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恂對著眾人豎起指頭，這個動作很明顯就是跟焦順學的：「第一，今兒沒有什麼上官，只有同門師兄弟；第二，大家進去之後，以舍為單位入席——好了，原地解散！」
「對對對！」
然而頭一期的師兄們，到現在可是已經足足有一半人都坐上官兒了，就算沒做官兒的，也都有各自的前程可奔——極少數去做工頭的，那也是自己選的。
焦順再次勸說，等到廳內重新平復，他才環視著眾人道：「前天我因故未能出席畢業典禮，你們不會怪我吧？」
這且不提。
「所以你們的機會就來了，三天後，工學會臨時設立一個電報速成班，到時候成績最為優秀的工讀生，將會被通政司聘為電報專員。」
不一會兒他便連茶葉沫都吞下了肚，瞪著眼睛數出兩枚銅子兒，放在了茶杯旁邊，然後起身理了理衣裝，倒背著手朝四夷館的方向去了。
進入六月以來，京城的大小茶攤便迎來了旺季，四方街街口的李家大碗茶自然也不例外。
沈駿這才改口：「董師兄，這兩天總有人在暗中挑撥，對祭酒大人含沙射影，我試著查了查，但還沒……」
不過沈駿蹙著眉猶豫片刻，還是繼續稟報道：「實到二百一十二人，請三位上官示下！」
說著，他從一旁桌子上拿起早就準備好的酒，高高舉起道：「來，咱們飲盛！」
說著，又抬起下巴朝那為首的青年一仰頭：「沈駿，第二期的頭名，跟我和董恂一樣，實授九品司務——這小子比你還擰巴，不過人家可比你好看多了。」
在座的工讀生們，無不被這番話鼓動的心馳神往。
先前懟他那漢子等他走遠了，忍不住問周圍相熟之人：「這些酸丁來四方街做什麼？我一早上瞧見好幾個了。」
軍代表制還有推移的軍官在上面壓著，但這電報系統，可就是工讀生一家獨大了！
這時焦順又惺惺作態的感嘆道：「為了能讓你們都有個前程，我這幾個月可是殫精竭智，連新婚燕爾的妻子都冷落了——別的我倒也不指望，只盼著你們能不負君恩就好。」
沈駿還想說什麼，見董恂和陳萬三已經轉身往裡走，也只好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
不過也正因此，他如今在工盟的里威望也被陳萬三蓋過了，畢竟工盟的核心成員，就是那二十幾個糾察隊副隊長——正所謂縣官不如現管，何況董恂論地位還稍遜於陳萬三。
不過這樣也有好處，至少頭一期工讀生會自覺與眾不同，會更加緊密的團結在自己身邊。和圖書
不過陳萬三素來是個不愛出風頭的，當下連忙擺了擺手，示意還是由董恂出面。
說著，從焦順身側繞過去，在樓梯口翻身跪倒。
「我只說兩點。」
這聚鴻樓的大廳十分寬敞，除了樓體本身，還往後院延伸出去不少，又用門板拼了半圈做牆，如今俱都敞開著，穿堂風一吹，直讓人心曠神怡。
先進來的工讀生們，如今大多已經落了座，董恂也便讓沈駿去找同舍的舍友，然後與陳萬三一起走向樓梯口。
「祭酒大人！」
於是李慶便提著衣襟下擺，蹬蹬蹬的上了樓。
「這事兒你不用管。」
好在焦順也沒有要為難他的意思，再次掃視眾人道：「其實這話說的不假，我焦某人確實是在逢迎聖意——可若不是聖上乾綱獨斷高瞻遠矚，又怎麼會有工學，我與諸位又怎會有今日？」
這時焦順忽又展顏一笑：「當然了，如果是想回原籍做個普普通通的工頭兒，我還是能滿足你們的。」
「但你們這一期，卻足足有兩百多人，人數遠較第一期要多的多——那麼，剩下的又該怎麼辦？！」
面對一雙雙不甘的眼睛，焦順突然又往上邁了兩個台階，居高臨下揮斥方遒的道：「我知道你們不願意如此蹉跎！所以，我才加班加點的造出了電報機，又想盡一切辦法將畢業典禮延後，為的就是給你們再鋪一條康庄大道！」
他說到這裏，豎起兩根指頭：「我之所以選在畢業典禮當日進宮，也正是為了給你們再鋪一條康庄大道！」
「沒錯，比起畢業典禮，自然是宮中的事情更為重要！」
「時至今日……」
那漢子又一拍大腿，恍然道：「瞧那做派，我還當是什麼人物呢，這教洋鬼子識文斷字的，可不就是個老漢奸么！」
董恂笑著介紹道：「這是你陳萬三陳師兄，當初去大理寺就是他挑的頭，如今跟著祭酒大人在工部司務廳為官。」
後面桌上立刻有人提醒道：「軍事化管理。」
他話音剛落，四下里就響起十數聲附和。
說到這裏，焦順笑著環視眾人：「我想，既然是要背井離鄉常年在外，朝廷總不會虧待了大家。」
董恂再次抬手攔住他的話，順勢往二樓指了指：「有老師在，這工學就翻不了天——走吧，咱們也該進去了。」
這時一直在焦順身旁佝僂著腰，生怕高度超過他的李慶，立刻大聲捧哏：「皇恩固然浩蕩，當若朝中沒有恩師這樣的貴人，肯為我等奔走張目，又焉能有我等的出路？！」m•hｅtｕｂｏoｋ•com•coｍ
李慶看到這一幕，用胳膊肘捅了捅陳萬三，笑道：「怎麼樣，是不是比咱們那一撥訓的強。」
有注意到這一點的工讀生，便悄悄停止了喧嘩議論，抬頭直勾勾的望向樓上，同桌的人見狀無不效仿，上行下效，漸漸的，兩百餘人便都保持著仰望的姿勢安靜了下來。
而在這一群敞著懷高談闊論的粗漢當中，卻雜了個頭戴四方巾的長袍老儒，他一手壓著花白的山羊胡，正小口小口的呡著茶水，卻忽聽遠處傳來『一二一』的號子聲。
董恂知道他是實在人，也便沒有再推脫，直接跨前一步揚聲道：「稍息。」
「但現如今普天之下，連同我在內，會用電報機的人不超過十指之數，且不是工部大匠，就是早已為官。」
沈駿忙拱手對陳萬三道了聲久仰，然後又綳直了身子，肅然道：「董司務……」
三人眼下雖都是九品，但九品之間也分高下，陳萬三在工部總掌糾察隊，下面實打實的管著二十幾個從九品武官，和將近一千五百名糾察隊員，三人之間自然以他為尊。
台下可沒一個笑的出來的，如果沒有前輩師兄珠玉在前，他們或許還能滿足於回到原籍做一個小小的工頭。
這下子眾人更是喜氣洋洋，鬱氣盡消。
不對！
「就在昨天，就在朝會之上，我將這樁功勞拱手送給了通政司，一個月、最遲兩個月後，通政司就會主持在直隸各府鋪設有線電報，屆時為了能撐起這套電報網，通政司就需要三十到四十名電報專員。」
焦順一邊往下走，一邊沖眾人伸手虛壓：「今兒是私宴，大家都放輕鬆些、放輕鬆些！」
工讀生們也急忙各自斟酒，不多時一條條舉著酒樽的手臂高高揚起，密密匝匝就像是一片新栽的樹林。
前陣子糾察隊副隊長，被集體授予從九品官身的事兒，還曾引發過工人與考生的衝突，身為工讀生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所有工讀生全都毫不猶豫跟著大吼起來，一時震的大廳屋頂簌簌作響。
這些茶客大多都是在四方街打零工的，平素靠幫各國洋夷們搬搬抬抬的掙些辛苦錢，活兒不算多，勝在顧客好糊弄，出手也足夠大方。
這麼算來，前程豈不是比那些糾察隊的前輩還要遠大？！
「有話直說就是了。」
他話音剛落，旁邊李慶又見縫插針的一揚胳膊，招呼道：「還等什麼？走著，跟師兄我進去吃酒去！」
李慶擺擺手，沖眾人笑道：「這又不是在學校里，再說恩師他老人家和_圖_書設的是私宴，大家都放輕鬆些，沒必要這麼嚴肅。」
這話問的著實唐突，工讀生們集體愣怔了一會兒，才有人蔘差不齊看的答道：「祭酒大人言重了！」
這種事情他從來不落人後，陳萬三和董恂也懶得與他爭。
「行了、行了。」
聽到命令，『唰』的一聲，兩百多名工讀生齊齊邁出了一隻腳。
他這回卻沒再論什麼師徒，畢竟二期的人數足足翻了四倍，三期就更不用說了，再加上他位份日高公務繁忙，也實在難以抽出大把時間，再與這些工讀生們拉進感情。
董恂抬了抬手，板著臉反問：「你是想讓我提前稱呼你沈司務？」
「其二！」
最開始工讀生們還有些猶豫，但見董恂和陳萬三各自讓開去路，沈駿也沒有再說什麼，便一下子散了隊形，呼呼啦啦跟著李慶往裡走。
這不，才剛過巳正〔上午十點〕，六張八仙桌便座無虛席。
焦順順勢指了指陳萬三和董恂：「你們這些師兄，早在畢業之前就已經分派好了差事，當時為了安置他們，更為了讓他們能有一個遠大的前程，我結合當時的情況，提出了軍方代表制，並承諾凡是進入糾察隊的工讀生，日後必能搏一個出身。」
雖然平時焦順也時常在工學辦公，但在見識了電報機之後，再看到這位祭酒大人時，眾人還是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他們在工學里，也曾系統的學過一些基本的電力知識，也正因為有所了解，所以對造成電報機的焦順更感欽佩。
等到焦順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時，所有人又同時起身拱手道：「見過祭酒大人！」
見他如此做派，同桌正嚼著楊柳枝剔牙的漢子，偏頭啐了一口，哂道：「老先生這可就見識短了，人家這叫軍什麼什麼管理……」
隨著工學的建立，始於蒙學工讀生制服，也漸漸在外面流行開來——主要是沒能入選的年輕工匠們在穿——不過似這般排著整齊的隊伍出場的，很明顯是正版的工讀生。
那老儒見了先有三分不喜，等工讀生們跑到近前，掀的左近塵土飄揚，他忙橫起長袖護住了自己的茶杯，又搖頭晃腦的嘆道：「這學不學、工不工、兵不兵的，成什麼體統？！」
董恂、陳萬三、李慶早在門前等候多時，見這批學弟終於到了，李慶把手裡的瓜籽兒胡亂一丟，拍著手上的碎屑就待迎上去。
董恂連忙扯住了他，就見那些工讀生整齊的從他們身前跑過，直到以陳萬三為中心，隊伍前後幾乎一樣長短時，領隊的高個青年這和-圖-書
才下令：「立～定！」
而以後再有看得順眼的工讀生，也可以拿師徒的名分來進行拉攏。
那漢子一拍大腿，得意道：「就是這勞什子軍事化管理，聽說工部下面的大廠子都再學，連那些豪商們也在跟風，您還別說，人這法子確實是管用，聽說訓完之後做東西更快不說，連次品和挑費都少了。」
「嚯～！」
這時候，沈駿已經下令讓工讀生集體左轉，面對聚鴻樓的大門，然後小跑著上前拱手道：「二期生應到兩百一十二人，實到……」
至於背井離鄉……
焦順再次抬手虛壓，等眾人安靜下來，他又笑問：「可我怎麼聽說，工學里有人對此大加指摘，說本官雖是工學祭酒，實則卻並沒有把工學放在心上，一味只顧逢迎聖意？」
焦順不知第幾次環視大廳，不過這一次廳中的氣氛卻明顯變得壓抑起來，早在這一期沒有提前分配的時候，類似的傳言就有不少，而如今祭酒大人的話，顯然徹底印證了那些傳聞。
比起李慶來，董恂將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這些學弟身上，所以在二期生中的威望也遠不是李慶能比的。
「這……」
憑什麼輪到自己頭上時，就大概率要去做什麼工頭了？！
「您雖然沒能到場，但那電報機我們可都瞧見了！」
而焦順走到距離地面還有五六階的時候，便在樓梯上站住了腳，笑道：「說幾件事情……」
這話就更重了，工讀生們面面相覷，緊接著沈駿起身拱手道：「依學生所知，確有此……」
老儒下意識探頭張望，就見一群身著工裝的年輕人，正排著整齊的隊伍朝這邊跑過來，打遠一看至少也有兩三百人。
「而這隻是開始，因為只要試行成功，朝廷必然會將電報推向全國各省各府各縣，屆時這頭一批電報專員大概率會被派往各地，作為推廣電報的主力。」
焦順忙走下台階，挨個扶起三人，又對仍舊跪倒在地的二期工讀生動情道：「我不是那些儒生，說不出太多的大大道理，但我既為工學祭酒，便立志要為爾等，為所有的工讀生趟出一條真正的通天大道來！」
話音未落，眾工讀生又齊齊起身。
茶攤上暴起鬨堂大笑，充滿了五十步笑百步的歡快。
李慶直翻白眼，他到了工學里還是不改老作風，更多的是在圍著上司們打轉，與下面的工讀生接觸反而不多，雖早聽說這二期頭名的沈駿是個古板之人，卻也沒想到一板一眼到了這等程度。
「坐下聽、都坐下聽。」
「你們也知道。」
「恩師！」
ｗww.ｈeｔｕｂook•ｃoｍ.cｏm就聽陳慶撕心裂肺的吼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祭酒也！」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沈駿看看一旁的陳萬三，再看看董恂，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就在更多人準備站出來表態的時候，焦順卻笑問那人：「你既知道我的良苦用心，那不妨替我就給大家講一講。」
陳萬三和董恂見狀，也忙跟著跪伏餘地，在場眾人看到三位師兄都跪下了，誰還敢再大喇喇坐著？於是皆都離席跪倒，一時整個大廳里儘是烏壓壓的後腦勺。
焦順再一次環視眾人：「我可曾說到做到？」
這話一出，眾人盡皆迷惑，卻又不自覺的生出了期盼。
聽他這話，隊伍里的氣氛明顯一松。
「這你都不知道？虧你還好意思說人家見識短！洋鬼子們最近時興練毛筆字兒，特意託了四夷館給找師父呢。」
那老儒聽他說自己見識短，當下臉色愈發難看，但看看對方手臂上隆起的肌肉，最後還是選擇了閉嘴，默默加快了喝茶的速度。
李慶早在這裏候著，見他二人過來，便急忙往樓上指了指：「我去請恩師下來？」
這年頭的人普遍重鄉土，但唯有一件事能讓幾乎所有人忘卻鄉土情，那就是當官兒！
事先聲明，這可不是焦順標新立異搞的口號，而是夏太祖當年編練新軍時弄的，一直沿用至今。
「至於工部這邊兒，大匠學徒和書辦的缺，只怕也會較去年少一些。」
那工讀生登時憋的面赤耳紅，他不過是拍馬屁罷了，那裡知道焦順到底有什麼良苦用心？
就在所有人摩拳擦掌鬥志昂揚的同時，焦順又補充道：「即便是被刷下來的也不要氣餒，往後不管是分配到什麼差事，都不要忘了在速成班裡學到的東西，畢竟真等到全國推廣的時候，三四十人可不夠用——不過若到時候還能被刷下去，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卻說那兩百多工讀生經四方街往西，很快便來到了一座名為『聚鴻樓』的酒家門前。
這時卻有人搶著道：「這肯定都是那些……那些人所為，我們都知道大人的良苦用心，又怎麼可能會錯怪大人？！」
「別急！」
在焦順的再三示意下，工讀生們終於又坐了回去。
在獲得一致肯定的答覆之後，焦順才又繼續道：「這條路，你們仍舊可以走，但卻遠比你們師兄走時要窄、要難，畢竟京畿左近上規模，且與軍工有關的工廠，基本上都已經組建了糾察隊，餘下的空缺已經不多了。」
董恂微微一笑，衝著陳萬三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基本就是上一屆軍代表制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