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八章

吉順看看契約,從木盤上拿起毛筆顫巍巍地下筆。
四小春笑嘻嘻地過來,小元春拉住吉順,餘下三個也各找了館主帶來的人。
小黛玉走到窗前,貪婪地吸了一口室外的空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卞先生到底怎麼啦?他和冀金鼎明明在隔壁槍賭中發了財,從那以後兩天過去了,這是第三天了,可這三天來他連理都不理她,沒早沒晚地一個人躺在床上琢磨事。她從窗前回身,到梳妝台前坐下,在鏡子里照著,那濃妝艷抹的面孔上,仍是一副惶惑不安的樣子。
聚友會館的根不粗。它原是一個川籍的稽勘局官員籌集兩萬元所創辦的。創辦時宗旨是為四川江寧南京同鄉互誼,實際上那時已設了賭。但它的稽勘局來頭和「籌集軍餉」之名給撐了撐腰,軍警巡查時甚至還要繞道避開它而行。至袁世凱死,那個官員下台,會館的後台一下虛了,秦淮河的老賭棍吉順趁機籌集了一萬元的股盤下了它。吉順也是川籍,除了在賭界吃得開外,在南京地面上什麼都不是。他盤下會館本是為了發財,但一經盤下才知道這碗飯難以下咽。這一年來,他幾乎拿出了大部分抽頭打點地方官員、軍警及附近的地痞流氓。諸路人等都被養肥了,會館才算正式上路。這半年來,聚友會館的賭博生意興旺,不說日進斗金,一日下來,該分的分,該送的送,該拋的拋,也總還能剩個幾百至一千大洋。但這幾個檯面上的www•hetubook•com.com人心裏並不踏實,就怕有個風吹草動,黃了他們的好日子。民初黑是黑,畢竟中國自古就禁賭博,且這幾個股東不是撈了一把的暴發戶,就是生生踢騰上來的,誰也沒個穩穩噹噹、牢牢靠靠的後台。
吉順和三個股東模樣的人互相看看,參差不齊地說:「當然這麼過好,有女人,有肉,還有酒。」
「那就打兩槍再說。」吉順色厲內荏。
「兩萬就兩萬吧。」冀金鼎雙手交叉在胸前倚著門說,「我拿五千塊的底兒,到你們會館打兩槍就能翻出兩萬。」
「來了。」冀金鼎進門通報。
「還沒有砸飯碗的後顧之憂。」卞夢龍補充道。
冀金鼎帶頭,四小春齊上,一盤盤菜端上來,很是豐富,淮揚風味很對味,吉順等起初說麻辣不夠,只是很快便杯盤狼藉。酒一腹身子,肉一填肚子,人就快沒個形了,吉順等四人和四小春儘管嬉鬧。
冀金鼎把桌上的盤碗忽拉一下推開,用袖口擦乾污漬一指,「就在這裏簽字畫押。」
他的心裏當然不是小黛玉這樣的窯姐兒所能估摸的。
小黛玉像得到了某種允諾,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倩影像火焰似的搖擺著,無聲無息地伏到了他的身上。半明半暗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他用手掐了掐她的臉蛋,眼中有個火花閃過,肩膀接著一聳,正欲起身把她翻下去,眼中的火花又倏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m•hetubook.com.com一種無可名狀的失意感。嬌憨也從她的臉上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迷惘。他用拳頭狠狠地擂床板,她嚇了一跳,還沒明白過來,就被他推了下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含混不清地咕嘟了一聲,兩手狠狠地搔了搔頭髮,用泛著血絲的眼睛凶煞煞地四下看著。
吉順推開小元春。「你打算多少錢吃進?」
「誰跟你談價碼,」卞夢龍帶著三分醉意,「我只問你一句,一輩子是像今天這麼過好哇,還是上街討口好?」
小鳳仙用木盤托著個契約出來,笑盈盈地放到桌上。
除卻大城市租界中外國人開的賭場,南京的賭場與各地的一樣,無非是明堂子、私窩子和擺片三種,擺片沒有固定的賭場,由幫會頭子、舊軍官和富商充當「片官」,臨時邀相識的賭客到某公館或其他方便之地聚賭。由於招攬的俱是有錢人,沒有家產做抵押者不邀請,所以俱是現金交易。這種聚賭有飯菜以至鴉片招待。可放賭賬,輸了錢也可拖欠一段。片官負責賭場的一切,但不與賭客對賭,不管輸贏,進出數的一半成為片官拍的頭錢。片官有發財的,但聚賭時間、場地均不固定,所以來錢是不穩定的。私窩子賭場相對固定些,規模多不大,但賭注大。每人都幾千幾百地大進大出。私窩子多是為某種經濟甚至政治利益而設置的。如銀行或銀號為放賠而私設窩子,利息比放款高一倍。有的大公館設私窩m.hetubook.com.com子,目的不在那點抽頭上,而是為了聯絡黨羽,發展勢力,行賄于其他官員以及掩護其他的更大的交易等等。而機構設置最「正規」,進錢最快的賭博場所,一般地說是明堂子。明堂子中賭法金,終日里,中小商人、中下級軍官、職員、店員、藝人、工匠、煙販、娼妓、散兵游勇、地痞流氓,若干人等川流不息,甚至官僚及富商者流中人也偶爾光顧,其間總如趕市賽會般熱鬧,進入現金額極大,賭場方面不設任何招待,只管抽頭,值百抽五,不管你是輸家還是贏家。有的攤位則收得更高。
「什麼!」吉順站起來,「兩萬!少一個子兒不幹!」
他笑呵呵地說:「摟著個小姐怎麼就不能談生意啦?玩歸玩,咱們照談不誤。」
傍晚時分,盼盼苑的大房間那個兼作點戲茶廳的放假山的房間里,元、迎、探、惜四小春清嗓。一個老琴師在一側彈弦子,卞夢龍擁著小林黛玉在看。
聚友會館的吉順帶著三個股東模樣的人陰沉沉地走進來,站定不動。卞夢龍就像沒感覺似的親了小黛玉的腮一下,伸出手往前一比畫,示意來人坐下。
他一招手,四小春停唱,卻在原地未動。
「我要打三槍呢?」冀金鼎懶洋洋地說,「你賣了房子也付不出四萬現金,找誰哭去呀?」
讓小元春摟著的吉順並不自在舒服。說道:「今晚可是談一筆大生意,這個樣子怎麼談?」
「這還不明白,我把會館盤進,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各仍其職,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誰的飯碗也砸不了。」
卞夢龍摟過小黛玉,「五千,多一個子兒也不給。」
「既談正事,這幾個女子是不是該走了?」吉順說。
卞夢龍醉醺醺地說:「現在可以談正事啦。」
她在鏡前整了整頭髮,回過身來,只見卞夢龍仍動也不動地斜躺在床上,那無精打採的樣子與整齊閃亮的錦緞被褥形成了鮮明對照。他這時朝她抬起目光,款款地打量她,懶洋洋不慌不忙地觀察她,既沒笑也沒生氣,在那惺忪的眼神中漸漸流露出一種感興趣的神態。
吉順把小元春推開,「卞先生,挑明了說吧,即便你給我們各位搞來一個女人,價錢我也不會讓。」
「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吉順問道。
吉順傻了,求助地看著那三個沒了主心骨的股東。
「我就知道你要在我們被灌迷糊的時候談正事。」吉順一抹臉,變得毫無醉意,「還是那句話,我的價碼也一個大子兒不讓。」
正在這時,冀金鼎推門探進個頭來,朝他眨了下眼,點了下頭,晃了下拳頭,又合門而去。
聚友會館是個明堂子。卞夢龍想把它搞到手,但光用賭怕還啃不下來。搬出潘大肚子敲山震虎怕也作用不大。因為凡明堂子後面都是有根的。
盼盼苑的妓|女常到隔壁去賭,聚友會館的人常到隔壁去嫖,兩家的人彼此摸底。卞夢龍不用去問別人,從小鳳姐的嘴裏就把隔壁的根由搞清楚了。要說連鍋端了它,他自己也是和_圖_書個秦淮河地面上的生人,拿上海話來說無非是個「小開」,沒本事下大手段,而小打小鬧又無濟於事。憑著靈光的腦子,拉上個冀金鼎不輕不重地給它來了幾下,足以讓它晃三晃,又拉上個沒長腦子的潘大肚子走了一圈,讓吉順等人不摸虛實。他們舍不捨得撒手讓出會館,也就是這幾天的事,而且讓與不讓,決心在忽悠搖擺之間。自冀金鼎給吉順擱下「三天之內必須答覆」的話后,到第三天仍沒動靜,所以卞夢龍煩得厲害。
「她們不妨礙別人談正事。」他說道,「這是小元春、小迎春、小探春、小惜春,她們今天晚上全讓我包了。這樣吧,四小春各找個如意的去吧。」
「真到那時候,」卞夢龍剔著牙說,「我吃進這個會館,你們這幾個我一個也不留,還女人酒肉呢,全到馬路上喝西北風去吧!」說著把一張庄票往館主面前一扔。
「五千,立字據吧。」打了個響榧。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臉漲得通紅,讓小黛玉直犯傻。
「用不著你說。」他一揮手,「你們都是闖蕩江湖多年的人,誰也不會為啃一口香餑餑就吐血本。請這四小春來,不過是咱們幹了一場,這會兒圖個和氣。上菜。」
吉順坐下,咳嗽一聲,「談談正事吧。」
卞夢龍捻著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待那三個股東也簽罷字,他拿起契約吹了吹,一折掖在袖筒中。然後一把摟過來小黛玉,樂呵呵地說:「委屈了幾天,是吧?回房間去,看我給你來個『春宵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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