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章 潮起(一)

處刑台前的異狀,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主意。
畢竟今兒晚上,還要夥同趙姨娘演一出苦肉計呢。
九月初五。
焦順先前用他用的順手,曾想抬舉他個官兒坐坐,但倪二自知不是這塊料,又不願意受那些拘束,故此再三考量之後還是婉拒了。
又有通政司的編輯跳出來自承其事,非但時間地點俱全,更連當事人的籤押都有,容不得絲毫狡辯。
焦順打著哈欠挑開窗帘,看看遠處黑黝黝的一團,又摸出懷錶掃了眼時間,然後淡定的縮了回去,準備抓緊時間再睡個回籠覺。
焦順忙提醒道:「先別亂跑,這眼見就天亮了,讓人撞見你在這裏鬼鬼祟祟的,難免節外生枝。」
因發出類似疑惑並非少數,就有個秀才不耐煩的回道:「薛家是皇商,就是做買賣的——不過這隨筆,本也都是隨便寫寫,用不著引經據典的。」
梅翰林及其擁躉,一開始倒也想辯駁來著,可很快就有人發現隨筆中的一些內容,竟能和剛剛發售的報紙文章互相印證。
然而不等他們喊完,就有人反駁道:「是人家兄妹和睦是編的,還是那小官人去收賬讓人欺辱是編的?那人家孝敬父母總不能還是編的吧?!」
而看過聽過這篇隨筆,又問明事情由來始末的人,十成里倒有九成九會同情薛家,不恥于梅翰林的所作所為。
面對眾人的責問,他們大聲疾呼道:「這些東西都是胡編亂造的,諸位千萬不要受此蒙蔽——梅翰林乃是為了大義,才……」
外面立刻傳來了倪二恭謹的聲音。
嘖~
說實話,要不是今兒就是小作文計劃第二階段的關鍵節點,焦順真想在家睡上一整天。
更有好事之人,重新將那隨筆默寫了出來——因只能憑藉記憶抄錄,倒鬧出了好幾個版本,互相爭執不下。
有書生忙更正道:「我們是說他抹黑梅翰林,如今誰不知梅翰林乃是道德楷……」
就這麼鬧哄哄到了巳時〔上午九點〕前後,就見幾個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輕學子擠到近前,二話不說,上手就去撕扯那些隨筆。
說著,忙把手裡的隨筆揣進懷裡。
頓了頓,又低下頭弱弱的補充道:「我知道是我負了林妹妹,所以更希望她能過的開心——寶琴妹妹住進瀟湘館之前,我已經很久沒看她笑的那麼開心了。」
怪道王夫人會看重襲人,原來是腥腥相惜的緣故。
幾個書生正被懟的啞口無言,忽又見人潮再次分開,幾個公人在前,後面跟著的正是事主薛蝌。
焦順亂飛的思緒,再次被賈寶玉打斷,就聽他問:「你說這事兒什麼時候算完?」
話音剛落,台下就止不住的嘩然起來。
「焦大哥。」
故而每每讀到梅家退親時,都會引發無數的憤慨與謾罵。
然而隨筆當中,恰恰就提到了,當時正是薛家上代家主見梅翰林有才,主動出錢資助了他。
短短几日的功夫,原本還被士林吹捧成道德模範的梅翰林,竟就淪為京城之內人人喊打的對象……
薛蝌卻只咬牙吐出八個字:「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人家小官人的母親還病著呢,虧他有臉說什麼『大義』!」
兩人命中注定就是彼此的劫難?
「快得了吧!」
想到這裏,他剛剛提起的精神頭,又肉眼可見的垮了下去,沮喪的程度反而嚴重了。
除了邢岫煙的呵護之外,或許還真就讓焦順說准了,林黛玉是用情極深的性子,正所謂『心寬體胖、情深不壽』,越是心思重的人,身體自然越是容易出問題,如今林妹妹徹底斷了木石前盟的念想,無形中就等同於去掉了最大的病根兒。
因他這幾日總在順天府對面拋頭露面,在場倒不止一人認出了他,當下便道破了薛蝌的身份。
焦順再次抬頭掃了他一眼,心道這小子莫非也被榨乾了不成?
偏偏這些內容據傳都是梅翰林的親朋好友所言。
當然了,除了這種初為人父的心態之外,焦順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提心弔膽,生怕王夫人當日的所作所為,還有什麼暗地裡的算計。
焦順實在沒法跟他共情,索性又躺了回去,抬手屈指在車身上敲了幾下。
這件事情不出所料的,又迅速在京城之內傳播開來。
有識字上前念了那橫幅,就有人驚呼道:「這莫非就是那薛家丟的東西?!」
因方才剛被懟過,他雖極力擺出一副義憤的架勢,卻怎麼看怎麼外強中乾。
和焦順一樣大受震撼的還有王熙鳳,聽平兒說,她回家后甚至都有些懷疑人生了。
「是啊,我瞧這上面還說,那姓梅的沒考上進士的時候,還得了人家不少的恩惠,如今為了名聲把人家騙到京城裡,又中秋時大張旗鼓的退親,這不是忘恩負義是什麼?」
焦順心下吐槽著,嘴裏卻道:「這你放心,不是還有你邢姐姐在么?再說這大半年裡,林姑娘的身子骨倒康健了不少,攏共也才病了不到一個月。」
「怎麼是胡編?!」
當下沸沸揚揚、指指點點的議論開來,於是不明就裡的其餘路人,也都紛紛恍然大悟。
正想入非非,冷不丁車簾一挑,賈寶玉搓著手爬到了車上,見焦順閉著眼睛歪在靠枕上,不由艷羡道:「焦大哥果然是見過世面的,這時候竟還能高枕無憂。」
更有好奇那隨筆內容的,湊到近前或默讀或搖頭晃腦的念誦。
焦順一面心下調侃,一面坐直了身子往寶玉旁邊靠了靠——作為一個初為人父的男人,自然不能對青春期的孩子坐視不理。
焦順吩咐道:「時間也差不多了,開始吧。」
焦順隨口估算了個日期,前陣子他對賈寶玉頗不耐煩,但如今身份不一樣了,自然也就寬容了許多。
如此一來,聲討梅翰林的聲音是一浪高過一浪!
焦順清了清嗓子,笑問:「我怎麼瞧你興緻不高的樣子,莫非還在為那篇隨筆貼在處刑台上而不值?」
焦順略略挑起眼皮夾了他一眼,有氣無力的道:「什麼高www.hetubook•com•com枕無憂,我不過是最近操勞過度,實在提不起精神。」
於是焦順便退而求其次,表示會招他十一歲的兒子去工學入讀,並且許諾四五年後必有一份前程。
「小人明白!」
後面的人擠不進來,就央前面的讀給大家聽,結果倒真有好事之人,在那處刑台前搖頭晃腦的大聲誦讀起來,而這又進一步促進了人潮聚集。
再加上所描寫的,主要都是普世的親情與孝道,自然引發了極大共情。
倪二領命之後,立刻用暗號聯繫了埋伏在處刑台的兩名心腹,那二人立刻上前從處刑台兩側,拆下了幾塊用來遮掩隨筆的木板,又把紅底兒黑子的橫幅掛在了正中,然後頭也不回的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然後大手一揮,幾個薛家家僕立刻上前將那些隨筆和橫幅統統撕下來收好。
賈寶玉聞言,這才略略振奮了些,點頭道:「我私下裡找紫鵑打聽,她也是這麼說的。」
說到這裏,他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以前自己想盡種種辦法,也不見林妹妹的身子好轉,卻怎麼兩下里再無往來之後,林妹妹反倒康健起來了?
那書生見狀,又下意識質問:「你是要毀滅證據不成?」
說白了,還不是你娘和你嫂子害的!
怪道讀書人都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呢,這不把身子骨修鍊好了,連十來個女人都搞不定,又怎麼可能應付的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
老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原說的是婆媳之間總會有相似之處,但焦順萬萬想不到,這婆媳兩個都把技能點在了這上面。
賈寶玉『喔』了一聲,便有些悶悶不樂的想要下車。
再加上他如今為了大義,勇於和薛家切割的行為,足以證明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堪謂大丈夫也!
「也算不得正經讀書人。」
聽她這麼說,同伴也好奇的聽了幾句,然後同樣驚訝道:「這真是讀書人寫的?」
說著,深施一禮,下得台來揚長而去。
一個hetubook•com.com正挎著菜籃子大媽,原本正和同伴討論三千兩賞銀的事兒,不經意間聽人念了幾句,不由奇怪道:「這是什麼東西,怎麼連我都聽得懂?」
按照焦順定下的調子,薛寶釵主編的這篇隨筆,頗有後世爆款文的資質,且又在盡量貼近白話的前提下,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賞。
其實後面的解釋純屬多餘,眾人聽說是商人寫的東西,也就都釋然了。
薛蝌等眾人情緒稍稍平復,又沖四下里道:「若那人不在此地,還請諸位鄉親父老替薛某廣為傳播。」
幾個書生被罵的亂了陣腳,去兀自在大聲爭辯道:「諸位不要受了奸人矇騙,梅翰林受人薛家恩惠的事兒,分明就是子虛烏有胡編亂造……」
天色將亮未亮,焦家的騾車便出現在了菜市口,距離處刑台不過百十步的地方。
「快的話五六天,慢也就是十來天吧。」
結果剛扯下兩三篇,就被圍觀百姓給攔了下來。
「我看分明是畜生不如!」
譬如報紙上說梅翰林自小寒窗苦讀,家境一度十分艱難,直到某段時間才稍稍好轉,然後立刻開始接濟同窗同道。
話說……
「咦?」
經過這幾天的發酵,薛家在大理寺丟了賬本,不得不懸賞三千兩銀子的事情,不敢說是人盡皆知,但京城裡每五個人當中,至少也有一個聽過這事兒。
「可是這什麼隨筆,不是人家寫給自己看的嘛?他自己糊弄自己幹嘛?」
那幾個書生你看看我看看你,最後也只得在眾人的嘲笑謾罵聲中,灰溜溜的逃之夭夭。
在經歷了九月初二那個炮火連天的日子之後,被榨乾了的焦某人就陷入了疲不能興的狀態。
又過了沒多久,菜市口就逐漸熱鬧起來——送菜賣菜的都是走另一個街口,故此方才周圍人煙比較稀少。
薛蝌卻懶得再看他一眼,直接上了處刑台,沖四下里拱手道:「證據薛某已經收到了,三千兩銀子我今晚就會送到指定的地點,尊駕收到銀子后,只需把那賬冊送到我家名下任意一間鋪子即可。」和_圖_書
嘖~
「難道是那賊替薛家編的不成?」
難道說……
「大爺?」
倪二為此歡喜的什麼似的,自此愈發恭謹乖巧。
「是啊,我聽說這東西是被大理寺的人偷了,為了換銀子才貼在這裏的!」
隨著時間推移,聚集在此的路人越來越多。
「咳~」
這文青病就是難搞!
她斗大的字不認識幾個,讀書人寫的那些文章別說是看懂了,聽著都跟天書似的,今兒倒難得遇見一個能聽懂大半的,於是不自覺的豎起了耳朵。
唉~
雖然早知道薛家懸賞的事兒,可聽別人說,哪及得上聽當事人當眾表態來的震撼?
這來去如風的,卻給台下眾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所以這幾日,他一有閑工夫就會把寶玉『綁』在身邊,好讓王夫人投鼠忌器。
有人拆台:「他要是有膽子,怎麼不去找釁那工部的焦祭酒,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的,還有臉自吹自擂——我呸,真特娘不是個東西!」
如此一來,報紙上前後呼應的敘事,頓時成了另外的味道……
半年多病上將近一個月,對普通人來說肯定不是好兆頭,但對於年均卧病一個季度的林黛玉而言,卻是極了不起的進步。
賈寶玉搖了搖頭,一臉憂鬱的嘆道:「我只是不想薛二……薛兄弟和寶琴妹妹這麼快就離京。」
再加上這兩天又連著和戶部、吏部,為改建工學院以及『教授』名額的問題扯皮,也就是焦順身子硬朗,要換個四體不勤的大頭巾,估計這會兒早都油盡燈枯了。
那幾個書生見正主到了,互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咬牙越眾而出,展示著先前撕下來的隨筆質問道:「薛公子,你為何要在隨筆里含血噴人,污衊廣顏公〔梅翰林字〕忘恩負義?!」
「是啊、是啊!要真為了什麼大義,幹嘛千里迢迢把人家騙到京城來退親?」
那是因為你就是讓林妹妹不開心的最大因素,她見了你能高興才怪。
「這……」
賈寶玉又沒精打採的『喔』了一聲,然後老實坐在騾車一角,怔怔的發起呆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