。
楚璠怔怔回望他，搖了搖頭。
沒關係，反正他也能護著。
靜姝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嬌媚地瞥了他一眼：「我想什麼？我在替子微道長可惜啊。」
子微上前，從背後環著她，輕輕握住了楚璠的手背，些許劍意神念從他的指尖流出，溫熱的氣息滲透進來，楚璠指尖一顫。
他滿是不安：「璠璠，為何要偷偷去後山練劍，是被欺負了嗎？阿兄錯了，是阿兄沒護好你……」
楚璠用手掌包住子微的尾巴尖，茸茸的。
她怎麼也想不通，阿兄為什麼要搶不老葯。
子微問：「好看嗎？」
霧非常濃厚，楚璠眼前一片朦朧。
可昨日是他先露了妖相，沒什麼理智地撲到姑娘家身上，再說這些話，不免顯得有些虛偽清高。
子微籠袖而坐，點了點頭：「天魔出世才十多天，力量定沒有全然恢復，是不敢派本體前來的。」
只是沒想到鴛花生了靈，還認了主。
崑崙劍暈開一道幽邃的弧光，不過三息，便有人踏門而來。
習了劍，身上沾上劍意，肯定瞞不過楚瑜的。
若阿兄是為了她才落入天魔手裡的，她又該怎麼原諒自己？
這下徹底醒了。
畢方又轉回去，湊過去一個腦袋：「你還不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