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煙火里的塵埃

下午,爸媽上班之後,我獨自出門去楚遇白家,我知道現在外婆最需要我的陪伴。
一定是。
我對自己說,楚遇白,你放心啊,你不在的時候,我一定會替你保護好外婆。
「好,一言為定,蘇茉莉同學。」徐珏突然露出莫測的笑容,輕輕眨眼說,「夢想當然是要有的,萬一見鬼了呢?」
「你……你說什麼?」我機械地眨眼,再眨眼,眼角澀澀地疼,我卻輕輕笑起來說,「笑言,你怎麼了啊?楚遇白他現在明明是在耶魯啊,我的楚遇白,他好好的呢。」
時間像是「叮」的一聲停滯了一般,我的耳中一片嗡鳴聲,反反覆復,反反覆復,都是尖利又刺耳的那句「如果確定人死了……」,我整個人像是中了邪,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恍惚起來,我緩緩轉頭,卧室的玻璃窗下,血色的夕陽里,是戴著耳機的外婆,慈眉善目的臉上,是令人心疼的隱忍的憂心與焦急。
安冉就有點無奈地看著我,極不情願地說:「雖然徐珏是C大建築學博士,但是聽說他之前在美國有取得另一個攝影學碩士學位,所以……」
安冉不說話,像是看什麼奇怪的生物一樣看著我。
我開始時常夢見楚遇白,夢見他騎著單車穿梭在異國的校園裡;夢見他坐在電腦的那一邊隔著一萬五千英里,十三個時區,跟我說「嗨」;夢見他立在明媚陽光里,悄然回眸,言笑晏晏地對我說,茉莉,我在C大等你。
「茉莉啊……」媽媽一把抱住我,哭得泣不成聲,「傍晚的時候,你爸打通了遇白的手機,不是遇白接的……是那邊酒店的工作人員接的,說是……說是在廢墟里撿到的手機……遇白他……他可能已經……」
笑言的眼淚便更加洶湧起來:「茉莉,你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哭嗎?還是你故意假裝不知道呢?」
我知道,大概,這世上,唯一一個比我還愛楚遇白的人就是外婆,所以,我理解,她比我的執念更深重。
「我楚見了遇白。」這是在出事之後,外婆第一次提起楚遇白,她輕聲叫出遇白的名字時,滿目柔光,她說,「茉莉啊,遇白在夢裡讓我告訴你,他說,真正的愛,不是固守執念,而是將思念藏在心裏,默然接受事實,微笑遠行。他說,那樣的話,走了的人,才會安心。」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我本能地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她。
只是因為,我們是那麼深切得害怕,害怕噩夢成真,害怕永遠失去他。因此,我們互相極力粉飾平安,我們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告訴彼此,將來,一切都會好好的。
然後,我追上那個女人,從後面攔腰將她抱住,沉默著,拼盡全力要將她拖出院子,不讓她接近外婆一步。
不會的,上帝不會這樣殘忍,上帝不會殘忍到在同一天讓我喜歡的男孩對我說,他會在C大等我,又在同一天讓我失去我最心愛的男孩。
那個下午,我什麼也沒做,只是給外婆泡她愛喝的蜂蜜檸檬茶,將耳機塞進她的耳朵里,哄她聽她愛聽的戲曲,我一心想讓她能夠好過些,不至於那麼煎熬,雖然我知道,那其實根本沒有用。我只是想讓悲傷來得晚一些,更晚一些。
我茫然搖頭,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也不想知道她在說什麼。
我輕輕鬆一口氣,想來能有這麼溫柔笑容的老師,應該不會像傳說中的一樣,是「變態徐」吧?
「外婆,我給你帶了你最愛的蜂蜜檸檬茶。」我迅速地低下頭,不敢讓她看見我的眼睛,我的鼻腔酸澀得眼淚就要掉下來,外婆她剛才一定以為是楚遇白回來了吧,她那麼快就來開門,分明是在時刻期盼著楚遇白回家吧,但看見是我,卻極力不表現出一丁點的失望,就好像,楚遇白只是出門去了一趟超市,馬上就會回來一樣。
爸爸媽媽卻同時沉默起來,客廳里安靜的嚇人,只有電視機的聲音格外刺耳與詭異。電視新聞里正在播報一則新聞:「北京時間4月25日14時11分,尼泊爾發生8.1級地震……」
我的心就在那一刻快速跳動起來,又迅速鎮靜下去,雖然他叫的是我的名字,但那並不是我所熟悉的楚遇白的聲音。
「70分?」我報出一個連自己都沒有信心的數字。
我按照約定考上了C大,不久的將來還要轉入攝影系,到那時候啊,我的楚遇白就會如約而來,我的世界里有的,只是「心想事成」,我能有什麼事呢?
所以,當她再次在我的寢室里沉默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時,我終於忍不住問她:「笑言,你怎麼了?」
電話www•hetubook.com.com接通的那一瞬間,我聽見自己極力假裝輕快的聲音:「外婆,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是因為打雷嗎?不用怕的。」
「嗯,嗯。」我極力控制著顫抖的聲音,「外婆,我沒事。」
「啊,你這死丫頭,幹什麼?」女人被我拖得直往後退,尖叫起來,「遇白外婆,我說遇白外婆,你別躲著不見人啊,我們小時候也算是照顧過遇白的,說好了到時候有賠償,也要算我們一份的,當然了,你要是現在想去尼泊爾認回遇白的遺體,我們可以出點錢……」
「楚遇白……」我緊緊捏住課桌的邊角,聽見自己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聲音。
我用力地捏緊自己的左手,讓指甲一直掐進肉里,右手拿起手機,深呼吸,按下接聽鍵。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要流下來,他不是楚遇白,他只是一個恰好穿著藏青色風衣身高體形很像楚遇白的陌生人,他只是我的建築攝影學老師——徐珏。
我說完了,明顯感覺到安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嗯。」我咬唇,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悲愴的聲音,「我在的,外婆。」
還是這一天的傍晚,夕陽染紅了大半邊天,我捏著手機哼著歌回家,一路上眼睛都不捨得離開楚遇白那條「我在C大等你」的簡訊息。那個傍晚的風是輕的,天空是暗藍的,空氣是新鮮的,我的心情是愉悅的,彷彿所有的人和事都已然入不了我的眼,我的眼裡,只有楚遇白的微笑和那條簡訊息。
他就用鼓勵的目光看著我,說:「蘇茉莉同學,夢想還是要有的……」
那個夕陽如血的傍晚,光影中,外婆微微彎著彷彿再也不堪重負的瘦弱脊背,成為我所能看清的刺痛我雙眼的唯一一副畫面。
「蘇茉莉!」笑言厲聲叫我名字,死死拉住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手抖沒有控制好力度的原因,卧室的門在關上的瞬間,發出「砰」的一巨響,像是平地一聲驚雷,震得人心驚肉跳。
「媽媽,你哭什麼呢?」我努力地翹起嘴角,輕聲說,「這並不能代表什麼啊?也許楚遇白的手機沒電了;也許他正在專心致志地拍攝照片沒有將手機帶在身邊,你們知道的,楚遇白他啊,一旦工作起來是完全忘我的;或者也許,他的手機被小偷偷了也不一定呢?外出旅行,這種事會經常發生的啊,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笑言卻比我快一步,她伸手按住課本,目光長久地落在封面上,沉默得不似她本來。
外婆的聲音聽不出一點異常,我卻在電話被掛斷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在這樣輾轉無眠的深夜,因為她是這世上楚遇白唯一最親的人,因為楚遇白是這世上於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所以,外婆她想到了我,她打電話給我,我們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假裝愉快地互相問好,我們假裝深夜通話只是為了談論天氣,但我們彼此默契地絕口不提那個對我們最重要的人,楚遇白。
我的心又慌又急,只好坐在床上,惶惶不安地看著窗外明晃晃的閃電,床頭柜上的手機就在這時候突然亮起來,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夠手機,就重重跌到了地上,卻感覺不到疼。
我眨眨眼,用乾澀的眼睛望著笑言。
「我知道啊!」我像是害怕什麼一樣,快速地打斷爸爸的話,「我知道楚遇白今天在尼泊爾啊,他今天中午還和我通了電話呢,我怎麼會不知道他在尼泊爾呢?」
我感受到來自他身上的壓迫感,只好說:「80分……」
我像是整個人突然掉進了冰窟窿里一般,通體冰涼,在聽到她若無其事說出那兩個冰冷的字「遺體」時,我跌坐在地上,像是有什麼深深紮根在心裏的東西,被人無情地連根拔起一般,疼得已失去知覺。
因此,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家裡十分不尋常的氣氛,爸媽變得異常沉默起來,偶爾,媽媽會用一種擔心又憂傷的眼神看著我,但當我的目光看向她時,她又心虛地迅速避開。我就意識到,是出了什麼事了。
外婆摸摸我的頭,笑著落下眼淚來,她說:「對不起啊,茉莉,我想讓遇白安心,所以,外婆要學著向前看了,你也是啊,茉莉……」
我背靠著門,頹然跌坐在地上,淚水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嘴裏分明說的是「感謝」和「關照」,我卻聽出了他話里的火藥味,只是我無從得知,那火藥味究竟是因何而起。
這大概就是我們默契地絕口不提楚遇白的原因,不能提,一提和_圖_書就痛徹心扉地疼,楚遇白是我們共同的連碰都不能碰,只是想起來就會痛的傷口,所以,我們互相掩蓋傷口,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笑談家常。
然而,電話那種卻傳來外婆溫和又鎮定的聲音,她輕聲叫我的名字:「茉莉啊……」
是啊,蘇茉莉,你忘了那個要努力追趕楚遇白的夢想嗎?為什麼總是這樣小心翼翼、故步自封?也許,這就是楚遇白不來見你的原因!
「我……」
我不明白,笑言為什麼莫名地掉眼淚,我的楚遇白正在追逐他的夢想,而我正在追逐他,有一天,他的夢想實現,他便會回頭來找我。
2015.4.25,這是個對我來說永生難忘的日子,這一天的中午,我喜歡的男孩對我說他會在C大等我,幸福來得如此猝不及防又觸手可及。
寂靜的夜裡,手機不停地響著,我想起這樣風雨交加的夜裡,外婆或許跟我一樣正坐在床上惶惶不安,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不能不接外婆的電話。
悲傷像是麻藥慢慢覆過我的身體,我呆立在原地,眼角濕潤卻無淚可流。有人突然從後面悄悄拉我的衣角,小聲說:「同學,快坐下,不然『變態徐』會找你麻煩的。」
笑言避而不答,輕聲問我:「茉莉,你……真的沒事嗎?」
我努力看著他的面孔,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臉。
我還沒點頭,他已快速走上講台,拋出一個十分犀利的問題:「作為第30個選這門課的人,作為決定這門課能否順利開設的關鍵性人物的你,一定是對這門課十分感興趣或者有一定研究了?那麼,蘇茉莉同學,對於你這麼感興趣的一門課,你覺得你期末大概能考多少分呢?」
我當然明白外婆這句話的意思。我那樣難過,難過得連哭泣嘶喊都無濟於事,因為,我明白,外婆是已然接受了楚遇白遭遇不幸的事實,我更難過的是,我竟然也接受了外婆的說法。
「你不要說了!」我捂住耳朵,驚聲尖叫,「不要說了!」
一秒后,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關注錯了點,卻仍然不甘心:「那我現在還來得及改選其他攝影學專業課嗎?」
「茉莉啊!」爸爸輕輕嘆了一口氣,像是做了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說,「爸爸本來覺得在你高考前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但是……你長大了,很多事,也要學著自己去面對……」
媽媽的哭聲壓抑又悲傷,像是有極細的針慢慢地刺進我的心裏,左胸腔里疼至一片麻木。
「你是誰啊?有你什麼事?」中年女人將我推到一邊,強行走進去,高聲說,「遇白外婆,聽說遇白……」
我眨眨眼,笑起來:「尼泊爾發生地震,和楚遇白在尼泊爾,又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呢?」
「啊?他是學建築的?那他為什麼開攝影學的課?」我突然開始後悔浪費了時間來選修根本不懂攝影學的人開設的課。
我一直以為,在我心裏沒人可以取代你,但現在,只是一抹顏色就騙過了我的眼,我恨這樣無能與無可奈何的自己。
笑言看著我的目光里漸漸就浮起那種叫「憐憫」的東西。
「茉莉啊……」媽媽在我說出「C大」兩個字時,突然哽咽起來。
10月底的時候,宋笑言又從城市的另一頭穿越大半個城市來看我,像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樣,我的好朋友宋笑言也考來了C城。不過,我的學校在城南,她的學校在城北。
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中了圈套,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素不相識的徐珏為什麼在第一堂課就這樣對我。
「好,好,沒事就好。知道你沒事就行了,那,外婆掛了。」
我費盡心力來到這裏,只為赴你之約,但我知道,你永遠不會來了,我親愛的遇白。
「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我困了,我要睡了。」我不敢去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假裝鎮定地快速走進卧室,立刻關上門。
我突然就有不好的預感,惶惶不安地站起來說:「怎麼了?」
我慌忙拿起課本,站起來就要往外走:「笑言,我還有事,如果你沒什麼事的話,我們下次再見吧。」
「對啊,對啊,看到沒有?左邊還有酒窩哦,笑起來簡直溫柔死了。」
他像是愣了一下,然後迅速走上講台,彷彿我是空氣一般,快速掃視了一下講台下面,說:「正式上課之前,我想請讓我們這門課能夠最終開課成功的『最大功臣』,第30個課選人,蘇茉莉同學,回答一個問題,那麼,蘇茉莉同學,你來了嗎?」
她沉默了兩秒,決然地說道:「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這事因我而起,以後,我不會讓徐珏欺負你的。」
所以,我說的這和圖書一切才是真的,除此之外的所有,都是騙人的。
我回頭,那是個有著一頭漂亮長捲髮的女生,我感激地對她笑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徐珏已經一步走到了我面前。
我假裝說得輕鬆又隨意,就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捏著手機的手心裏卻漸漸生出汗來,我很害怕外婆在電話的那一頭突然哭出聲來,或者說出什麼令人傷心欲絕的話來,我甚至害怕聽到她的嗓音有一絲的顫抖。
「蘇茉莉同學,剛才那個90分的約定,希望你不要忘了。」徐珏退後一步,朗聲對全班說:「我查了一下,蘇茉莉同學是跟這門課程毫無關係的文物鑒定與修復專業的,連蘇茉莉同學都能很有信心地保證期末考到90分,所以剩下的建築系和攝影系的同學,我不用多說了吧?我如果不要求你們考到90分以上,都算是我侮辱你們,對不對?」他狡黠地笑著,說出比恐怖片更恐怖的話。
我終於明白,他「變態徐」的外號因何而來。不過,其實我並不討厭這樣的老師,相反,我其實很願意遇到這樣的老師,因為我堅信,嚴師才能出高徒。
良久,她輕輕咳一聲,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就哽咽起來,她說:「茉莉,我們來談談楚遇白吧。」
而爸爸則一個勁地沖媽媽使眼色、搖頭。
第二天,媽媽幫我請了假,一整個上午我都將自己關在卧室里,不哭也不笑,只是努力地一遍一遍回想我與楚遇白之間的種種。
所以,楚遇白,你從來沒有離開過,你沒有去過尼泊爾,尼泊爾也沒有發生過地震,你現在正在人人嚮往的耶魯大學深造,將來,你會成為這世上最出色的攝影師,而我是你的小茉莉,我在C大等你。
只是,笑言每次來看我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記憶中的笑言應該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
我是一場煙火散落的塵埃。如果愛情像煙火,痛苦似塵埃,如果一場與你的愛情註定會痛徹心扉,我願做沉淪苦海的塵埃,讓你成為這個秋天夜空里最絢爛的煙火,快樂似小孩。
到達的時候,我只是輕輕敲了一下門,小小四合院的木門立刻就被從裏面打開了,外婆一張明顯憔悴的臉露出來。她看見我,怔了怔,但仍然笑起來,像往常一樣說:「是茉莉來了啊!」
「遇白外婆剛才來電話了,說是遇白今天到的尼泊爾……」爸爸一字一字地說著,彷彿每說出一個字都要用很大的力氣一樣。
我鼓起勇氣,堅定地說:「90分,期末的時候我一定可以考到90分。」
那一夜的風聲特別大,穿過小巷與樓道,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誰躲在暗夜裡哀哭。我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整夜無眠。後半夜的時候,突然下起了暴雨,驚雷一聲一聲,像是砸在心上。
「茉莉……」爸爸媽媽同時驚惶地叫我。
「蘇茉莉?」他斜睨著我,已然猜出了我的名字。
「遇白外婆說看了新聞就聯繫不上遇白,讓我們也幫忙聯繫他……遇白這孩子啊,真是命苦……這可怎麼辦是好啊……」媽媽搶先哭出聲來,她知道楚遇白對我來說是一種怎樣重要的存在。
「這樣啊,太好了!」我說,「那以後我是不是可以向他請教所有攝影學專業的問題呀。」
「謝謝!」我習慣性地道謝,說完了,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聽明白安冉的意思,為什麼叫「這事是因她而起」?
「外婆……」我說不出一句話,只是默然流淚。我以為我會再次歇斯底里,但是我沒有,我只是覺得身體里疼得像是被人掏空了,只剩下一副軀殼。
我決然地搖頭,喃喃自語道:「不是的,不是的,外婆,我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的,我們不可以承認的,如果連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都已經承認了那樣的事實了,那遇白他可能真的就回不來了啊。不會的,遇白他正在耶魯上學呢,他還說過他會在C大等我,我相信他的,我相信他……」
徐珏顯然不滿意,抱著手臂看我:「蘇茉莉同學,你是對我沒有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有信心?」他停頓了一下,慢慢靠近我,用慵懶的鼻音說,「嗯?」
「老師?」安冉搖頭,「他算什麼老師?他不過是建築系王教授的博士生,因為王教授出國參加學術研討會,所以才由他暫代一學期的課程。」
我抓起手機,屏幕上顯示來電人「遇白外婆」,像是抓到了什麼毒蛇一般,我下意識地甩開手機,手機落在床上,孜孜不倦地嗡鳴著。
「媽媽,你別說了。」我輕聲若無其事地說,「我不想聽這些奇怪的話,明明中午的時候楚遇白還和*圖*書跟我通了電話的,他說他會在C大等我,他從來都是遵守諾言的,他說到就一定會做到。從我認識他的時候開始,他答應我的每一件事,他都做到了,所以,這一次,他也一定會做到的。所以,楚遇白他現在一定好好的呢。」
然而,下課後,當我說出「嚴師出高徒」五個字來安慰垂頭喪氣的同學時,我後面那個長捲髮女生卻篤定地說:「同學,你還是太年輕,太天真了。」
一定是遇白打給我報平安的吧?他從來都不願意讓我擔心著急呢。
我不顧一切地跑出四合院,不想聽任何話,不願信任何事,我將自己變成一隻繭,用一切美好的幻想緊緊包裹住自己,逃避般從時間鏈里消除那一段悲傷與痛苦,奮不顧身來奔赴一場楚遇白註定不會出現的約定,直到宋笑言出現在我面前,清楚又分明地說:「楚遇白已經死了,所有一切不過是你的幻覺。」
可是,我的眼淚像是決了堤的水,怎麼也停不下來,因為我知道,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我清楚地知道,在千萬個「也許」中,還有一個「也許」,那就是,也許楚遇白,在尼泊爾8.1級的大地震中失蹤了……
「你站住!」我大聲喝斷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抓住她的衣服,我想要跳起來捂住她的嘴,但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變成了乞求,「阿姨,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要在外婆面前提遇白,至少不是現在……好不好?外婆……她,她會受不住的啊。她在這世上,就只剩下遇白了啊……」
教室里響起一片哀號聲。
我恐慌地盯著手機,不敢去接,彷彿只要一接起來,便會有什麼足以令我滅頂的災難傾覆而來。
「原來是地震了啊……」我喃喃自語,客廳的燈光煞白刺目,晃得我幾乎站立不住。記憶里彷彿有什麼特別不好的東西要一直湧出來,我閉一閉眼,拚命阻止自己去想那些令人恐慌的東西。
安冉一針見血地指出:「你不覺得徐珏從一開始就針對你?」
但那時候的我覺得,就算髮生天大的事也沒有關係,因為我有愛我的爸爸媽媽,我更有我愛的楚遇白,我怕什麼呢?我已經擁有了全世界。
像是害怕一般,我側頭避開她的目光,掩飾地想要翻開面前的建築攝影學課本。
我突然就有不好的預感,在門口攔住他們,輕聲說:「叔叔、阿姨,外婆現在需要休息,有什麼事過兩天再說吧。」
那個傍晚,當我拼了命把那對中年夫婦趕出四合院后,外婆慢慢從卧室里走出來,她站在滿院的陽光里,輕輕摘下耳機,對我說:「茉莉啊,我剛剛做了一個夢。」
我聽見自己極力鎮定卻飄忽的聲音:「楚遇白的手機打不通,這能說明什麼呢?我並不能代表什麼啊?所以,媽媽,你為什麼要哭呢?」
我以為捂住耳朵,那些我不想聽的話就能聽不見,那些我不想承認的事就不會發生,可是,為什麼那些殘忍又致命的記憶卻仍然像潮水般摧枯拉朽而來,彷彿要將我徹底毀滅。
我想要走過去關掉電視機,但我的身體搖晃得厲害,幾乎要碰倒椅子,媽媽一把扶住我,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卻閉緊嘴巴什麼也不說。
我愣在原地,嗓子像是被人緊緊扼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
她抬頭看著我,目不轉睛的樣子,彷彿要一直看到我心裏去。
我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他便打斷我,笑眯眯地說:「嗯,沒關係的,蘇茉莉同學,儘管大胆預測喲,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又打雷了,不要害怕啊。外婆啊,就是打來想看看你好不好。」我甚至聽見外婆輕輕笑了一下,「小茉莉啊,你好好的。」
「現在不說,什麼時候說?你一個小丫頭片子,什麼時候輪到你管我們家的事!」女人奮力掰開了我的手,「現在最重要的是,如果確定人死了,就應該立刻找旅遊公司賠錢,你懂不懂?」
所以,當媽媽第三次悄悄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時候,我便笑著朝她眨眼:「媽,爸爸又藏私房錢了嗎?還是你喜歡的衣服沒有買到?或者你擔心我高考會考不好?別擔心,我一定會考上C大的……」
後排有女生忍不住低聲叫起來:「哇,徐大少果然就像傳說中的一樣,笑起來迷死人呢。」
明明都是那樣美好的畫面,我卻時常在半夜無緣無故驚醒。10月中旬的C城,夜涼如水,令我忍不住瑟縮。每當這時,我總是悄悄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看一看那個住在我的QQ和微信里的唯一聯繫人,楚遇白,然後抱著手機,安心睡去。
如果連這世上最愛楚遇白的兩個人都接受了他https://m.hetubook•com•com已遭遇不幸的事實,那麼,也許他就真的不在了啊!
「是什麼夢呢?」我背著身,拚命地擦著臉上的淚水,然後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微笑。
我害怕他們在外婆面前提起楚遇白。
「初次見面,我叫安冉。」她說:「只能說,茉莉同學你太善良,沒有看透徐珏的陰險面,他可是出了名的以整學生為樂。」
可是,可是也許他就像以前一樣感冒了,嗓音變了呢?
「對不起,茉莉……」她終於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啊,今天就算是要傷害你,我也要對你說,茉莉,楚遇白……他……他已經死了啊!」
「好像是……」我懵懂地點頭,「但是為什麼?我好像沒做錯什麼啊?而且,要不是我選了這門課,這個課都開設不了呢。」
女人擺脫了我,還要往裡走。
果然,徐珏露出不易察覺的得逞笑容走到我前面,隔著課桌,慢慢傾身,雙手撐在課桌上,在我耳邊輕聲說:「蘇茉莉同學,為了『感謝』你能讓我的這門課成功開設,以後,我會特別特別『關照』你的。」
安冉就有點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茉莉同學,你不覺得自己的關注點不對?」
我看著卧室窗下的陽光里,外婆微微側過來的臉,便是在那一瞬間,彷彿有一股氣血上涌,我像是瘋了一般跳起來,舉起旁邊的凳子衝到女人面前攔住她,不顧一切地喊:「滾,你滾啊!」
我不明所以。
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那個道理,人的第一反應總是趨利避害的,人在遭遇極大傷害時下意識的本能反應就是躲開,所以,當巨大的、我們所無法承受的傷害來襲,最痛苦絕望的表現,不是傷心欲絕、痛哭流涕,而是假裝遺忘。
你看,楚遇白,我總是這麼笨,我總是不能分辨出我遇見的人是否就是你。我曾經那樣天真,以為就憑那一抹藏青色就可以輕易在人群里認出你,但現在,我才知道我有多可笑。
「啊?」我愕然。
然後,我就聽見他一字一字清楚又分明地說:「蘇——茉——莉。」
我仰頭望著他,提高聲音叫他的名字:「楚遇白!」
我緊緊抱著手機,拚命搖頭,不讓自己繼續往下想。
我的楚遇白,他像天使一樣溫暖善良,沒有人能忍心傷害他,所以,仁慈的上帝,你絕不會做出這樣殘忍至極的事,對不對?
然而,天並不遂人願,傍晚時分,有一對中年男女風風火火地就要闖進四合院來,我曾經見過他們一次,他們是楚遇白的小叔和小嬸。
不過,現在,世間一切紛擾都與我無關,我只要學會攝影學,完成我與楚遇白的那個約定就好,其他一切,又與我有什麼關係?
下面的同學就跟著起鬨說:「萬一實現了呢?」
「爸爸,你說什麼呢?」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跳得快得彷彿要脫離胸腔一般。
記憶如潮水,迅速倒退。
彷彿是為了證明我所說的話般,我抬起頭來,迎著笑言的目光,一字一字地說:「我很好很好……」
「對不起,茉莉,我不會再讓你這樣下去的,再這樣下去你會生病的啊。」她流著淚說,「楚遇白他根本不在耶魯,那些都是你不肯承認事實的幻想。茉莉,你聽好了,2015年4月25號,尼泊爾發生8.1級地震,楚遇白他在地震中……已經……已經……」
因為無法承受,所以絕口不提,所以假裝那一段悲痛欲絕的日子彷彿在時間鏈里憑空消失。
她只是輕輕一句話,便捅破我以為牢不可破的繭,自此後,我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我低頭躲開她的目光,用輕快的語調說:「我沒事啊,我能有什麼事呢?」
「他不是老師嗎?老師不是要為人師表,怎麼會……」

我抬頭,就看見她的一滴眼淚「吧嗒」一聲落下來,我像是被蜜蜂蜇了一般,幾乎要驚惶地跳起來,但我仍然極力鎮定自若地說:「為什麼我們要談楚遇白?楚遇白他現在好好的,他現在正在美國的耶魯大學學習,將來他會成為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師,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回到這裏,來看我。所以,笑言,你為什麼要哭呢?」
我拚命地去抹那些眼淚,我告訴自己,茉莉,不要哭,一定不能哭,那並不能代表什麼,也許,也許那手機只是楚遇白在遇到地震時逃離現場里掉落的,也許,也許,有無數個「也許楚遇白根本沒事」的可能。
那個傍晚,我像只發了瘋的小獸,聲嘶力竭,彷彿要毀天滅地般與人拚命,想守住的,也只是那個我和外婆其實都清楚地知道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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