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 餘波(二)

可剛往外走了兩步,就聽旁邊傳來一聲輕咳,賈雨村這才想起還有個梅廣顏在,只是這當口,他也顧不得再對梅廣顏多費唇舌,直接轉身一禮道:「皇上見召,實在是耽擱不得,你老兄不妨再仔細斟酌斟酌,等想清楚了咱們再議不遲。」
賈雨村雖知道這事兒難辦,可事到如今又哪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說著,又擺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嘴臉道:「先是退親的事情被薛家反轉,如今你又不知為何捲入了禮部的案子,這當口,若再爆出令堂是中毒而死……」
「我……」
皇帝之所以看重焦順,又不是喜歡他的道德文章,而是看重他在工部的種種革新之舉,類似這樣德行有虧的小把柄,非但無損皇帝對他的寵信,反而會讓皇帝覺得他容易掌握,且忠心耿耿侍君至誠。
這該死的焦順!
然而找到偏廳一問,卻聽說焦順在後院逛了一陣子,就不辭而別了。
是有什麼私密的事情要交代自己去辦?
「這、這……那就委屈你了。」
然而就在他越想越是熱血沸騰之際,忽聽皇帝陰陽怪氣的問:「朕怎麼不知道,你這順天府還兼了龜公的差事?」
賈雨村連連搖頭:「且不說你老兄自查的結果,薛家肯不肯認,依我看,薛家只怕壓根兒不會給你老兄自查的機會!」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最近做過什麼足以驚動皇帝的惡行——不能說是沒有,但那些事情再怎麼也不應該會傳入皇帝耳中才對。
這焦順也不全然實誠,只這將近一個時辰的描述,就極盡誇大之能事,都是人生肉長的,怎麼可能做得到?
梅寶森聞言暗叫不妙,對他而言,若查出那毒藥的來歷才是萬事皆休!
自己還沒趁機捏他的短處呢,倒竟就被他給賣了!
「沒腦子的蠢才!」
咳~
「罷了。」
「這……在衙門口傳了口諭,就直接走了。」
「你怎麼進來了?」
可昨天的事情也就只有自己、薛蝌、以及焦順和梅夫人知道,又怎麼會…和圖書
聽那書辦介紹,此地專門用來關押一些有身份的嫌疑人——這也算是順天府的特色了,畢竟皇城根兒腳下惹不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說完,也不等梅廣顏千恩萬謝,拱手道了句『告辭』,便匆匆出了后衙。
等在外面瞧見自家的馬車,梅寶森臉上自然歡喜,卻被梅廣顏伸手攔下,喝罵道:「小畜生,老太太屍骨未寒,虧你還能笑的出來!」
「臣謝主隆恩、臣謝主隆恩!」
但若是侍母至孝的人設出了問題……
隆源帝微微提高了聲量:「你不承認?」
自己那天雖然是坑了他,但也幫著打圓場了,他怎麼竟連這事兒也捅到了宮裡?!
這世上有誰會冒險啟用一個有弒母嫌疑的人?!
畢竟他先毒死了祖母,又意圖對母親不軌,便再怎麼小覷親生父親,此時也難免心虛。
梅寶森在旁邊也是一臉的不自在。
與此同時。
就是操守上還差了些,竟真就在靈堂上把那梅夫人給……
梅廣顏聽了這話,氣的拍案而起,怒道:「家母明明是因為龍禁衛胡亂抓人,一時義憤才服毒自盡的,我家才是苦主,憑什麼要寫認罪書,又有什麼罪可認?!」
好個焦暢卿!
「你是……」
賈雨村假裝遲疑了一下,旋即甩手道:「罷罷罷,我就替你老兄擔待些吧——來人,帶梅大人去接他兒子回家。」
來之前到底是吃了什麼髒東西?
賈雨村直恨的牙痒痒,饒是他老奸巨猾,此時也不知該如何以對,一時直急的汗流浹背。
梅廣顏見狀也就沒繼續追究,轉頭領著妻兒出了順天府。
進了院門,就見四下里儘是些獨門獨屋小房間。
那書辦剛要發問,梅廣顏已經忍不住闖了進去,對著那婦人道:「我不是讓你在外面等著么?」
賈雨村越發膽顫,正再次拚命回憶,自己究竟是因何觸怒了皇帝時,就聽皇帝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等到了左手第三間門外,那書辦正要吩咐牢子開門,卻發現hetubook.com•com那門壓根就是虛掩著的,詫異的抬手一推,就見除了梅寶森之外,還有個嬌小玲瓏的婦人也在裏面。
想到焦順如今就在衙門裡,禮部的事情他應該最清楚不過,於是賈雨村邁步就想要去找焦順打聽清楚。
別說是他,就連自己都……
「咳~」
別看他如今已經是正三品了,可正經被皇帝單獨召見,也就是前陣子履職的那次,且皇帝只是例行公事的勉力了幾句,就讓他跪安了。
梅廣顏一時語塞,不過很快便道:「等我回去之後,就會徹查此事,屆時必然會給大人一個交代!」
梅夫人在一旁岔開話題問道:「老爺,事情商量的如何了?」
「什麼?!」
賈雨村以頭搶地,惶恐的強辯道:「臣是、是擔心事情鬧大,反倒橫生枝節,所以才、才……」
賈雨村額頭上的汗水,甚至已經淌到了眼睛里,他卻連抬手擦一下都不敢,只不住叩首,將那青石板撞的砰砰砰作響。
什麼取而代之,自己可是堂堂翰林出身,一旦得了皇帝賞識,論前程又豈是焦某人能比的?
……
「這……臣、臣是、臣只是……」
因得了焦順口授機宜,梅夫人肚裏頭有貨,自然不似先前那般慌亂,直接肅然道:「老爺,這認罪書我來寫——若薛家得了把柄食言而肥,便由我出面頂罪!」
這一句話,倒是讓賈雨村鎮定了不少,心道若是皇帝要大發雷霆,也沒必要專門遣散內侍。
想到這裏,皇帝又開口道:「朕聽說,你和忠順王叔私下裡有些交情?」
有一瞬間,賈雨村幾乎懷疑焦順是個腦袋燒壞了,再不就是缺心眼兒!
這先不提。
不過他能把自己的惡行,原原本本老老實實的上奏,也算是大節無虧。
梅寶森則是納悶無比,蓋因母親方才進門時,就已經漱過口了,這臨出門又漱一回……
梅廣顏瞪了兒子一眼,下意識想要責罵,可看到門外的書辦和牢子,又強壓住了火氣,黑著臉道:「此地不m.hetubook.com.com是說話的所在,先跟我出去再說!」
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呢?!
梅廣顏聽了,一身熱血漸就冷了七分。
賈雨村慌忙跪拜,同時心裏也明白,自己往後再沒有左右逢源的資格,只能跟著皇帝、跟著焦順一條道跑到黑,否則皇帝肯定就要翻舊賬了。
文華殿。
「哼~梅家老太太屍骨未寒,你便在靈前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也真虧你做得出來!」
這樣一想,賈雨村又開始亢奮的戰慄起來,在他看來,焦順雖有些本事,但自己溜須拍馬的水平卻還要高出一籌,若能藉機獲得皇帝的寵信,未必不能將那焦順取而代之……
呸~
聽梅廣顏義憤填膺的再三強調自家受了冤屈,賈雨村抬手虛壓了兩下,示意他先稍安勿躁。
賈雨村不知該如何回應這話,但心下卻不禁升起了一線希望。
何況還順帶幫自己想到了一個解決難題的辦法,自己替他遮掩幾句,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難道是禮部的案子也牽連到了自己?
何況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又那裡能耐得住這樣刺|激的誘惑?
難道說……
「不如何。」
「老兄莫急。」
見妻子這時候挺身而出,扛下了這要命的罪名,梅廣顏一時感動的無以復加,心道怪不得都說『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呢!
憑他藉機拿捏住了這賈雨村的把柄,也就算是功過相抵了。
皇帝見他支支吾吾答不出來,便自顧自鋪派道:「你既然與忠順王叔有舊,那近來南安王府與忠順王府的糾紛,朕就交給你來處置了——記得務必要讓太上皇滿意!」
「這……」
梅寶森忙做悲色。
「哼~也虧得焦順還有些操守,並不肯落井下石,否則……」隆源帝說到這裏,忽然話鋒一轉:「不過梅家也是自作自受,打那老太太起就上樑不正下樑歪。」
梅夫人下意識也要跟出去,但邁出半步就又停了下來,轉回身從桌上倒了杯茶水,灌了一大口在嘴裏,咕嚕嚕倒弄了幾下,然後噗的一hetubook.com•com口噴在了台階下面。
「臣不敢、臣不敢!」
這時又聽皇帝道:「這回權且記下,若是再有下次定斬不饒!」
梅寶森一聽說能走,當下也顧不得什麼心虛,忙答應一聲亦步亦趨的跟在父親身後。
「這……」
但等他漸漸恢復了一些冷靜之後,卻登時明白了焦順這麼做的用意。
賈雨村提心弔膽的在東華門外遞了牌子,倒是很快就在文華殿見到了皇帝。
他走之後,皇帝又不自覺地拿起了焦順的『請罪摺子』,焦某人的文筆一向不咋樣,但描繪昨天晚上和梅夫人的事情時,卻竟寫的頗為傳神,看的皇帝都忍不住熱血沸騰。
他方才聽母親說了昨兒的事情,這才想起世上還有驗屍的手段,如今早沒了攀誣薛家的心思,巴不得事情就此了賬。
順天府後衙。
「嗯?」
梅夫人也不答話,只訕訕的用帕子揩了嘴上的水漬。
但他山呼萬歲之後,卻遲遲不見皇帝開口回應,只隱約感覺到那御案後面傳來古怪的探究視線,似乎是要把他的心肝脾肺腎統統看穿一般。
說著,也不等賈雨村回應,便擺擺手道:「你且退下吧。」
隆源帝居高臨下,看著渾身上下仿似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的賈雨村,也不由露出了得意之色,心道焦暢卿果然是自己的福將,兵不血刃便拿下了這姦猾老吏。
卻說那梅廣顏跟著個書辦,兜兜轉轉繞至一處僻靜又簡陋的小院。
「臣、臣不敢!」
想勸說父親乾脆寫下認罪書算了,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於是便求助的偷眼看向了母親。
不過……
話音未落,賈雨村腦袋裡就『嗡』的一聲炸了營。
梅廣顏不快的橫了妻子一眼,對她這有違禮數的舉止十分不滿。
他梅廣顏如今雖在民間壞了名聲,連親朋故舊也都暫時斷了往來,但歸根到底,這兩次行動都是在針對讀書人公敵焦順,暗地裡對他抱有同情的人其實並不在少數,甚至不乏身處高位之人。
賈雨村霍然起身。
甭問,皇帝說的肯定是昨晚https://m.hetubook.com.com上的事情!
沒奈何,賈雨村也只得趕奔東華門外遞牌子請見。
「做什麼?」
「大人,不知能否先放犬子回家?」
眼見梅廣顏已有鬆動之意,賈雨村正要趁熱打鐵,忽然就聽外面親隨大呼小叫:「老爺、老爺,有旨意、有旨意,皇上讓您即刻入宮見駕!」
難道說,那焦暢卿竟連這樣的事情都稟給了皇帝?!
「要我說,前兩件事倒還有轉圜的餘地,但若是令堂的事情傳揚出去——別忘了,你老兄可是素以孝道著稱的,若在這根本上出了問題,只恐日後再無立足之地了。」
梅夫人有些畏縮的避開了丈夫的目光,又下意識用帕子掩住櫻唇,怯生生的道:「我是急著想見兒子,所以……」
「荒唐、荒唐至極!」
梅廣顏看看左右並無旁人,便把薛家堅持二選一的事情說了,又略略透露了自己的顧慮:「若是能查出那毒藥的來歷,倒也罷了,可若是查不出來……」
如今驟聞皇帝見召,賈雨村先是喜不自禁,下意識整理著身上的冠帶朝服,嘴裏一疊聲的追問:「天使何在?」
「怎麼?」
然後才打著官腔道:「你老兄受的委屈,賈某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我昨天費盡了唇舌,薛家也還是不肯善罷甘休——薛家二公子說了,要麼大張旗鼓的徹查此案;要麼,就讓你老兄寫一份認罪書,說是唯有如此,日後才不用擔心受你報復。」
但有一件事兒他卻是不能不提。
「如此說來,朕是不是還要誇你一聲老成持重?」
「臣、臣有罪、臣有罪!」
只能深施一禮躬身退了出去。
梅廣顏也知道賈雨村急著要去見皇帝,故此也沒有糾纏的意思。
賈雨村這話正中要害。
賈雨村再次抬手虛壓,等梅廣顏憤憤不平的坐回椅子上,又順勢攤手道:「你說令堂是自盡,可她一個不良於行的老人家,又是從哪弄來的毒藥自盡?」
「爹。」
賈雨村臉上的笑容一僵,心道這卻怕不是什麼好兆頭,難道說皇帝見召,其實是因為自己出了什麼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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