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殿試之爭(中)

自焦順進殿以來,太上皇首次抬起頭看向了他所在的方位,顯然是完全沒料到焦順會說這樣的話。
其實他想說,皇帝要搞新政也可以,但完全沒必要把匠人抬的太高嘛,依照舊制讓他們做些八九品的小吏,難道就不能搞新技術了?
太上皇聽焦順突然說起了這些造船的細節,便生出三分不耐來,截住他的話頭道:「如今那鐵甲艦不是都已經快要下水了嗎?顯見這些問題都已經克服了。」
焦順聞言欲言又止,他此行的目的可還沒個明確答案呢。
太上皇見他發問,便冷笑一聲道:「自是因為皇帝一再要求,我朝所造的鐵甲艦必須要強過烏西國,如此一來自然不易。」
很久很久很久之後,太上皇才夢囈一般吐氣開聲道:「上次我父子兩個面對面推心置腹的說話,好像還是隆源二年的冬末。」
不過他也實在有些好奇,焦順一下子擺出那麼些新政的弊病,到底要怎麼圓回去。
聽這口風,莫非太上皇兩次將名單原封打回,其實是想來一場親子交流?
「其實也沒全部克服。」
焦順立刻深施一禮,倒退著出了仁壽宮。
「彼輩之兇狠貪婪,比宋末之蒙古、明末之韃清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大夏若想長治久安千秋萬代,便決不能給他們絲毫可趁之機。」
但要說就此轉向支持新政,卻又一時轉不過這個彎來。
其實這等憑空設想未來的言論,也並不算十分出奇,若是遇到心志堅定的大儒當面,只怕立刻就要對這番空想大加駁斥,甚至駁斥所需的論據都是現成的,直接從一些古籍上摘抄便是。
說到半截,太上皇又覺得不該如此形容自己的兒子,於是及時收住了話頭。
久到若不是對面逍遙椅上,太上皇翹起來的雙腳時不時擺盪,焦順都要懷疑這瞎眼老頭早就睡著了,壓根沒有聽到自己說的話;久到讓焦順泛起了嘀咕,心道莫非自己猜錯了,已經原封駁回兩次名單的太上皇,並沒有見好就收的意思,而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兒子鬧翻?
焦順特意去掉了『微』字,語氣也顯得不卑不亢。
卻聽焦順慨然道:「臣並非一味逢迎聖意,而是真心欽服於陛下的高瞻遠矚!」
畢竟一個是中風后對新政執念愈深,一個卻是對新政早有芥蒂,兩下里如何能說到一處去?
太上皇這回終於抓住了焦順的病腳,當下冷笑道:「你以為朕對此一竅不通?朕且問你,就算造出來這樣的火槍,子彈又該放在何處?真有這樣hetubook.com•com的槍,只怕裝上幾十發、乃至上百發子彈都不夠用的!」
因此雖聽出太上皇話里隱含之意,他也只能裝作沒有聽懂,躬身道:「陛下,千百年來又何嘗有蠻夷之國,憑藉裝備精良壓蓋我天朝上邦?」
聽了焦順這洋洋洒洒,太上皇不自覺坐直了身子,臉上的驚愕之色漸濃。
對於這種說法太上皇倒也並不陌生,因此立刻反駁道:「你怎知我大夏會故步自封?只需朝廷專門撥出款項,令工部研發更強戰艦……」
太上皇畢竟不是什麼大儒,他雖因為朝局動蕩對新政頗多怨言,但卻遠不似儒生們那般與新政誓兩不立。
焦順見他只是『盯』著自己,並沒有再開口說些什麼,便按照既定思路繼續道:「臣這兩年搜羅了不少烏西國的情報,烏西國誠然雄強於世,但為了走工業強國的道路,其國內升斗小民所遭受的磨難卻也堪稱駭人聽聞。」
若是他一開始就選擇為新政張目,那太上皇一來不會聽的如此認真,二來也肯定會出言反駁——這可不是在搞公平辯論,太上皇既是出題的又是裁判,真要爭論起來你拿什麼贏他?
焦順愈發慶幸是自己過來傳話,而不是皇帝親臨,同時也只得略過了一部分前情提要,直奔主題道:「臣的意思是,現如今烏西國所造之物,正在快速朝著繁雜精深方向發展,這鐵甲艦便是其中的翹楚。」
「就在兩三百年前,那烏西國還不過是極西之地的一個彈丸小國,論國力在西夷當中也並非翹楚,為了雄強崛起,烏西國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若是撥款多了,再專門培養專精此道的人才……那豈不就是陛下所倡導的新政?!」
「到那時,只要少量這樣的巨獸帶頭衝鋒,便對面的人數再多,若無與之抗衡的裝備武器,又如何抵擋得了?!」
當下他略略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回太上皇,微臣以為,若僅以我大夏的國情來論,新政有弊有利,至於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因臣才智不足目光短淺,一時還難以分辨。」
大夏畢竟是以火器立國,對於彈倉火槍這種國之利器,太上皇還是花時間了解過的,所以對焦順的說辭倒也認可——能持續速射的火槍既然造出來,以前什麼三段射之類的密集陣,自然就難以為繼了。
「嗯?」
「而這還只是開始,如今工部已經在嘗試繼續改良,如果能夠突破一些難關,或許可以造出射速提高十倍,甚www.hetubook.com.com至百倍……」
然而等來的卻是久久的沉默。
太上皇就算貪戀皇權,也不是這麼個弄法。
這不應該啊……
太上皇聞言明顯有些遲疑起來。
總之,仁壽宮的時光就像是凝固了一樣。
「嗯?」
然而……
焦順慨然道:「臣曾認真設想過,一旦解決了密閉性和自動退齣子彈殼的問題,完全可以將成千上萬的子彈用東西串起來,做成一條子彈帶,這樣平時分開放置,等到用時就可以串起來瞬間發射出去成百上千的子彈。」
焦順淡然自若的答道:「臣所說句句屬實,無不可對人言之事。」
「臣,告退!」
因此雖然看出了焦順的計策,一時卻也沒有拆穿阻攔的意思,而是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那你方才所言……」
其實是有的,但太上皇肯定不會承認。
所以他細一琢磨,竟覺得焦順所言也不算太過誇張,並由此引發了濃濃的危機感。
說到半截,他又沉默了下來。
偏一般人提及這些新鮮事物,又往往會不自覺的誇大其詞——譬如焦順剛造出自行車時,就被傳成了『腳踩風火輪』。
「……皇上大病初愈,萬金之軀尚需將養,實不宜反覆消耗精力,故此臣斗膽,想請太上重置殿試排名,再交由陛下定奪。」
故此思慮再三之後,忽然擺擺手道:「朕知矣,你且退下吧。」
「故此臣以為,哪怕就只是為了給後世子孫留一個保障,陛下所施行的工業革新之舉,縱有再多弊病也必須要推行下去!」
「就連烏西國每年也要拿真金白銀採購我國之物,甚至還因此背上了不小的財政負擔,前些年烏西國之所以侵擾我朝海疆,正是意圖靠武力扭轉這個不利局面。」
再說了,父子兩人總不能都站到大臣們的對立面吧?
「凡此種種劣跡,可說是數不勝數!」
而這也正是焦順一上來,就先大肆貶低新政的目的。
第631.5章
仁壽宮。
好在這回太上皇並沒有沉默多久,他將蓋在身上的薄毯子,往上扯了扯,幽幽問道:「你既是他指定的肱股之臣,那你來給朕講講,這天怒人怨的新政究竟有什麼好處。」
「對內盤剝百姓,對外甚至不惜發下海盜私掠證,縱容盜匪襲擊外國商旅,並承諾為其提供銷贓、補給等的庇護,於是西夷群盜蜂咸樂於聽命于,使烏西國軍力驟增,最終憑此擊敗了西夷第一強國的『無敵艦隊』,開始稱雄于歐羅巴。」
於是猶豫了和_圖_書片刻,仍是冷哼道:「巧言令色!千百年來我天朝都未曾如此推崇匠人,可還不是威服四夷萬邦來朝?」
不過他畢竟是秉正多年,就算心志動搖,也不可能立刻展現出來,何況他最反對的其實不是新政本身,而是隆源帝激進推動新政的做事方法。
「所以臣才會說,若僅以我大夏的國情來論,新政的利弊難以衡量。」
以至於在焦順的話告一段路之後,太上皇下意識脫口問道:「你就不怕這番話傳出去?」
焦順剛才還在猶疑,自己這次是不是來錯了,但聽到這句話登時改弦易張——這得虧是自己來了,只怕這父子兩個還得吵起來。
太上皇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又補了句:「殿試排名,我過兩日自會差人給皇帝送去。」
太上皇越發迷惑了,焦順先後這兩段話,幾乎是把工業革新貶的一無是處,只怕朝中大多數文臣針砭新政時,都沒有他說的這般入骨三分。
「哈!」
「據臣所知,現如今烏西國工人絕大多數都活不過三十歲,甚至近一半都撐不到二十五歲,受盤剝而死的幼童更是不計其數。」
太上皇忍不住質問:「你既知新政的弊端,又緣何一味逢迎聖意,難道是想助紂為……」
「所以對我朝而言,即便能產出更多的工業品外銷,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甚至可能還要為生產太多賣不出去而發愁,這也是朝中大臣對新政不以為然的原因之一。」
「哪又如何?」
而這話,焦順就更不好接了。
焦順說完這番『夸夸其談』,仁壽殿內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靜當中。
「那要撥出多少款項才算合適?」
太上皇第二次抬頭看來,儘管目光渾濁,但臉上的疑惑之情卻盡顯無疑。
「若非太祖時重視工業,我朝的冶鍊工業強過前清不止一籌,只怕萬難在三五年間仿造出這鐵甲艦——而若是一旦滿足於此,只怕數十年、乃至十數年後,兩廣水師被輕易全殲,烏賊長驅直入寇略津門的禍事,又將重演!」
這瞎眼老頭方才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不想原來也是個急脾氣!
頓了頓,焦順又繼續道:「千百年來,又何曾見過鋼鐵鑄造的巨艦,橫行於海上?且就不論西夷,便我朝新造的連珠火槍,一旦充入軍中,只怕千百年來的戰陣之法就要從此改觀了。」
因參与了這次殿試閱卷,太上皇對於烏西國的兇殘,倒也有些了解,再對應方才焦順那番設想,心中的天平不自覺就生出了反轉。
他這明顯是覺得焦順膽怯和圖書,所以才刻意順著自己的心意說話。
於是忙趁熱打鐵道:「臣這不過是拾陛下牙慧罷了,不敢欺瞞太上皇,臣初聞此事也覺是杞人憂天,但越是了解那烏西國的行事作風,便越是覺得如履薄冰,也愈發覺得陛下高瞻遠矚!」
「臣,在陛下面前也是這話。」
太上皇再次打斷了焦順,臉上的不耐已經提高了六分。
嘖~
聽到焦順這個反轉,太上皇這下子有些回過味兒了,他畢竟也是秉正多年,經過見過的不少,此時已經隱約瞧出焦順是想來個欲揚先抑。
焦順可不想往這上面引,當下隨口略過,又道:「但更多的卻是耗費在了配套設施上,譬如驅動鐵甲艦的蒸汽輪機,便遇到了動力不夠的問題,增加密閉性鍋爐難以支撐,增強鍋爐的厚度韌性,又會給鐵甲艦造成過多的負擔。」
焦順不敢全信,卻也不敢不信,正猶豫自己是不是該說點什麼,就聽對面太上皇又道:「記得那次也是因為什麼工業革新,我們在仁壽宮大吵了一架,雖然事後皇帝又主動請罪,但自此之後便……」
一開始焦順還在琢磨太上皇的心思,到後來乾脆思維發散起來,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以至於事後他自己回憶起來,都記不清自己當時到底都動過哪些念頭了。
焦順見太上皇的語氣明顯比方才逼問時要好了不少,心知他即便沒被自己說服,只怕多少也有些動搖。
「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其中,只有三分是震驚于烏西國工人的慘狀,倒有七分是震驚于焦順竟然毫不猶豫,道出了這等不利於新政的言語!
「再譬如為了降低成本,竭盡所能的壓榨工人,以至無數工人在短短數年間便五勞七傷難以為繼,屆時工廠主又會毫不留情將其辭退,任其百病纏身無錢醫治而死。」
「此後國勢漸強,更是橫行無忌,仗著船堅炮利肆意妄為,動輒屠城滅國,百余年間拓地無數,所轄竟數倍於我天朝,至有日不落帝國之名。」
於是沉默半晌,他終究還是搖頭道:「你這番話只怕是有些危言聳聽了。」
這時焦順又繼續道:「誠然烏西國通過對外輸出工業品,積攢了不少財富,但這對我大夏卻未必適用——我大夏的僅靠絲綢、瓷器等物,對外貿易時便已經獲得了巨大的盈餘。」
「臣方才所言有個前提,那就是『僅以我大夏的國情而論』,但天下萬邦可不止我大夏一國!」
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目盲數年,對於近來出現的新鮮事物,諸如鐵甲艦、自行車、發和圖書電機、燈塔等等,都只能通過旁人的描述來腦補。
「譬如工廠主們曾經為了能有更多的羊毛進行紡織,不惜以各種手段強佔百姓的耕田,將其化作羊圈牧場,以至糧價高懸、百姓流離失所無以為繼。」
「其它諸如鋼鐵骨架的承重問題、船舵驅動問題、燃煤補給計量問題……種種難題不一而足。」
但偏偏他又是新政的核心人物,皇帝最倚重的心腹……
「哼,危言聳聽!」
「更進一步,如果蒸汽機的動力持續增加、體積持續縮小,就可以造出能在陸地上行走的鐵甲艦——不需要那麼大,只需要能抗住一般武器的攻擊即可。」
「那就上千發、上萬發!」
受此影響,太上皇對這些物件的印象,其實遠比常人還要光怪陸離,也因此更能感覺到『日新月異』的變化。
說完,他又有些不確定的改口:「也或許是隆源三年初春?」
唯有欲揚先抑,先引發太上皇的好奇心,才好將自己真正要說的一吐為快。
不過很快,太上皇又重新仰躺了回去,嗤鼻道:「好個幸進之臣!」
焦順糾正了一句,倒也沒糾纏這些細節,緊接著又道:「而且這是在皇上的督促下,舉全國之力經數年才做到的,期間也不知有多少人為此絞盡腦汁,試想……」
不過太上皇又不想在區區臣子面前,說出這樣的『軟話』來。
「望太上皇明鑒!」
眼見就要達成目的,焦順自然不會猶豫遲疑,當下立刻便道:「自從隆源二年烏賊入寇津門之後,我朝便決心以舉國之力仿造鐵甲艦,以與烏西國在海上爭雄——然至今三年有餘,鐵甲艦都還未能下水,太上皇可知其中的緣由?」
聽他如此坦然,太上皇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他原是憋了一肚子話,要當面駁斥焦順這個新政的旗手,卻哪想到都沒等自己開口,焦某人先就扯了白旗。
其實焦順也未必真就想把工人抬的太高,不過眼下工人群體已經成了他的基本盤,他平日里更是以工人代表自居,就算是心裏不這麼想,嘴上也必須這麼說。
最後他放棄了似的,搖頭嘆道:「記不清了、記不清了。」
焦順壯著膽子打斷了太上皇的話,反問道:「臣方才說過,西人的工業是朝著繁雜精深發展的,也就是說,越往後波及的新技術新工藝新材料就越多,若是撥款少了,只怕於事無補,且也沒那麼多專精此道的人才。」
「確有這方面的原因。」
委婉的道明來意之後,焦順便在殿內躬身侍立,靜候太上皇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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