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想我大概還是可以體諒艾拉以及學校里無數女生對紫星藏月的痴迷的。
「下次還是不要來接我了，」我裝作不開心地嘆了一口氣，「要知道，被低年級的花痴女生怨念真的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
我張開口，卻不知道究竟能說什麼，影沙拚命隱藏的失望就像是蜘蛛的絲線死死纏繞在我的胸口，一圈又一圈，結成了讓人窒息的繭。
影沙沉默著，這個夏天太熱，在夕陽稀薄的微光里，他的表情就像是被稀釋了一樣的模糊。然後我看見他向來平靜而鎮定的臉上一點一點塗上了安撫一般的微笑，一如既往地溫柔地看著我，說：「是這樣嗎？嗯，其實也沒有關係啦，下次有時間再去就好了……」
就像是細小的針輕輕扎入手指，慢慢地深進去，展開酸酸的微小的刺痛。
我看見那個畫面中的自己用力地跺了一下腳，然後慢慢走向了海灘的方向，消失在了一片濃重的黑色里。
周圍一片寂靜，那樣的寂靜，就好像整個世界突然之間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提起校服過長的裙擺，慢慢地走過已經殘缺的大理石台階，然後站到了教堂的門口。深色的胡桃木大門虛掩著，門上雕刻著的精美紋路已經有一些腐朽，但是依然華美無比。似乎一旦我推開它，門後面就會有空遠的管風琴和輕靈的唱詩班在等待著我。
可是我卻只能聽見自己的嘴唇里吐出那樣冰冷的拒絕，或許我的人生，從此對影沙就只剩下拒絕了。對他，或許是永遠的拒絕了。
「一起去吃飯吧。」
「……為什麼會這樣……」
「你？」
「醫生說她最近的身體已經開始好轉了……」
「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一滴一滴沿著白色骨瓷圓盤的邊緣彙集。
在收拾書包的時候，即使隔了很遠也可以聽見艾拉誇張地喊著：「拜託， 這些作業多得要卡車裝回去啊！下學期我死都不修數學課了。」
「我說，拜託，你們兩個就不要再這麼裝純情了好不好，都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他早就看到你了，天啊，你沒發現影沙看到你的時候還是會臉紅嗎？你們兩個啊……」
看著艾拉鬆懈下來的樣子，我知道現在出現在我臉上的微笑，一定很開朗，很愉快。
「艾拉！」我控制不住地用力打斷了艾拉的喋喋不休。一方面是因為害羞，另一方面，雖然知道她並沒有惡意，可是當她提起兩年前的那件事情，還有，那場我已經準備了很久很久的旅行的時候，胸口的刺痛還是讓我一直拚命壓抑的情緒泄露了出來。
也許是因為我們兩個之間過於沉默的氣氛，影沙有些僵硬地將話題轉向了唐霜，我的妹妹。我的手忽然間控制不住地顫抖了一下，銀質的刀叉輕輕磕碰在了骨瓷的餐具上，發出了細微而清脆的碰撞聲。
「那個旅行，我去不了了。」
吱呀——
那樣的黑，吞沒了聲音，吞沒了溫度，吞沒了光線，吞沒了周圍的一切一切。
教室里的走廊窄窄的，所以總是有人在匆匆經過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別人，然後就是一聲輕輕的驚叫，或者是書本落地時發出的嘩嘩聲。中間休息的時候，女生們兩個三個地聚成一團，嘰嘰咕咕討論著昨晚的電視劇和新出的指甲油……很舊的房子里，空氣里有一種又輕又軟的溫暖氣息。
「是這樣嗎？」
我悶悶地回答他，然後看著他轉身離開。總是像樹一樣挺拔的背脊彷彿平添了一絲委靡的彎曲，但是再仔細去看的時候，那些頹然的映像卻又似幻覺，倏然消失了。影沙還是影沙，平靜的，穩重的，讓人能夠信任的影沙。
謊言。
「唐果？果果？小果子……」
畢竟，哪怕是最大牌的明星，終歸還是有通告要趕，有花邊可以賣。可是紫星藏月，這個有著黑夜一樣的眼睛和頭髮的男生，卻是那樣行蹤不定，神秘莫測。
我還清楚地記得，在收到這條簡訊的時候，我正在認真地準備著那場旅行的行李。
我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看著周圍的一切，一小塊陽光落在暗色的木桌上面。忽然間，我覺得自己彷彿已經過了一生般漫長的時間而蒼老了起來。
我用力抓緊了手中的刀叉，銀色的餐刀刺入七分熟的牛排，褐色的肉紋裡頭滲出了淡粉色的血液。
我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好讓自己能感覺溫暖一點。
「抱歉，艾拉，我只是有一些……睡眠不足，你知道，我確實有些緊張。」我隨便找了一個借口，擠出了一絲笑容。
「拜託，我在聽你說話，不要揮手了，我看著會頭暈啊。」
只有一種刺骨和-圖-書的、無機質的冰冷氣息。
就像是海潮一樣的絕望，洶湧地淹沒了上來。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身體里膨脹，膨脹，膨脹到我的身體即將變成一個虛弱的氣球，只需要一個呼吸的力氣，就可以讓它砰的一下完全爆炸。
可是，既然已經被影沙看到我注意到他了，我也只能擠出笑容，慢慢朝著學校門口走去。
「果、果果？」很顯然，我剛才的語氣讓艾拉受到了驚嚇，她睜大了眼睛詫異地看著我。我悄悄地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抬起頭，把所有的心痛和難過都壓了回去。
唉……
我裝作完全沒有察覺到影沙漸漸透露出來的焦躁，就這樣跟他說著不相關的閑話，慢慢地和他一步步向前行著。很快，我看到了租住的房子門口已經被常春藤覆蓋的鐵門。
啪的一下，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暗藍的夜色里一片輪廓模糊的陰影。
教堂已經廢棄很久了，一切都已經有了腐朽的氣息。整個教堂籠罩在墳場一般的寂靜裡頭，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不會輕易踏入這裏一步。
「不過說來也真的很奇怪，因為這一次的調查，我發現在入學學生的名單上竟然真的沒有他的名字！後來我還拜託別人幫我查了一下選課記錄表，你猜我發現了什麼，那個人竟然一堂課都沒有去上過！可即使是這樣，校長卻依然允許他這麼做，還沒有讓他退學，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能這樣完美地遮蓋掉自己的一切……」
「呃，果果，」他的臉破天荒有些發紅，「我在想，那個，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去旅行，我已經準備好了……」
其實，我並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
……
我已經做出了決定，所以唐霜是不會有事情的。
「那個，學校里還有一些事情，我先走了。」影沙平靜地說，然後用手摸了摸我的頭，溫柔得讓人心痛。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那是無憂無慮的青春。
我對著艾拉微笑，靜靜地看著她不停地說著紫星藏月的一切。
我費力地推開了大門，光線斜斜地射進昏暗的教堂內部，開門的氣流捲起一陣灰塵，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腐朽的味道。
我有些愣住，連忙說：「不用了……」
——唐霜病危。
腐朽的木頭的味道，冷的，潮濕的，像是已經在墓地里埋了很久的棺材的氣味。
我看見兩年前的那個叫做唐果的少女，那個還沒有經歷那一切的自己，終於忍不住哽咽。
那個時候，床上凌亂地擺放著登山包、便攜水壺、一些印製的旅行指南……還有一條很漂亮的白色的亞麻裙子，帶著希臘風格的細密褶皺，在風中吹起來的時候，裙擺就像是一朵純潔的碩大的白色大麗花。
然後他突然出現在我的身邊，冰冷的雙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肩膀，那張過於俊美和精緻的臉在我的視野里慢慢放大，我可以完全地看清楚他線條尖銳的眉毛和眼瞼上漆黑睫毛投下的濃黑的影子，還有，他瞳孔中的倒影。
「媽媽他們還在商量，如果能保持下去，她說不定還能出院跟我們一起過聖誕節……」
紫星藏月。
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沒關係。
面無表情的男生眉毛微微地挑起，只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就連那個短短的「你」字，都像是包裹了堅硬的冰層，那樣地冰冷，彷彿所有的事物都沒有意義，世界一片荒蕪。
「不用了，謝謝。」
身體就像是已經不受我控制了一樣，不停地、不停地顫抖著。
「為什麼……」
氣氛很好，食物也很美味，如果是在七天前，我一定會很享受這麼美好的午餐，可是現在，我卻完全嘗不出任何味道，面對著影沙，也說不出任何多餘的話來。
搖搖頭，我微笑著說：「沒關係。」
「不……我只是好奇你們究竟能找到什麼。那個人不是號稱是學校里最神秘的存在嗎？」我乾巴巴地說，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這倒是的，調查了這麼久，我們卻什麼都沒有找到。說起來也奇怪，紫星藏月明明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又不是沒有身份證、不知從哪來的外國人。我還記得在他來的時候，學校里還有過小小的轟動呢，怎麼這沒多久，他的身份就越來越玄乎了呢？他明明……果果，你還記得嗎？」
然後手機的信息音響起，我帶著微笑打開了手機，看到了那條簡訊。
接下來，無聊的下午過得跟以往一樣，總是喜歡在課堂上講很多無聊冷笑話的那個數學老師，又布置了很多很多永遠完成不了的作業。和圖書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生硬地擠出了喉嚨，握著手機的那隻手上滿是冷汗。
可是就在我轉身的時候，手腕卻意外地被影沙拉住。
紅色的磚牆上，一個人斜斜地靠著，頭髮漆黑，側臉有著溫和的線條，淡褐色的眼睛里斂著深邃而沉穩的光。
「好。」
只是四個字，忽然間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
我對著那個因為憤怒而咬緊了牙關的女生大喊著。
彷彿一切如常。
我可以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彷彿那個人身上的冰冷也通過那一小塊肌膚的相觸而蔓延到了我的身上。我從來都沒有這樣害怕過，與這個人親密接觸以後，我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種只屬於黑暗的味道。我想要掙扎，卻發現自己已經僵硬到連指頭都無法動彈，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地看著他的眼睛，就像是被獅子盯上的弱小的動物，一點都不敢將視線轉移。
她一字一句地說，臉上滿是打趣的笑容。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後不禁發起愣來。
在沒有接到那條簡訊之前，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完美無缺，就像以往的笑容一樣。
「誰叫你一副神遊的樣子……啊，我知道了，」艾拉滿不在乎地說，然後，突然露出了八卦的笑容，十分鬼祟地靠近了我，「是不是在為那個旅行而煩惱啊？說起來，之前你跟我說你要在這場旅行中將自己交給影沙，我真的好開心！過了這麼久，你終於決定忘記兩年前……」
空氣忽然稀薄起來，心臟跳動得緩慢而沉重，一下一下用力擠壓著膈膜，彷彿胸口放的不是心臟，而是一顆柔軟卻冰冷的泵。
我幾乎是本能地停住了腳步，驚慌地想要扭頭避開他，卻被艾拉猛地推了一把。
我垂下眼帘，不去看他的眼神。我當然知道剛才那一瞬間的停頓是怎麼回事。事實上，一直到兩年前，我和他都是那樣親密的、無話不說的兩個人，似乎生下來就認定了彼此。
真的，好冷。
「隨便你們好了！你們要回家就回家好了！大不了我一個人去！」
「手機壞了。」
他的嘴唇很冰冷。
幾乎是本能地開口，也幾乎是立刻，我就看見了影沙在聽見我的話之後，那雙鹿一樣溫和的眼睛里閃現出的受傷。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塊小而硬的石頭，一下子敲到了我的胸口。
一點都不好。
黑暗中，傳來了一個微微沙啞的聲音，冰冷如同地獄冥河水面的浮冰，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要發抖。忽然間，我覺得這裏真的好冷，空氣中漂浮著一種奇妙的氣息，我咬住了嘴唇，拚命地抑制著自己的顫抖。
「雖然知道調查他會很困難，可是我卻真的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的神秘，有的時候我都會懷疑他究竟是不是真正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人類……」
就像有人突然按下了暫停鍵，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我虛浮地飄在半空，看見劇院外的自己皺著眉頭對著剛聽完音樂會出來的家人大喊著：「我不要！拜託，為什麼總是這樣，什麼事情都是以唐霜為先？憑什麼她要回去我就要回去？我要去沙灘放煙火！我就是要去……」
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竟然會跟整個學校里最神秘的男生，總是會被懷疑是不屬於這個世界上的人——紫星藏月，接吻……一瞬間，記憶，思維，心跳全部都消失殆盡，這個世界上剩下的只有那個人黑而荒蕪的眼睛。
然後就是這樣了。沒有人知道紫星藏月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顏色，甚至，就連學校里自詡最了解紫星藏月的那個人，也不知道紫星藏月究竟是在學校里的哪個系哪個班級上課。
跟她們回去啊！跟她們回去！
那是一張屬於我自己的、驚恐的臉。
吞沒了我。
就像是以往一樣的溫柔的舉動，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酸。我趕忙低下頭，希望影沙沒有發現我的失態。
「可是我還是想要送你回家啊。」影沙很認真地說，然後揉了揉我的頭髮。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漂浮。
「果果，你還好吧？」
可是她聽不見。
指甲掐入了手心，卻意外地沒有感到痛。
一時間，沉默降臨到了我和他的身邊。我安靜地跟在他的身後，默默地走著。下課了的學生歡笑嬉鬧著從我們身邊跑過，像是某種帶著喧鬧音效的模糊背景。我抬頭望著被樹葉掩蓋住的藍天，頭頂上是一片婆娑的綠葉，濾下來的陽光，似乎也染上了碧綠的顏色，生命的顏色。
劇院門口的人漸漸變得稀少，工作人員拉黑了耀眼閃爍的霓https://m.hetubook.com.com虹燈。
他真的非常非常溫柔，溫柔得讓我根本就沒有辦法拒絕他，可是在看到他那種溫柔的笑容的時候，我的胸口卻像是被擠壓一樣，悶悶地疼痛了起來。
然後，是母親的聲音：「唐果，我們要回去了。」
「唐果，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任性！霜霜今天不舒服！」
我看見了他。
氣溫開始伴隨著太陽的落山而下降，夜風輕微而無聲地吹過，我只覺得布滿了眼淚的臉頰就像是被凍僵了一樣冷得痛。
紫星藏月從來沒有跟這個學校里任何一個人說過話。
「影沙……」
在那台被我說成是「壞了」的手機上，有一條來自媽媽的簡訊。
說是一切，其實不過是一些最簡單的事情。
「什麼啊，影沙跟你是一起長大的耶，他又是那麼溫柔，那麼帥，還對你那麼好，無敵的好！果果你跟他在一起根本就不需要緊張……」突然間，艾拉停下來，轉過頭來對著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說曹操，曹操就到。果果，校門口有人在等你呢。」
他有些奇怪地望向了頓住腳步的我。
……
怦、怦、怦——把眼淚一點一點從身體里擠壓出來。
不可以去啊！
從兩年前的那天開始，我就已經失去了軟弱的權利。
「嗯。」
「那麼你就一個人去好了！唐果，我已經受夠你的任性了。」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我看著陽光越來越暗淡，覺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冷了下去。尤其是我的胸口，在左邊第二根肋骨的下方，異常冰冷。事實上，從兩年前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有感到過溫暖——彷彿有人將我的心臟不小心遺失在了冬天的雪地里，那維繫著我生命的器官從此變得又冷又硬，不曾柔軟。
「是的。」我回答，語氣是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堅定，「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隨便你怎麼使用。」
只是這一刻，我唯一能做的，恐怕也只能是祈禱。
當那枚黑色的羽毛悠悠盤旋著落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甚至還以為那是我的幻覺。雖然知道，一片羽毛掉落在地上的時候是不可能發出聲音的，可是那一刻，我卻恍惚聽見了無數鳥羽振翅而飛的聲音。
是的，沒關係的。
話題依然在繼續，我有一茬沒一茬地與影沙說話，只感到滿心的疲憊。
「我打了幾次手機給你，你都沒有接。」
不可以去！
「媽，我不舒服。」當時的唐霜臉色其實真的很蒼白，可是在當時的我看來，那不過是矯揉造作的虛偽。
「我……」
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那個人，一直在那裡等我。
……
恍惚中，我似乎又看見了和兩年前的那天一樣的奇異天色。天邊是紅色的火燒雲，看上去就像是大片的薔薇被烈火燃燒，一直燃燒到天際。
謊言。
看見門口的時候，我輕輕地說了一句。身邊的影沙立刻有些詫異地望了過來，我一直沒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能有些心虛地低著頭快速地補了一句話：「那個，我先進去了。」
「我是來找你做交易的。」
一路上，雖然我已經很努力了，但是我和影沙之間卻總是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氣息。或許是想要打破這種奇怪的氣氛，影沙一路上一直都在努力找話題，然後，他提到了那個讓我覺得幾乎要窒息的名字——「說起來，你知道紫星藏月嗎？」
霜霜，唐霜——那個人是我的妹妹，雖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長大的妹妹。
不可以退縮，不可以逃走，不是早就決定了嗎？
或許是因為注意到了我的走神，艾拉誇張地在我面前揮舞著手臂，就像是一個小孩子。
「哦，是啊，去年開學那會吧，呵呵……那個時候大家都以為自己能跟一個國寶級的帥哥一起上學了……」
「你是來找我的？」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永恆黑暗的深海里緩緩下沉，連身體最深的部分都開始發緊，這種感覺很糟糕，可是我卻無能為力。
這是一座很古老的哥特式教堂，據說還是第一批來自英國的修道士在這裏建造的，我想它在以前一定是一個異常重要的地方吧，因為儘管現在這裏幾乎已經荒蕪得快要變成廢墟，但那種建築的精心和壯美是時間不能抹去的。
「不！唔……」
可是沒有人聽見。
「最近都沒有看到唐霜，那個……她的身體怎麼樣？」
我在教堂里那些大部分已經東倒西歪的長椅上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陽光從最開始的金色變成了日暮的紅色，透過教堂頂端的玫瑰窗斜射了進來。我閉上了眼m•hｅｔuｂoｏｋ.com•cｏｍ睛，忍不住向表面已經斑駁的聖母像祈禱著：「神啊……請指引我前進的道路，讓我無所畏懼……」
「喂！唐果，你知不知道今天A班有個女生，因為遲到，竟然在後門意外地看見了紫星藏月大人呢？啊，那個女生真的是太走運了……不過，班上的女生已經決定了，從今天起每天都去後門蹲點，你要不要去啊？喂，唐果大人，你有沒有聽見啊……」
我的背後掠起一抹寒意，看著自己嘴邊因為呼吸而溢起的白霧……有人說教堂是上帝在人間的居所，可是這一刻，在這所教堂里，我卻只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那種冰冷就像是死神的手，無形又沉重地按在我的心臟上。
那種感覺，就像是身體突然忘記怎麼使用肌肉，神經的傳導被阻隔，全身麻木，而身邊的空氣忽然間一片稀薄。
我抬頭看著影沙，在夕陽的光線下他褐色的眼睛就像是最透明的琥珀一樣美好，裡頭閃爍著名為「期待」的光芒。
「我要用我自己作為砝碼，來進行一個交易，我要你幫我弄到生命之花，玩偶的生命之花！」
明明是一起策劃的，明明是期待了那麼久的旅行。
吃飯的地點是在最近總是上電視和雜誌的一家新開的義大利餐廳。正午的太陽被玻璃上流淌的水幕遮住，變得柔滑，和煦而愜意地灑落在餐廳的各個角落。濃厚醇香的咖啡的味道里漂浮著明快輕鬆的義大利民歌。
眼淚爭先恐後開始逃離，沒有辦法制止。
從教學樓到校門的路上，純藍深遠的天空被茂密生長的法國梧桐樹細細密密地遮住，只有點點的陽光透過那些層層疊疊的葉片射下來。金色的光斑在死黨艾拉的臉上調皮地跳躍著，她不停地在我耳邊唧唧呱呱地說著那個人的名字，就跟班上的其他女生一模一樣，臉上帶著那種只有從來沒有見過黑暗的人才會有的純凈笑容，明亮的眼睛里閃爍著嚮往美好和夢幻的光。
我知道，在找到那個人之後，我所要做的事情，絕對會讓我後悔。
其實，唐霜並不好。
我覺得自己就連血液都要凍結了。
「為什麼倒霉的人、受傷的人都是我……」
只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假如。
然後是更加無聊的大學語文，上課的地方是學校最老的教室。
又是紫星藏月，當這個名字從影沙嘴裏說出來的時候，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微微一頓，像是被蜘蛛絲懸挂在了半空，忽然間動彈不得。
「抱歉，影沙，旅行取消吧。」
然後，鐘聲響起。
沒有管風琴，沒有唱詩班。
影沙毫無知覺地在我身邊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你知道的，我是校刊的主編，所以總是想要多做一些大家感興趣的東西。紫星藏月都已經快要變成我們X大的校園怪談了，所以多少想要讓大家多了解一下。怎麼，你不感興趣？」
那個人，是影沙。
紫星藏月的頭髮和眼睛都是純黑色的，像是最濃重的黑夜凝結成的鑽石。
盛開的薔薇總是那樣美好，只是盛放中，總有一些花朵過早地枯萎，柔軟鮮艷的花瓣不見了，留下了醜陋的莖與干。
片刻之後，我聽見了他淡漠的聲音。
「唐霜她……她還蠻好的……」
我用袖子擦乾自己的眼淚，然後轉身，朝著與影沙相反的方向走去。在紅色的夕陽之下，X大西校區最西邊的那座教堂如同一片薄薄的紫色的剪影，顯出了一種嶙峋的不真實感。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迫切地想要逃離影沙，想要快點逃進那個空蕩蕩的、冰冷的房間里，將那些讓人覺得沉甸甸的東西全部撕扯下來。
女孩子有著光潔的皮膚，閃亮的眼睛，年輕未經世事的樣子，純潔得讓人覺得憤怒。
其實畫面中，兩年前，那個時候的我，並不是那麼想要看煙花。我只是單純地討厭那個靠在父母身邊，帶著困惑表情的人。
影沙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我抬起頭，看見他好看的眼睛里蒙上了一絲擔憂的神色。
其實我知道影沙想說的並不是這些。我相信對於那場已經準備了很久的，卻已經不會再有的旅行，影沙比我還要期待，還要用心，所以他才會這麼小心翼翼地繞著圈子跟我說話，想要找機會談起旅行的事情。
謊言。
紫星藏月很帥。
忽然有一輛車駛過，車輪在一灘積水上軋過，發出了嘩嘩的水花聲。影沙本能地斜過來，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飛濺的水花。一些污水濺到了他的褲腳上面，墨點似的洇開了。
下午的時候，影沙果然來接我回家。站在校園門口的他有一種特別沉穩的氣質，像是長了很久的很高的杉樹，或者是堅硬的岩和圖書石，讓你可以放心地將身體的全部重量都交給他。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總而言之，無論是在什麼時候，影沙都是那種會讓人一瞬間就覺得安心的人。
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當時母親暴怒的臉，結果沒有想到，我還是記得很清楚。
灰色的磚牆大而冰冷，縫隙中長著青綠色的藤蔓，上面開了一朵鮮紅的花。深橘的暮色透過黑色的鏤花的鐵欄杆，在深灰的牆壁上投下了繁複的影子，陰影像是一層籠罩在磚牆上面的蕾絲。
床上的白色亞麻長裙依然那麼漂亮，邊緣鑲嵌著精緻的圖案，五月花纏繞的花瓣和枝葉，意義是無盡的青春和生命。
「那又怎麼樣？我就是要去看煙花！」
比起真實的人，他更像是這個學校里一個流傳的夢幻。
……
影沙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街道的彼端。
因為我刻意地在教室里磨蹭了很久，這個時候又剛好是大家趕著吃飯的時候，所以校門口沒有什麼人，這讓一直等在校門口的影沙顯得格外顯眼。幾個低年級往校外去的女生湊在一旁，不時把目光轉到他的身上，間或發出幾聲隱秘而快活的笑聲。當我走向影沙的時候，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們落在我身上的視線。
我改口說，影沙立刻露出了像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般的笑容，說：「怎麼可能會麻煩，以前我不是都這樣跟你一起上學放學的嗎？」然後他的聲音有了一瞬間不自然的停頓，「果果，對我來說，只要是你的事情，是沒有麻煩可言的。」
月亮升起來了，暗淡的銀色的月光下，紫星藏月那純黑色的眼眸就像是濃縮的黑夜。
我再一次握緊了自己的手，假如沒有七天前的那條簡訊，我想，這個時候的我一定已經像是我很久以前就希望的那樣，握緊影沙寬厚溫暖的手，向他不停地說那些預定的景點，讓思想先於身體去體驗那場期待已久的旅行了吧。
可是，我知道他在這裏……
然後，我便聽見了兩年前的自己，天真的，可以盡情地哭、盡情地笑的自己憤怒地喊出了那句話。
多麼壯麗，又多麼悲傷。
「是的，」我努力將自己想要說的話送出嘴唇，「我是來找你的。」
是啊，我怎麼可以就這樣屈服在他的氣勢之下？要知道，我甚至都還沒有抬頭看他。如果就這樣認輸的話，又怎麼有資格跟他達成那個交易呢？
直到兩年之前的那件事情。
不可以輸給他啊！可惡，唐果，你怎麼可以這麼軟弱——我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拳頭，在心裏拚命地大喊著。
我依然記得，一切開始的那天是4月15號，那一天的天氣很好。
我看著身邊笑得沒心沒肺的艾拉，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真的很僵硬，第一次開始覺得她的粗線條竟然是那樣令人討厭。
「啊，到這裏就可以了。」
對著兩年前的自己大喊著。
我滔滔不絕地講著，覺得自己的靈魂彷彿已經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在遙遠的地方看著那個笑容愉快的，名為唐果的人說著無盡的謊話。
他淡淡地微笑著，投向我的視線里多了一絲疑問的味道，卻又立刻被他小心地藏了起來。
一直到現在。
影沙在對面看到我的笑容，彷彿微微有些失神，不過他很快就露出了溫柔的微笑：「那就好，下午你放學我送你回家。」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半空中竭力地吶喊。
詩人們用花朵來比喻年輕的生命，因為他們是如此柔軟而芬芳。
其實能夠哭泣也好，我只希望在這一刻將所有的眼淚都釋放出來，沖走我所有的軟弱。
如果不是那麼漂亮，不是那麼聰明，不是那麼很輕易就獲得父親和母親全部的愛，或許我可以學會不去那樣地討厭她。
「果果……」他自然而然地走過來，溫柔地拿走了我手裡的書包，手心是那樣溫暖。
真的已經準備了很久，我翻找了很多旅遊雜誌，問了很多人，註冊了很多個論壇，我準備很久，一切都是為了能有一個完美的旅行。因為這場旅行對於我來說，有著與普通旅行截然不同的意義——我將在這場完美的旅行中將自己交給影沙，在這場完美的旅行中把兩年前的黑色記憶徹底遺忘。
我緩緩走入教堂內部，已經變形的木地板發出了刺耳的吱吱呀呀的聲音。抬起頭，我看見了聖壇上方的聖母雕像，她抱著年幼的基督，白色大理石雕刻出的面龐有著柔和慈悲的線條，她低垂著頭，嘴角有著一抹溫柔的笑容。雖然明明知道那不過是一尊雕像，可是在這個瀰漫著冰冷氣息的昏暗空間里，她的微笑卻成為我能站在這裏的最大的勇氣來源。
「呃，這樣會太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