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納妾(四)

眼見就要各自上車,黛玉突然揚聲對紫鵑道:「只要有人陪著,我實是不怕吃苦的。」
想通了這一節,司棋便恭聲道:「姑……姨娘說的是,我以後再不敢自作主張了。」
寶玉見狀登時把什麼都忘了,轉身慌急的抓起茶壺,丁鈴噹啷潑了半碗斟了半碗,捧給林黛玉道:「快、你快喝些水,往下順順氣就不咳了!」
卻說等兒女雙全的婦人抑揚頓挫的念完了吉利話,扶著邢岫煙坐到鋪滿乾果的床上時,外面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
期間邢岫煙被他拉著小手,乃至環住纖腰,卻只是羞答答的垂著頭一味的順從。
這一番話,讓司棋心下的不滿徹底煙消雲散。
鞭炮聲剛停,又有幾十個孩子圍上來討喜錢,司棋足撒出去兩簸箕用紅線裹著的銅錢——怕砸傷孩子——這才得了條通路。
賈寶玉接過帕子抹了把臉,又狠狠揉了揉紅眼圈,這才哽咽道:「剛才看著那轎子出門,突然想到姐妹們終也有這麼一日,我就覺得心裏發悶,像是有人拿鈍刀子剜我的肉一樣!」
林妹妹嬌哼一聲,回頭質問:「邢姐姐大喜的日子,你偏說什麼死啊活的,這難道還不氣人?」
暗自琢磨著,邢姨娘肯定是比不得了,卻決不能讓這司棋爬到自己頭上去!
這洞房裡一時靜悄悄的,與外面的喧囂恍似兩個世界。
黛玉眼波流轉萬般的柔情,偏嘴裏依舊沒半句軟話:「你自己要鬧天宮,偏拿我做由頭,難不成等五行大山壓下來,也要拉我去墊底?」
而她就是因為對二姑娘怒其不爭,才甘願轉到邢姑娘跟前,如今既指望主子振作自強,又怎好如同先前一般越俎代庖?
直到喝完了酒,焦順將她打橫放到床上,就待撲將上來,邢岫煙才終於喊了一聲『停』。
這耍心機的小蹄子,不早不晚,專等著大爺進門才送醒酒湯來!
「花轎到了、花轎到了!」
玉釧臉上的笑容一僵,待要推拒,可見司棋人高馬大的,又素知她是個豪橫的,終究沒膽子正面硬剛。
https://m•hetubook•com.com「這……」
「姐姐方才自然是為了我好,可咱們既到了這裏,又不曾有誰給咱們臉色,大家就該一團和氣,盡量不給大爺添麻煩才是。」
眼見到了申正〔下午四點〕吉時,賈寶玉躲在邢家堂屋裡間,隔著窗戶目送那八抬大轎緩緩出了巷子,不知為何竟就突然大放悲聲。
然而……
見她一再再而三的喧賓奪主,玉釧心下恨的什麼似的,可無奈形勢比人強,最終也只能強笑著對邢岫煙說了句:「姑娘若有什麼要求,只管吩咐我一聲。」
好在因為納妾不是娶妻,焦順倒是老神在在的堂屋待客,並不用跟著一起受罪。
寶玉還要賭咒發誓,外面襲人挑帘子近來,連聲的催促道:「小祖宗,說好了送邢姑娘上轎咱們就回去,這怎麼半天也沒個動靜——快回去吧,不然老爺太太該問了!」
林黛玉將巴掌大的小臉一揚:「你那心肝我瞧不見,這隔三差五登門提親的,我卻是親眼瞧見了。」
「是玉釧姑娘吧?」
賈寶玉登時語塞。
不想邢岫煙聞言,抬手挑起半邊蓋頭目視司棋,板著臉道:「姐姐先前算不得有錯,只這一句卻是大錯特錯!」
栓柱早在後門守著,見花轎進了榮府進了大門,忙大呼小叫的往家跑。
「聽你胡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
寶玉不忿反問:「我、我那裡給你氣受了?你倒是說出來聽聽!」
焦家門前賈芸聽了呼喚,立刻一聲令下,什麼竄天猴滿地紅的,噼里啪啦震耳欲聾。
等玉釧走後,司棋沖門外嗤鼻一聲,不屑道:「她姐姐金釧一肚子花花腸子,這做妹妹的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姑娘往後可千萬提防著些,莫讓這些小蹄子得了意!」
「我若是哄你,就……」
旁的不說,只邢岫煙這份不依不饒的氣勢,就比逆來順受的二姑娘強出十倍不止。
玉釧在一旁卻是酸的不行,這差事素來是她和香菱輪換,不想司棋剛一來就搶了去。
賈寶玉氣的渾身hetubook.com.com直抖,抬手指著林黛玉道:「你說這話是要氣死我不成?還是要我把心剖出來給你瞧?!」
她看看司棋那高大豐壯的身形,再想想她名震榮國府的火炭脾氣,又止不住的發憷。
看著對面矇著粉色蓋頭的邢岫煙,再看看這滿屋子紅燭喜字,一時總覺得是在夢中。
說著,她伸手拉住司棋的手,鄭重其事道:「咱們姐妹從此便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出了事豈有讓你一人擔著的道理?!」
然後便悻悻的轉身離去。
「你、你你你!」
明明月初的時候,她還以為這輩子與焦順有緣無份了,誰曾想稀里糊塗陰差陽錯,竟又跟著邢姑娘陪嫁了來。
這一番話,登時又讓司棋的心情緩和了不少。
焦順接過那醒酒湯一飲而盡,隨手拋還給玉釧,又挽袖子抓起那秤桿,依舊醉醺醺的道:「這時候還吃什麼茶,等咱們吃完交杯酒,有你滋潤的時候!」
於是只好任由著司棋半搶半要的奪走被褥,自顧自抖落開了,一面往床上鋪一面吩咐道:「晚上來了這麼多客人,大爺多半吃了不少酒,勞妹妹去灶上討一碗醒酒湯備著,省得耽誤了吉時。」
也虧得納妾一切從簡,所以只繞了兩三條街,若換成娶妻的話,只怕迎親的隊伍先要游遍小半個內城。
賈寶玉說一聲『罷』字,就狠狠跺一下腳,三次之後憤憤道:「下回再去宮裡,我故意把皇上惹惱了,讓那些趨炎附勢也都厭了我,這總成了吧?!」
林黛玉一顆芳心幾乎都酥了,紅頭脹臉的啐道:「呸,偏你就有這麼多瘋話、胡話拿來哄人!」
隨後茫然四顧,正琢磨還能做些什麼,忽見有人抱著被褥推門走了進來,沖邢岫煙笑道:「姨娘,這是我們幾個湊錢置辦的,大爺因體諒著好歹是片心意,也不嫌東西簡陋,說是今晚上就用這一套了,您看……」
期間細節暫不贅述。
司棋也有些尷尬,訕訕起身道:「姨娘是要吃茶潤潤嗓子,不想大爺正好進來。」
「縱是大婦www.hetubook.com.com過門,也沒有下轎就立威的道理,何況我不過是妾室罷了,更沒有剛來就得罪人的道理。」
正滿心的委屈,卻又聽邢岫煙嗓音一肅,繼續道:「不過若是有誰無端欺辱咱們,我也是決計不依的,該講規矩講規矩,該論道理論道理,總要辯個是非清白出來!」
話分兩頭。
眼見他涕淚橫流又拿袖子亂抹,林妹妹急忙把帕子遞了過去,納悶道:「你這又是怎麼了?今兒是邢姐姐出嫁,她老子娘還不曾哭呢,你倒先掉起了金豆子。」
可她到底還是有幾分不服,緊跟著又忍不住補了句:「她們若敢動歪心思,姑娘只管派我去打頭陣,就有什麼錯也是我一人擔著,絕不會連累姑娘!」
頓了頓,又補了句:「司棋,你記得準備好熱水毛巾,在外間候著。」
焦順卻那裡肯依,早熊羆也似的壓了上去。
這時玉釧突然就後悔起來,若早知道司棋也要陪嫁過來,先前就不該和晴雯起衝突——眾所周知,晴雯和司棋是有舊仇的,本來自己正好可以利用這一點,結果卻反倒先與晴雯鬧翻了。
邢岫煙臉上一紅,忙垂下了蓋頭。
「我怎麼捨得妹妹跟我一起吃苦?!」
司棋忍不住橫了玉釧一眼,不過想到邢岫煙方才言語,到底沒有再說什麼。
等進了院門,還有好些個繁文縟節候著。
頓了頓,又補了句:「好在那香菱倒是個純良的,在這府里出了名的憨厚,若我不在姨娘身邊時,您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她就是。」
不提玉釧如何悔不當初。
只見她頂著焦順灼灼的目光中,含羞忍辱的取出一方素帕,鄭重的擺在拔步床中間,然後顫聲道:「爺,且把蠟燭吹……呀!」
賈寶玉登時叫起了撞天屈:「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只在那五指山下等著盼著,等你做了一品誥命,跟著宰相丈夫告老還鄉時,能指著那山下說一聲『那猢猻原是我哥哥』,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卻說粉紅花轎出了巷子,先從西口轉入寧榮街,又自寧榮街東口拐進長寧里,和圖書然後順著寧榮後街一路向西,幾乎是繞著寧榮二府轉了大半圈,這才進了榮府後門。
司棋不咸不淡的應了。
等林妹妹接過茶水,他又一邊輕拍著黛玉的粉背,一邊指天誓日的道:「如今也沒旁人,我實話跟妹妹說,只要咱們能長久,府里一時不得安生又算得了什麼?」
卻說等她二人離開之後,焦順便拉著邢岫煙來到桌前喝了交杯酒。
這也是時下約定成俗的規矩,若是兩家離得遠也還罷了,只消沿途招搖過市即可;若兩家近在咫尺,就要先南轅北轍,然後再兜個大圈子繞回來。
陪著走完所有流程的司棋,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又問過邢岫煙是否渴、餓,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便自顧自的坐到了桌前,與矇著蓋頭的邢岫煙相對無言。
「哼!」
她反手抓住邢岫煙的腕子,正要說幾句動情的言語,不想焦順突然推門走了進來,見到這一幕,詫異道:「怎麼不等我來,就把蓋頭給掀了?」
賈寶玉聽了,登時歡喜的什麼似的,上車時還手舞足蹈,險些一頭從車上摔個倒栽蔥。
玉釧忙道:「都是應該的,姨娘一來我們也算是有了主心骨——這時辰不早了,我先幫姨娘鋪起來吧。」
這麼做的目的,自然是為了炫耀陪嫁的排場。
正說著,就見玉釧捧著醒酒湯走了進來,看似乖巧的雙手捧給焦順。
外面的賓客漸漸散了,少了那煩人的嘈雜,司棋卻突然有些不適應起來。
雖說司棋是陪嫁丫鬟,伺候這事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她心下還是老大的不痛快。
屋裡兩個丫鬟都是經過見過的,聞言一個紅暈滿面掩嘴偷笑,一個拉下臉來暗罵無恥,倒只有邢岫煙不解其意,以為是要拿交杯酒滋潤嗓子呢。
兄妹二人只好收了言語,在一眾丫鬟僕婦前呼後擁之下出了邢家。
林黛玉轉身去捂寶玉的嘴,急道:「你難道不知道……咳咳、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若萬歲爺當真惱了,只怕闔府上下都……咳咳,都要不得安生!」
愣怔了半晌,想到焦順多半也該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來了,司棋心裏愈發不安穩,於是起身先剪了燭花,又把挑蓋頭的秤桿擺在了最顯眼的地方。
司棋聽到這裏,手上的動作不由僵住了。
不想剛到床前,就被司棋橫身攔了下來,昂頭俯視居高臨下的道:「妹妹今兒跟著辛苦了,這些事情放著我來吧。」
這時焦順晃晃悠悠上前,挑起那粉色蓋頭,連秤桿一併丟給司棋,揮手示意:「都下去吧。」
她久在賈迎春身邊,素來與二姑娘分庭抗禮慣了,甚至大多數時候都能當面壓制住迎春。
唯獨林黛玉和賈寶玉全無顧忌,踩著點特意趕來送邢岫煙出嫁。
說話間,抱著那龍鳳呈祥的被褥就要上前鋪床。
邢家自天不亮就開始熱鬧起來,中午單隻是酒席就擺了二十幾桌,不過來的賓客多是左鄰右舍,以及寧榮二府的管事奴僕,正經的主子幾乎一個都不曾露面。
「那是她們、她們……罷罷罷!」
……
歲月匆匆時光冉冉,一晃眼已是九月二十七。
「說什麼胡話!」
林黛玉聞言一怔,口中也喃喃道:「是啊,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終也難逃這麼一日的。」
林黛玉聽他這話,心中羞喜交加五味雜陳,一時也險些落下淚來,急忙背轉過身跺腳道:「我究竟是犯了多少天條,竟要生生世世受你的氣!」
邢岫煙雖頂著蓋頭看不真切,但還是準確的認出了來人,微微頷首道:「你們有心了。」
如今被邢岫煙當面點出不是,一時那裡習慣的來?
邢岫煙聽完沉默了片刻,這才開口道:「規矩如此,從明兒起我就不能叫你姐姐了,索性趁著現在,先跟姐姐說幾句心裡話。」
不想話音未落,賈寶玉就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急道:「旁人也還罷了,你卻萬萬走不得,必要一輩子……不!是要生生世世守著我才好!不然我寧肯立刻就死了,也不願意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活著!」
「哼!」
「好妹妹,你別急、別急啊!」
林黛玉則是得理不饒人:「再者說了,你如今雖這麼想,備不住那天看我不順眼了,就鬧著要趕我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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