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有些冷的天氣里,他只穿了一件白色棉質襯衫,就那樣隔著大片的花海側立著,高且瘦,一張好看得不可思議的臉沐浴在輕柔的晨光中,令他整個人溫潤了許多,那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幾乎在一瞬間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我笑得不懷好意:「所以,你剛才站在我們班教室外面,是來看我的吧?」
大概是我的氣場太過怪異,那些之前還在高聲議論的人終於發現了氣氛的詭異,紛紛轉過頭來,看見我彷彿見了鬼一般,驚恐地避讓開。
直至走到公告欄前,我才發現問題所在。好事者將公告欄圍得水泄不通,議論聲恍如蟬鳴。最外圍的人看見我走近立刻自動閉了嘴讓出道來,卻都不肯就此離開,個個抱著胳膊立在一旁,臉上是一副只等好戲開場的興奮表情。更有尚未發現我的人正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用堪比歌劇的誇張音調熱切討論著。
我幸災樂禍地笑,然後愕然反應過來,為什麼自己會變得如此錙銖必較?
不得好死?連這麼惡毒的話都搬出來了嗎?十足一副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勢啊!
有風拂過樹梢,迎面吹來,帶著恍如冷兵器的森然緊貼著耳朵掠過。我在越來越大的嘲笑與唾棄聲里,捏緊拳頭,雙肩微聳,像一隻炸了毛隨時準備伸出利爪的貓。
只是這樣就不打自招了嗎?
「誰知道你父母當年到底做了什麼事。反正,反正殺人犯的女兒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人,你配不上簡塵。」
「啊,聽你這樣一說,我怎麼突然覺得艾半夏很可憐呢?孤兒呢,父母是殺人犯和_圖_書呢。」
「也許……也許不是真的吧……」
大概是被我的無理取鬧惹惱了,他側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繼續沉默。
也許,只是因為貪戀掌心那一點似曾相識的溫暖。
「不要嚇我啦,殺人犯的女兒……這麼可怕。」
至於我的親生父母,呵,就算真的是殺人犯又與我何干?難道殺人犯的女兒就是小殺人犯嗎?就罪大惡極嗎?企圖以這樣的理由污衊、抹黑一個人,真是可笑至極。
只是,我似乎並不認識她。
耳邊像有千萬隻蜜蜂在嗡鳴,那些關於我親生父母是怎樣窮凶極惡的議論聲彷彿下一秒就要刺穿我的耳膜。我安慰自己,並不是在維護他們,只不過是因為,即使我的父母再不好,也只有我自己能說,別人卻萬萬說不得。
「這樣啊。」我笑眯眯地朝她招手。
是的,只是這樣。
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校園清晨,天空是冰藍色的,白翡翠似的露珠像天生愛跳舞的精靈,在剛抽出的嫩綠色的葉芽上打著旋,彷彿已迫不及待要在掠過樹梢的斑斕日光中升騰成隨風而動的薄霧,自那薄霧裡慢慢凸顯的是一張張「白沙式」的沉靜面孔。
「你很吵。」他越走越快。
「神經病,當然是真的。難道你們一直沒發現嗎,我們的艾氏大小姐和冰山小王子艾西長得一點都不像啊。所以說,一定是冒牌貨沒錯啦。」
「對,我很吵。」我跟上去,並不打算就此放棄,「但是,是還是不是呢?」
「無聊。」我眼尖地發現他露在烏黑頭髮外的耳尖驀地變成了嫣粉色。
唯一不同hetubook.com.com的是,他們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時間已經大大超出了平常,那已經不能算是「她正好路過我視線所及的地方,所以不小心看到了」的眼神,而是「原來是這個人啊」式的探究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那種像是要將人外衣扒開的目光里隱隱帶著些許幸災樂禍的意味。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過於專註,令他感覺到異樣,他的頭微微向我這邊側過來,目光掃過我的臉時,他愣了數秒,然後像是被人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很不自然地轉身大步離開。
「所以呢?」
「艾半夏。」他停下來,正對著我,一臉嚴肅的樣子。
女生在明顯地一愣之後,一臉戒備地靠近我。
我被那些目光盯得莫名心慌起來,是衣服有哪裡不對勁嗎?還是臉上沾了什麼東西?
我握緊拳頭,讓笑意在嘴角一點一點漾開,然後聽見尖厲的女聲在耳邊叫囂:「艾半夏,你笑夠了沒有?你以為你假裝淡定地微笑就能否定事實嗎?不怕告訴你,這大字報就是我寫的。」
我將嘴唇貼近她的耳邊,用只有我們倆能聽見的聲音說:「以後走夜路要小心哦,我可是殺人犯的女兒呢。」
「啊,這都不是真的吧?快,你們誰快掐我一下。」
「天哪,天哪,那個整天不可一世的艾半夏原來是個孤兒啊。」
親生父母是殺人犯嗎?
她轉向圍觀的眾人,因為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不要臉!殺人犯的女兒!我有證據,是她養母親口跟我媽說的,艾半夏的父母是殺人兇手。如果有半句假話,我不得好死www•hetubook•com.com。」
我眨眼,決定忽略他的話,繼續打破砂鍋問到底:「到底是,還是不是嘛?是?不是?」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真的很像一隻聒噪的夏蟬?」他眉頭微蹙,「還有,你假裝聰明的樣子仍然很笨。」
我側頭看去,女生白皙的臉在我的目光里變得扭曲起來。
我忍不住暗自冷笑,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居然有人振振有詞,說得好像曾經親眼所見一般。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倒要向他請教我的親生父母是什麼人了。
我便得寸進尺,嬉皮笑臉地說:「不是?那,是來找我的嗎?」
我識趣地在冰山王子徹底爆發之前跑開,又忍不住回想他剛才耳尖紅紅無所適從卻又拚命強裝若無其事的樣子,偷笑,那傢伙其實是害羞了吧?
微微仰起頭,我若無其事地揚唇笑起來。在我艾半夏的字典里,「孤兒」從來就不是一個貶義詞,所以,沒有人能用「孤兒」這個詞傷害到我一星半點。
在這裏,人人都是C城學生中的精英,人人都有一張或睿智、或鎮靜、或疏離、或冷漠的面孔。
他咬牙切齒地悶聲道,彷彿下一秒就要吃人的樣子。
「我為什麼沒有資格?那你覺得,是不是我沒資格之後,你就有資格和簡塵在一起了?」我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問,她一臉不容置疑的樣子突然勾起了我捉弄人的惡趣味。
我抬頭,便撞上簡塵那雙如幽潭般深不可測的眸子。
就在這個時候,視野里明亮的光線突然暗了下去,然後一隻手朝我伸過來,在我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時已經牢牢握住了我的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
儘管我並不記得他們的模樣,儘管他們曾經棄我于不顧,儘管我覺得自己一直在恨他們,但在心臟隱秘的地方,他們確實一直存在著,並在某個時刻猝不及防地呼嘯而來,輕而易舉便操控我的言行,一如現在。
「不知道!」
他並不回答,繼續走路,只是並沒有甩開我牽著他衣袖的手。
因為淋了雨,我大病一場。兩天之後,回學校上課時,我驚喜地發現校園裡的鬱金香已經開放,路過教室後面的花圃,發現大片盛開的白色鬱金香,忍不住駐足,然後就看見了側身而立的簡塵。
「啊!」女生尖叫著跳開,顯然被我嚇得不輕。
「就是說啊,整天以艾氏大小姐自居,哈哈,想不到原來只是艾家從孤兒院領養的孤兒。」
「就是,就是。」自詡淑女的她們紛紛附和,一副從不吝嗇展示她們同情心的樣子,我卻從她們莫名興奮的面孔上找不到一丁點憐憫與同情的影子。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我是99.9%相信的,不然,好好的哪有父母把小孩扔進孤兒院的!」
艾西不在我身邊,我只能側著頭將自己上下前後檢查了兩遍,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呃?我沒說錯啊,你剛剛明明就站在我們班教室後門處,龍晹班教室的前門那裡啊!除了我和龍晹你又不認識其他人,如果不是找龍晹,難道是找我的嗎?所以,是來找我的吧?咦?是因為擔心我才來找我的嗎?是吧?是吧?肯定是的。」我自問自答,不停念叨。
只此一句,再無其他,大概是始作俑者以為它的殺傷力已足夠令hetubook.com.com我血肉橫飛。
彼岸街的事,彷彿就此淡了下去,空氣中飄浮著沉靜的因子,讓人感覺很是愜意,愜意得就此忘了不久前的混亂事件,以為風波就此暫停,卻不知暴風雨往往藏在平靜之後。
原來,在我的內心深處,某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一直都有父母存在的位置。
可惜,我不是一般的人,我是打不死的艾半夏。
不久前,我才知道,我跟龍晹就在鄰班。
我再次見到簡塵竟然是在隔天的早晨。
「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抓住了這張大字報的重點嗎?重點不是艾半夏是養女啦,重點是,艾半夏的親生父母原來是殺人犯!好可怕!」
「我警告你!」女生走近我,咄咄逼人,「離簡塵遠一點兒。殺人犯的女兒有什麼資格跟他站在一起?」
不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假慈悲、裝聖母是她們慣用的伎倆。
大概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問,女生的臉「騰」地紅了起來,咬著嘴唇良久才憤憤地說:「你父母是殺人犯。」
「嗯?」
令我意外的是,白沙竟然會有人知道我是孤兒這樣一件鮮為人知的事。
是因為他們,所以才會反擊嗎?不,不是這樣的。他們拋棄了我,我為什麼還要維護他們?
因此,我看見了那張貼在公告欄最顯眼位置的大字報。
我追上去,自來熟地從後面輕輕拉住他的衣袖:「怎麼在這裏?是找龍晹嗎?」
不知道為什麼,肌膚相觸的那一瞬間,我的腦海里出現的是紅頂白牆以及香樟樹下那個給我糖吃、叫我半夏的小小少年。
潔白的紙張上是碩大鮮紅的字——偽千金、真孤兒艾半夏的親生父母是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