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掌上明珠

名震北疆的唐堯漸有被朝廷架空之感,但他久在邊疆,多年未曾涉足朝事,只能寄希望于皇帝陛下對世代忠良的唐家那一點點虛無縹緲的信任。
唯有唐瑛知道,那小小稚兒在失去母親的頭一年,時常半夜摸進她的房間,在乳母震天的呼嚕聲里,握著妹妹的小手,輕輕啜泣。
唐瑛心有牽絆,拉過身後的唐鶯與阿蓮:「白城已破,我要去找爹爹,麻煩大家帶著她們逃命去罷。」她翻身上馬,便要往外沖。
他沒有回頭,帶著一隊人馬直殺進敵營,像一把尖刀撕開了重重夜幕,撕開了困守著白城的北夷連綿營帳……
白城被困日久,經唐堯與幾名大將商議,欲再遣一隊人馬突圍,向最近的駐軍救援,但救援的人馬須得派數隊兒郎掩護。
此次白城被困之初,不是沒有派人出城求援,但如今已一月有餘,卻遲遲不見援軍而至,凡此種種,無不令唐堯心頭暗驚,卻不能露出端倪,以免動搖軍心。
唐珏此來,卻是自請出城夜襲。
消息傳開之後,軍中不少兒郎自請出城一戰,連唐珏也在其列。
當她再一次回頭,眼睜睜看著歐叔被砍斷了臂膀,被砍倒在地,卻始終微笑著面向她離開的方向……
好不容易還完了助學貸款,卻出了車禍,睜開眼睛便換了一個世界。
唐舒戰亡,家中僕人驚慌四散,她便直衝進大帥府,向唐瑛求助。
白城被困之後,每日都有陣亡的將士,也每日都有傷心號哭的婦人。
「大帥呢https://m•hetubook•com.com?」她好些日子沒有好生休息,被唐堯硬逼著回家來睡,沒想到才闔眼沒一個時辰,居然就發生了這種事情。
她們哭完了,擦乾眼淚,繼續奔進傷兵營照顧受傷的將士,熬煮湯藥粥飯,幫著收集武器,各家搜積油料運到城下……總有無數的事情要忙,來不及悲傷飲泣。
何謂掌上明珠,她做了唐堯的女兒才知道。
「大帥帶人迎敵,已經開了南城門,讓大家逃命。」
唐家世代駐守北疆一線,除了白城還有大小重鎮六七座,原本都屬唐家軍所轄,守軍足有十來萬,等於北境防線之上的重兵都握在唐堯手中。
然而命運似乎一再看她不順眼,總要附設許多難題,前世父憎母厭,小小年紀便被離婚的父母拋棄,丟在鄉下重男輕女的爺爺家,全憑她咬牙苦讀,年年拿第一,在西北偏遠的小鎮上拿著貧困學生救濟金讀完了高中,衝進了高等學府。
誰都知道,此行兇多吉少,猶如羊如虎口,有去無還,唐堯止此一子,望著兒子堅毅的面容,心頭萬般不舍,卻還是拍拍他的肩,叮囑道:「萬事小心!」
五日之後的深夜,白城城守欒洪竟然悄悄開了北城門,投敵叛變。
那一場突圍之戰打的極為慘烈,身邊的人不斷的倒下去,唐瑛幾乎殺紅了眼,周圍全是廝殺的人群,到處都是斷肢殘骸,還有婦孺的哭聲。
唐堯穿好外袍,注視著正利落收拾沾滿了https://m.hetubook•com•com血的細布的女兒,不由冒出一句話:「早知道爹就派人送你回并州。」
唐堯摸下了她的發頂,滿面慚色:「……總之是父親對不住你們母女。」妻子難產而亡,女兒自小跟在他身邊,邊關朔風凜冽,吃了不少苦頭,如今還要留在他身邊飽受戰爭之苦,擔驚受怕。
唐瑛才入睡沒多久,便被驚慌失措的丫環阿蓮搖醒:「小姐,城破了,快起來!」
當晚,她跟隨父親站在城頭送出征的將士,永遠記得唐珏腰身挺得筆直,騎在馬上率先衝出城門,一往無前的模樣。
「我沒有哭。」唐瑛反手抹了一把臉,卻發現自己竟然滿手的水漬。
他一時百感交集,還未開口,便有人直闖了進來,笑嘻嘻道:「都多大的人了,還纏著父親撒嬌。」正是長子唐珏。
一行人將阿蓮唐鶯護在當間,待出得大帥府,卻發現白城已經大亂,街上到處都是奔逃的百姓跟拚死與北夷人力戰的軍士,有人腹部中刀,跪倒在地,卻仍舊高舉著陌刀,保持著拼殺的姿勢;還有人跟北夷人抱成一團在地上滾,砍刀卷了刃便棄之不用,拳頭沒了力氣,便用牙齒咬住北夷人的耳朵……
她七歲隨父來到白城,年紀與唐瑛相仿,從小就喜歡俞安,卻不似唐瑛一般舞刀弄棒,而是專攻女紅廚事,時不時便送兩人一些荷包之類的小物件,或者新學的吃食點心,是個極為溫婉的女孩兒。
唐堯低頭,對上一張淚流滿面的臉,他伸出粗礪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拇指拭去她面上的淚珠:「別哭!」
并州是唐氏祖籍,唐瑛六七歲上跟著父兄回去祭祖,見識過族裡幾位堂姐妹們規行步矩,謹小慎微的模樣,隔房守寡的嬸娘又極為嚴厲,對她爬樹上牆的行為極為不喜,曾當面直斥她毫無女兒家的樣子,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留下來學做淑女的。
唐瑛急切之間,也顧不得這許多,只能先胡亂應下來:「你先放開韁繩,我跟你們一起走!」心中卻暗暗打定主意,只等出門之後,伺機去尋找唐堯。
「若是女兒去了并州,誰來照顧爹爹跟兄長?」唐瑛露出個乖巧貼心的笑容,寬慰老父親。
她陪著唐堯站到天亮,心中那一點微茫的希望隨著北夷大營里的廝殺而漸漸湮滅,許多年的光陰在眼前呼嘯而過。
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唐堯居然舊事重提,焉知不是白城戰事危機,連他自己心中也沒底。
但自去年秋天開始,京中調令一道道下來,先是除白城之外的唐家軍先後被以換防的名義調離北境,委派中路軍前來駐守,其次便是軍餉糧草兵械被無故拖延剋扣,唐堯數道奏摺接連上報此事,卻都不見迴音。
她原本就和衣而卧,略收拾一番,提著長刀出門,院子里已經站滿了家下眾仆,有管家趙叔、長隨張青、後園瘸腿的花匠歐叔等人,六七張強忍悲痛的臉,紛紛提刀持棍,靜等她的號令。
唐堯總對女兒有愧,自責疏於照顧,連妻子最後一面也沒見到,讓女兒從小沒了娘親www.hetubook•com•com,卻對兒子嚴格要求,讀書練武從不肯鬆懈,卻不知兒子失去母親,也才是四歲的小小稚兒。
她護著唐鶯與阿蓮,還有半道上遇上的許多百姓婦孺,替她們斷後,無數次回頭望,多想奇迹發生,看到親爹那張方正嚴肅的面孔。
「爹爹不必多想,咱們一家人,無論生死,總在一塊兒。」她輕柔說出這句話,倒好似在說一家人要出門郊遊踏青一般,可唐堯卻從她堅定的眼神里領會到了她的話中之意——她願與父兄共進退。
唐瑛默默送他到門口,鼻端泛酸,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唯有一句:「大哥——」
張青紅著眼圈拉住了她的馬韁,死活不肯放她走:「小姐,你是大帥最後一點骨血,我們不能眼看著你去送死。少將軍已經沒了……」七尺的漢子幾要哭出聲。
英武的青年回頭,像以往每一次奔赴戰場之時,笑著說:「乖乖在家,等大哥得勝歸來,帶你去打獵。」
父子倆前幾日先後在守城之時受了傷,但誰也閑不下來,依舊是連軸轉,唐瑛只能每日盡心照料父兄傷勢。
很快有人伸出雙手,扶住了他。
※※※
天快亮的時候,北夷營帳終於恢復了平靜有序,開始打掃戰場,分揀兩軍戰亡的屍體。
她記事很早,約摸是腔子里裝著一顆成年人的靈魂,連視線不清,只能聽到小小孩童悄悄守在她身邊,哭著叫妹妹都不曾忘記。
身邊的人不斷受傷,張青跑得飛快,好像永不會疲倦,瘸腿的歐叔跑不了這麼快,便留在後面抵擋追上來的m•hetubook•com•com北夷人。
大學同學享受校園生活的時候,她卻已經背著助學貸款,還要勤工儉學養活自己。等到踏足社會,還有無數辛苦的日子等著她咬牙苦撐。
阿蓮身後還跟著軍中偏將唐舒的女兒唐鶯,滿臉是淚的跪倒在她床前:「小瑛姐姐,我父親戰亡了……」
後來他飛速成長,立志要擔起兄長的責任,保護幼妹,早忘記了那思念母親而哭泣的小小孩童……
「要你管!」唐瑛扮個鬼臉,又過去扯著兄長坐下:「讓我看看傷口。」
唐堯在城頭站了大半夜,再挪動之時,雙腿僵硬沉重猶如灌滿了鉛石,整個人都跟著晃動了一下。
唐瑛從小照顧家裡父兄兩個男人,唐堯身為主帥,受傷的幾率還比較小一點,其兄唐珏從小就被唐大帥丟進軍營里磨鍊,三天兩頭帶傷回家,讓她一個前世極少進醫院的人都練成了護理熟手,三兩下就幫唐大帥肩背上的傷口換好了葯,又重新包紮。
守城之戰激烈,唐堯身邊的親衛也有大半上了城牆禦敵,唐瑛原本兼職親衛,為了方便就近照顧親爹,現在卻一個頂仨,不但要替唐堯跑腿,到處傳令,連軍情糧草武器統計上報,都由她整理,故而她比俞安更為了解戰事的嚴重。
張青道:「小姐,少將軍已經陣亡,大帥……肯定不會離開白城。我等一定拚死護送你出城!」
那是唐瑛此生最後一次與唐珏面對面說話,他面上漾著淺淺笑意,彷彿只是出門遊玩一趟,很快就會歸家。
夜襲之事,讓北夷人更加瘋狂,進入了新一輪的攻城之戰。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