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後一個夏天

我就是喜歡簡塵,我只喜歡簡塵,我就是要對簡塵念念不忘。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小漁之前對我的那些敵意因何而來。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卻只管迎著光一眨不眨地望著小漁,不肯錯過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可是,可是,如果,如果我面前的這個人不是顧汐,那麼,我的顧汐又在哪裡?
可惜,你永遠不能知道了。
顧汐……死了。
然而,小漁卻瞪著我,彷彿要用那樣仇恨的目光將我焚燒一般。
小漁卻在我身後冷笑:「艾半夏,你心裏其實也是懷疑的吧?不然你為什麼這麼快就要走?其實你心裏已經明白,在大廳里陪你看動畫片的那個人並不是我的顧汐哥哥……」
他只是點頭,卻不說話,目光快速地閃躲開。
我絞盡腦汁提出種種證據,企圖來證明小漁的言論有多麼荒謬,然而,想到最後,卻慌得心跳亂了節奏。
……
彷彿有無數道閃電在腦袋裡劈下,又有無數個響雷在耳邊炸開,我的頭疼得像要炸裂,我毫無意識地呢喃:「你什麼意思?顧汐?顧汐他就在客廳里,我們剛剛還一起跳舞、看動畫片,你剛才也看見了的,你推門進來的時候,顧汐他還在對我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現在……我現在要回去陪顧汐了……」
……
不,上帝不會這麼殘忍。
曾經,我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曾經,我是多麼慶幸,上帝那樣仁慈給我彌補的機會;曾經,我是那麼堅信,我們,我和顧汐還有很多很多的「以後」。可是,現在,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再也沒有機會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我甚至再也沒有機會跟他說一句,我喜歡你。
可是,無論我怎麼哀求、哭喊、叫嚷,他們只是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沉默。我像個瘋子一樣捉住他們的衣襟,用盡全力地搖晃他們每個人的身體,好像那樣,他們便會開口告訴我,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好像那樣,下一秒真正的顧汐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顧汐會不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不,他一定不會忘記。和-圖-書他一定記得我喜歡什麼顏色的衣服,他也一定記得我最喜歡的動畫片的名字。他真的只是因為想重新和我一起做第三件事,才假裝不記得這些嗎?我突然有點不敢確定。
可是,直到此刻,眼淚無聲滑落的瞬間,我才明白,重要的,不是誰是曾經記憶里的那個「小石頭」,而是誰一直以來都像曾經的小石頭一樣將陽光一絲一絲滲進我暗淡的生命,默默溫暖著我。我也終於明白,長久以來,充當這個角色的人一直都是顧汐,只有顧汐。
我想,要不了一秒,顧汐便會笑著回答我說,傻瓜,我當然是顧汐啊,不然我是誰?
她用一雙紅腫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我:「艾半夏,你怎麼可以這麼快樂?你怎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死了的那個人是我的顧汐哥哥而不是你?」
我在花園的角落裡找到小漁的時候,她全身都被雨水澆透了,她縮在灌木叢里,咬著唇無聲地流淚,那一串一串的淚水流得比雨水還要洶湧。
「他最後……有沒有……說……什麼?」我的聲音斷斷續續不成句子。
因為我聲稱「已經愛上了一個人」,所以他絕口不提自己的愛。
「你胡說!」我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炸了毛的貓,大聲地反駁小漁,「這世界上只有一個顧汐,就是現在正在大廳里等我回去的顧汐。他知道我以前在孤兒院所有的事,他知道那株鴛鴦藤,他甚至記得我最愛吃哪種味道的水果糖,他怎麼會不是顧汐……」
內心的懷疑、猜測與惶恐,幾乎要讓我崩潰,我知道,唯一能讓自己心安的方法就是去向顧汐求證,然後親口聽他說,他就是那個曾經說要像天使一樣一直守護我的顧汐。
「小漁,你怎麼哭了?」我走過去摟住小漁,卻被她反手狠狠推倒在地。
是的,他一定一定就是我的顧汐,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只是,只是需要再確認一下。我只是想向小漁證明她是錯的。
我想這一定一定只是小漁和我開的一個玩笑,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所有人都這樣www.hetubook.com.com大驚小怪地看著我。我甚至對著顧汐笑了一下,然後,我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問:「顧汐,你是顧汐嗎?」
「顧汐。」我一步一步慢慢朝他走過去,蹲下來,將手輕輕放在他空蕩蕩的左褲管上,直視著他的眼睛,乞求他,「顧汐,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我們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好不好?你是顧汐對不對?」
可是,可是,我的顧汐,我的小石頭,我找了整整十年的小石頭,怎麼會死?怎麼能,怎麼可以,在我才知道顧汐就是小石頭的時候,在我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喜歡他的時候,就早已與我天人永隔?
我用手撐著地面企圖站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地面並不算太滑,我卻又一次跌倒在泥濘里,起不了身。然後,我聽見小漁近乎殘酷的聲音,她說:「艾半夏,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麼哭嗎?我現在告訴你,我是為我死去的顧汐哥哥哭,我為他不值,憑什麼他為一個人而死,那個人卻可以在他死後若無其事地和別人談笑風生。」
我拚命地搖頭,我不懂她在說什麼,我也不想弄懂她在說什麼。
我能感覺到我的手在抖,我也能聽見我的聲音也顫抖得不成樣子,但我仍然固執又倔強地否定小漁,卻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堅定:「你胡說……你胡說……顧汐他就在這裏,他一直都在這裏,他說他從此以後都要陪著我的……」
那時候,我那樣對他說的時候,他心裏該有多難受?他一定比現在的我還要難過一千倍、一萬倍,可是,那時候的他只是對我笑,說為了我可以做任何人的影子。
我喜歡你啊,顧汐。那個你一直喜歡著的女孩,她也喜歡你啊。
我說:「小漁,你和顧汐是在逗我玩,對不對?顧汐現在一定就藏在這個屋子的哪個地方吧,你們只是想看我著急掉眼淚的樣子對不對?小漁你叫顧汐出來啊,我認輸了,這一點都不好玩。」
我的真心話,是,過去、現在、將來,我都只喜歡簡塵一個人呢。
我撲過去,哀求她:「小漁,你告訴我,顧汐他現在在m.hetubook•com.com哪裡?他現在好好的對不對?他以前跟我說過的,要我陪他參加他的新書籤售會,他那麼守信一定不會爽約的,所以,他現在一點事都沒有對不對?小漁,你一定知道他在哪裡對不對?你帶我去見他好不好?」
顧汐,他,再也回不來了。
我挨個抓緊每個人的手,保姆,顧汐的媽媽……我緊緊盯住他們的眼睛,一遍一遍地問:「告訴我,顧汐在哪裡,你們把他藏到了哪裡?他是生我的氣了所以才故意躲起來嚇我的對不對?求求你們,告訴我顧汐在哪裡。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去找他的,我現在就要去找他,我有很多話要和他說,我還有很多事要跟他一起做。」
她說:「艾半夏,你現在開心了。我的顧汐哥哥,我可憐的顧汐哥哥早在三個月前就因為你死了。是你,就是你害死了他!」
我幾乎是一路狂奔著回到大廳的。踏進大廳的那一瞬,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大廳里的氣氛怪異得讓人心驚肉跳,所有人都在,保姆、小漁的媽媽、甚至連我來之後很少露面的顧汐的媽媽也在,他們都用一種緊張又擔憂的眼神看著我,而我只看著顧汐。
「艾半夏,我不會告訴你的,顧汐哥哥離開的那一刻,我就發過誓,我永遠不會告訴你他說了什麼。我要……我要你內疚一輩子……可是,我知道那樣顧汐哥哥在天堂會不快樂的,我不想他不快樂……」小漁「嗚嗚」地哭起來,將一本書重重地摔在我的臉上。
「小漁,這樣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我很生氣,站起來,轉身離開。
可是,那些聲音,那些足以噬心蝕骨的聲音,不停地響徹在耳旁,它們叫囂著,殘酷地向我說明一個事實。
我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彷彿要沉進無盡的深淵里,我幾乎聽不見自己艱澀的嗓音:「顧汐,我喜歡什麼顏色?」
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又有什麼用呢?
小漁說得對,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顧汐。我知道,終此一生,我再也不能原諒我自己。不能原諒那個曾經一字一句傷害他的我;不https://m.hetubook•com•com能原諒那個曾經偏執地只「愛」著簡塵的我;不能原諒那個直到他離開都沒有對他說一句「喜歡」的我;更不能原諒近在咫尺卻沒能認出他、感受出他的愛的我。
我說:「顧汐,你出來啊,我以後再也不會把你認錯了,你出來啊。」
小漁的眼淚就那樣「嘩嘩」地落下來,一滴一滴彷彿都重重擊在我疼得麻木的心上,再落下來時已變成鮮艷的紅色。
我聲嘶力竭、筋疲力盡,然後,我就看見怒氣沖沖推門而入的小漁。
小漁什麼都沒說,只是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氣拖拽著我,一路將我拖出大廳,然後她重重一推,我便跌在雨過天晴的炫目陽光里。
只是,所有這些,他再也不會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已身處義大利,很慶幸,我只是失去了左腿,我還活著,我還有機會再見到她。所有人都在我的病房裡偷偷擦眼淚,我卻只想笑。如果,每一種得到都要付出代價,那麼,仁慈的上帝,我已經獻出我的左腿,現在,是不是應該要將我的半夏還給我了?」
我揪緊衣擺,滿嘴滿心只剩下一句毫無意義的話:「顧汐,為什麼,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告訴我你是誰?」
我真該死啊。我一心認定我要等待的、尋找的、喜歡的必須是那個頂著「小石頭」頭銜的人,我一心認定簡塵便是我黑暗的童年裡唯一一絲陽光般存在的小石頭,所以我固執地以為我艾半夏理所當然就應該喜歡簡塵,我艾半夏是不可以喜歡上簡塵以外的任何人的,所以我固執地對顧汐的愛和付出視而不見,我漠視他給我的諸多感動,只因為我從一開始便認定他不是我所尋找的那個人。
長久難熬的等待里,我彷彿聽見心裏那種絕望得地動山搖的聲音,「嘩啦,嘩啦」……
我撿起來看,那是顧汐即將上市的小說的列印稿,他在開頭的第一頁這樣寫:
靜默的空氣像一柄薄而鋒利的刀輕而易舉便割破我最後一點奢望,我清楚地知道,他們每個人臉上憐憫與閃躲的表情,意味著什麼。
「是他沒有試圖告訴過你嗎?還是因hetubook.com.com為你一直口口聲聲說只愛簡塵一個人?」小漁含淚瞪著我,「我的顧汐哥哥他只是太愛太愛你了,他有什麼錯,要被你害得這樣慘?」
我近乎自殘地回憶那些我曾經當著他的面,一個字一個字說過的,只愛另一個人的殘忍句子,一遍一遍,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顧汐。
所有的美夢塌陷成一地狼藉。
你知道嗎,顧汐,我其實並不因此為自己難過,因為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懲罰,我只是,我只是難過你離開的時候帶著那麼多的遺憾,我只是難過你離開的時候都不知道我愛你。我知道的,你如果知道一定會很開心吧,你會不會因此彎起嘴角笑呢?
「不、不、不,你們串通好來騙我玩的對不對?」我指著輪椅上的人,喃喃哀求他們每一個人,又彷彿是在安慰、說服自己,「他就是顧汐啊,他怎麼會不是顧汐呢?他連我喜歡用香蕉味的水果糖配橘子汽水都知道,他怎麼會不是顧汐?一定是你們弄錯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哭得這樣慘烈,我被嚇住了。
我想一定是剛才摔的那一跤太重了,我才會痛得流出眼淚來。她剛才說什麼?她說,她死去的顧汐哥哥?真好笑,顧汐明明就在大廳里等著我回去陪他看動畫片。
然而,我等了很久,都沒有聽見他說類似的話,他只是坐在輪椅里,蒼白著一張臉,用那樣哀傷的眼神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卻不說話。
「C城,2011年,一月,尋找她的第十三個城市,離開她的第十年。我爭分奪秒,赴她的十年之約,就連上帝都動了惻隱之心。喧鬧的街頭,驚鴻一瞥,我看見她貼在車窗玻璃上的臉。我幾乎失去了所有思維能力,看不見任何的人和景,只知道跟在那輛車後面,一直追一直追,然後,便跌進無邊的黑暗裡,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只是怕,怕她以後會怪我怎麼就這麼笨,就這樣錯失與她見面的機會。
我的眼淚落下來,一滴接著一滴,像我心底的悲傷,連綿不絕。
這是個對於顧汐來說多麼簡單的問題,可是,他一直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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