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攀爬而上的人生

沈清耀這些日夜見證了她每一點每一滴的成長,深知她的成績來之不易,心中百感交集——他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到那些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取得的進步,原來對於其他人而言如此羊腸九曲。顧螢已經算是資質不錯的學生了,那麼對於更加平庸的人來說,困難程度可想而知。
「他為什麼不直接去讀少年班?」
她攤開手,掌中是被她一直攥著的黑色中性筆,普普通通的款式,因為握膠處的磨損而顯得破舊。林曼英訓了她多久,她就攥了多久,筆桿因為沾上她手心的汗而濕漉漉的。
「她為了不轉文科,一門心思光正勁兒學理科去了,語文給我考了個及格線。」林曼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顧螢一怔,起身開門。
「閉上眼睛。」沈清耀的聲音低沉而柔緩,「想象一個圓,然後我們在圓弧上取一條弦,這條弦可以是任意的,比如,你可以拉著它朝任何你希望的方向滑動。」
「哦。」顧螢悶頭應了一聲,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我不告訴你,就是知道你不會答應!所以我才想等取得了一定的成績,證明了自己再告訴你!」顧螢憤憤地說,「現在所有老師都說我做得不錯,進步很大,但你還是要拿我小學數學考不了滿分的經歷來評判我!」
「嗯。」沈清耀笑著應了一聲。
日曆撕下最後一頁,新的一年如約而至。
「誰知道她突然著了什麼魔,別三分鐘熱度,這一陣兒過去又給我厭學了。」林曼英搖了搖頭,「我啊,這些年算是被她整怕了。」
「媽,你怎麼還沒睡啊?」顧螢詫異地看著門口的林曼英。
「我看這次顧螢是真的不一樣了,聽趙震海老師說,寒假她參加了那個陳省身杯的預賽,進決賽很穩。」鄭承東繼續恭維。
「欸?」顧螢迷惑地抿了抿嘴。

顧螢打開窗戶,凜冽的冷氣灌入她單薄的睡裙,涼意讓她瞬間清醒了許多。
鄭承東遇到林曼英的時候,林曼英正拿著新出爐的期末成績單眉頭緊鎖、憂心忡忡——顧螢期末考試總成績全校第一百二十七名,數學滿分,物理滿分,反倒語文只考了個勉強及格的分數,看在她這個資深優秀語文老師眼裡,更是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畢竟是顧澤,根本不是什麼正常人,干出啥來我們都不稀奇。」
長此以往,同學們也漸漸從顧螢桌面常常堆積成厚厚一沓的草稿紙上注意到了顧螢的變化。
「聽說了嗎?顧螢報名了陳省身杯高中數學m•hetubook.com•com奧林匹克競賽!」
「你們家顧螢最近很是個正勁兒啊!」
「不是。」顧螢垂眼盯著地板,搖了搖頭,以她對林曼英的了解,每回訓斥沒有個半小時的數落是不可能結束的。
「我來試試!」顧螢興緻勃勃地開始作圖,早就忘卻了所謂的飛蛾是什麼。
「嗯。」顧螢乖乖閉上眼睛。
長夜欲曙,一如顧螢心中的燈。
所謂自有林中趣,誰驚歲去頻。
「你所說的飛蛾代表了什麼,蝴蝶又代表了什麼?」沈清耀其實真的無法感知這一點,一如他無法理解顧明所說的話。
「蟲蟲,你說,飛蛾和蝴蝶,真的差別那麼大嗎?」顧螢時不時會想起顧明的話。在不斷成長的過程中,她確實能夠逐漸體會到顧明所說的攀登高山的感覺——她以前只知道數學很難,但實際上她仍然低估了數學的難度,或者說,她的能力阻礙了她對於難度的認知——初級的問題對那時的她而言已經是攔路虎,她當然沒有機會了解門檻之後遭遇的怪獸能兇猛成什麼樣。此時她得以窺見山腳,禽啼獸嘯,萬壑長風。而她知道,在這之後,更有高峰臨霄漢,列岫若頑童。
「要是她真的能在這個比賽的決賽里拿到前五的名次,我就相信她是個天才。」
「孩子大了,哪能還跟小時候一樣不懂事。」鄭承東安慰道。
「我困了。」顧螢像是一個被針戳了一下的氣球。
「學數學競賽這事兒你為什麼不和我商量?」林曼英輾轉反側到大半夜都在琢磨這事兒,這會兒見到始作俑者,直接開門見山,劈頭蓋臉就是一通審問,「又是什麼友誼賽,又是什麼校內培訓班,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翅膀硬了,什麼決定都能自己擅作主張了,不需要請示我這個當媽的了,是嗎?」
「那也太變態了吧……」
「快加油吧,不然成績豈不是要被顧螢趕超?」
「現在,取這條弦的中點,過這一個點,再作任意兩條弦,連接各個點。」
「是蝴蝶!」顧螢笑嘻嘻地答道。
「聽說沒報,顧澤寒假好像很忙,時間錯不開。」
「確實,這麼一想我心理又平衡了,哈哈哈……論慘那還是顧螢慘!」
「這位同學……不就半夜刷個題,你戲會不會太足?」沈清耀被她誇張又可愛的姿態逗得笑個不停。
夜晚的城市灰濛濛的,灰白的色調無限蔓延到地平線,緊閉的門窗里偶然透出微弱的光,像一張張欲言又止的嘴。
沈清耀百思不得其解m.hetubook.com.com
「啊?什麼杯?」林曼英嘴角的笑意凝固成一抹尷尬的弧度。
沈清耀全程聽得人都直接蒙了,作為一個從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裏誇耀的孩子,他完全無法搞懂林曼英這種打著「為你好」的名頭對顧螢進行侮辱和打壓的行為到底是為了什麼。以前顧螢成績差的時候,他還能稍微理解一些她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如今顧螢迎難而上,節節攀升,各科成績均有不小的進步,數學競賽方面也展現了不俗的天分,這種時候到底有什麼必要繼續批評呢?就只是怕顧螢驕傲自滿,高估自己嗎?
「媽媽也知道,你現在正在興頭上,也不想打擊你學習的積極性。我問了你們的領隊老師,陳省身杯數學競賽的預賽是在寒假,你想參加就參加,就當個娛樂。」林曼英停頓了一下,「但是,如果你拿不到好的名次……我聽說決賽前五名才可以進夏令營,那我就把這個好名次定到預賽前十吧,預賽進不了前十,答應媽媽,放棄數學競賽,把全部的精力用在高考上,按照你目前的進步趨勢,想考一個重點大學應該沒什麼問題,關鍵是要穩住,別自己給自己挖坑往裡跳。高考是幾十萬人擠獨木橋,你搞數學競賽相當於繞遠路,那不就是緣木求魚嗎?聽懂了嗎?」
「把數學競賽退了吧。」這回林曼英卻沒有長篇大論,只是直截了當地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語氣毫無轉圜的餘地。
顧螢從來沒有感覺自己如此全身心投入過一件事,這種感覺並不似她曾經想象的那般痛苦,相反,她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愉悅。就像一棵日益葳蕤的樹,她能感到自己的根越扎越深,繁茂的枝幹離太陽越來越近,普照的陽光若金箔細沙,流瀉覆蓋在每一片翠綠的葉子上……
「可能還擠不動。」
「到書房來,我們談談。」林曼英穿了一身黑色的家居服,表情肅然,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
「陳省身杯高中數學奧林匹克競賽呀?」鄭承東挑了挑眉解釋道。
「我聽說何超越和賀斌也報了,要是考不過顧螢就有好戲看了。」
「光長年紀,性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模一樣!」林曼英雖然如此說著,但是壓在心口的大石卻早已輕了一半。
「喲,你不知道啊?她已經跟著校內的數競培訓班學了一個學期了呀。」鄭承東見她臉色陰沉,又補充道,「我看顧螢挺有數學競賽的天分,韓彬老師私下裡也跟我說過,顧螢的表現一直很好……」
「不懂了吧,這https://m.hetubook.com.com就是階級差距,有錢人家的孩子不僅比我們聰明,還比我們教育資源好。更重要的是,他們還比我們有目標,沒事多讀點書吧你。」
幾聲重重的敲門聲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蟲蟲,我現在感覺自己體內爆發著無窮無盡的力量!」期末考試后的顧螢徹底沒了約束,開始沒日沒夜地做顧明給她推薦的那套藍皮書。
「蝴蝶定理,歐式平面幾何最精彩的定理之一,過弦中點作蝴蝶,其交點到中點的距離必然相等。」沈清耀笑著說道,「你可以自己嘗試推廣這個定理到圓外的形式,蝴蝶是可以飛出去的。」
林曼英的語氣明顯緩和了許多:「去睡吧,以後別熬夜,再怎麼努力學習也是身體最重要。對了,媽媽給你買的營養補充劑記得每天拌了牛奶喝。你看你這孩子瘦成什麼樣,光想著苗條漂亮,讓你吃飯跟害你似的!真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嗐,顧澤這樣的人,打比賽就是為了娛樂而已,咱也不能攔著人家娛樂不是?」
「蟲蟲,你來了之後……我幾乎都要忘記自己原本是怎樣一個笨拙的孩子了。」顧螢的視線不帶焦距地描摹著地平線的輪廓,「我的劍……真的能帶我殺出去嗎?還是說……我只是幻想,只是做夢,只是……太幼稚了?我是真的非常喜歡數學,但我真的配喜歡它嗎?」
「哇,我們就看看一班倒數第一的寶座會由誰繼承!」
「隔壁班的顧澤報了嗎?」
顧螢「不負眾望」,在接下來的月考和之後的期終兩次考試中都殺進了全校二百名以內,數學更是連拿兩次滿分,其他科目也全線進步飛速,反倒語文成了她最大的弱項——此事自然成了實驗中學教師辦公室茶餘飯後的一項談資。
「媽媽從來沒說你沒有進步!你的進步媽媽也很關心。對於數學競賽這件事媽媽也慎重考慮了很久,不是一拍腦袋就做這樣的決定了。但是,你也要明白一個非常現實的事情,那就是你根本不是尖子生的料。媽媽當了這麼多年老師,對學生的資質可以說是一目了然,尖子生那都是天生的,從小就聰明,學什麼都快,人家學數競要麼是學有餘力,要麼是從小特別擅長數學。咱不說別人,就說你堂哥——顧明,人家小學參加華羅庚杯就拿到了金牌。你呢?你小時候連個簡單的應用題都做不對,你說你學人家搞什麼數學競賽?你自己不覺得離譜嗎?是不是考幾次數學滿分就覺得自己和他們差不多了?這是https://m.hetubook.com.com錯覺!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們和你壓根兒不是一類人!你只是一個普通人,普通人沒有那麼多資本在自己的人生里試錯,更沒有資格玩高風險、極具不確定性的數學競賽,普通人就應該腳踏實地,把該乾的事干好。媽媽是過來人,怕你被一時的衝動耽誤了前途。」林曼英苦口婆心地勸說,「我知道你有更高的目標,這是一個好事,但有時候人要看清現實,不要高估自己。你定更高的目標,可能最終連普通的目標都耽誤了,什麼都實現不了。媽媽這些年帶高中培優班見過太多太多這種情況了。但你如果一開始就根據自己的實際能力定一個普通目標,人生就可以順順利利、穩穩噹噹地繼續下去!媽媽是為了你好,難道媽媽會害你嗎?考大學沒有捷徑,至少對於你這樣平庸的孩子而言,沒有。」
「然後我們移動最開始那條弦。」
顧螢在沈清耀日復一日的魔鬼訓練下日益強大,也就更加樂在其中。
「那他還折騰這些幹什麼?還擠占名額,讓我們這群普通的競賽黨無處可去。」
他忽而淡淡一笑,道:「蝴蝶是在你大腦中的。」
「我聽說他家裡是有意讓他去藤校讀本科的,哪像我們普通家庭的學生拚命內卷,卷生卷死的也只能去個重點大學,最後可能還是不如人家前途光明。」
「蝴蝶在飛……」顧螢的腦海中已然浮現了一隻翩然起舞的蝴蝶。
「你問我為什麼,你怎麼不問問自己,從小到大數學是個什麼情況?」林曼英冷笑一聲,「你也不看看實驗中學搞數學競賽的都是什麼樣的人,人家小學就開始搞奧數了!你呢?你小學數學都能考八十分,全班倒數第一!」
「雖然在我們班依舊是萬年倒數第一,但她的總成績已經殺進了全校一百五十名內。」
鄭承東仍在絮絮叨叨地誇讚著顧螢,但林曼英已經半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是啊,若前方沒有困難,那麼我又怎麼能做一名戰士?」顧螢重新攥緊了自己的筆,下巴微微揚起一個倔強的角度,「走著瞧吧!凡是不能將我打倒的,都會變成我的赫赫戰功!」
「我認為你可以不必太在意你媽媽那些話。」沈清耀忍不住開口,「當初我要學數學的時候也有很多人勸退,各種各樣的理由我都聽膩了,比如什麼別人比你早開始多少年,再比如什麼學術界競爭多麼激烈,遲早還是要轉行。有時候別人告訴你這樣不行,只是因為他們自己不行,他們從自身經驗出發,還以為是在用自己的和_圖_書人生教訓提前給你打預防針。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你到底能不能行,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顧螢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可反駁,只能緩緩低了頭,安靜地聽著林曼英善意而刺耳的話,只覺得大腦「嗡嗡」作響,像是一個剛剛從溫泉里走出來的人被兜頭潑了一大盆冷水。
「什麼?她報名了數學競賽?!」林曼英這回神色是徹底綳不住了,「什麼時候的事?」
「她是不是吃了什麼仙丹靈藥?期中考試數學考了滿分。」
「你們別哀號了,再慘能有顧螢慘嗎?本來應該和顧澤走一樣的捷徑,就算不夠聰明也能曲線超車,偏偏淪落到了跟我們擠獨木橋。」
「我明白了。」顧螢鬆了口氣——起碼現在狀況並不是太壞,只要她能在即將到來的陳省身杯高中數學競賽的預賽中拿到好的名次,她還是可以繼續學數競的。
每每看書做題到入迷,她不僅不記得吃飯,甚至連睡眠都不怎麼渴望。為了節省時間,她甚至剪了長發,變成了齊耳短髮,乾淨利落,也更加俏皮可愛。
「為什麼?」顧螢猛地抬頭。
「你說過,無論面對什麼樣的題目,無論是別人告訴我無比簡單的,還是我自己眼裡束手無策的,都應該保持持續探索的心態,而不是畏首畏尾不敢嘗試,」顧螢遊離的眼神漸漸清晰起來,「只管做下去,直到做出來為止。」
已是深冬,外界溫度在深夜低至零下,窗戶玻璃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水汽,顧螢隨手在上面寫了一個「Π」。
顧螢心底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回頭對著床頭沈清耀的海報「拜了拜」才跟在林曼英的身後進了書房。
「我覺得懸,畢竟顧螢的水平忽高忽低的,高一選手能進前六十都是大佬了。」
「蟲蟲,你現在覺不覺得我像是一名大將軍,而我的筆,就是我的劍!」顧螢舉著自己慣用的那支黑色中性筆沾沾自喜,目酣神醉,「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正是我的這把寶劍,陪我征戰沙場,雖九死其猶未悔。」
「顧螢這孩子,你別說,潛力還真的挺大,以前是真的沒看出來啊!看來我們對成績一時落後的學生還是要多多關注,對症下藥,萬一搞不好錯過了一個好苗子呢?」鄭承東頗有身為班主任的自覺,凡事先從教書育人的角度反思己過。
「不試試,你怎麼知道不可以?人生和所有數學難題本質上是一樣的。」沈清耀的語氣毫無遲疑。
「我聽隔壁班的人說顧澤最近在全力準備物理和數學的高聯,指不定能衝進兩個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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