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憶宸一個年僅十八的京官，外派地方承擔治水重任，還得肩負百萬受災民眾。能一步步解決銀錢米糧問題，已經堪稱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
明朝軍戶大多生活艱難，之前韓勇率領的東昌衛運軍，就是活不下去才謀逆犯上，劫掠漕糧。
雖然內心裡面震驚無比，但沈憶宸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的朝著伍東吩咐道：「送長者回去，居所修建完畢后，優先供應老弱婦孺。」
沈憶宸腦海中浮現出當初在河灣見到的慘狀，那時候陽谷縣百姓跟行屍走肉沒什麼區別，動彈的人都沒有幾個，更別說什麼長途跋涉了。
看著韓勇跟韓斌兩人遠去，卞和這才開口說道：「東主，屬下能理解你愛兵如子的高義，不過衛所士兵也雙餉實發，日後銀錢米糧恐捉襟見肘。」
卞和這句話並不是安慰，而是認同。
「卞先生所言有理，我會引以為戒。」
如今的沈憶宸，已經不像當初那般「權欲熏心」了。
「人數不對。」
「一切責任，由本官承擔！」
論起地方經驗，沈憶宸終究不如卞和，他想要尋求答案。
「以後的事情本官會想辦法，實在不行再選幾個鄉紳大戶追繳糧稅就好。」
有黃河跟運河兩條河流的存在，機動性相比較大明其他地方要迅速許多，伍東已經讓人在這數日內把告示都張貼出去了。
卞和並未居功，他很清楚相處的界限在那裡。
「扣留青壯跟有田產者，根源就在此處，他們吞併田產農戶！」
「蒼火頭，傳令讓韓勇跟韓斌來見本官！」
「回東主，屬下安排三千泰安衛軍士運糧，五百東昌衛運軍跟一百縣衙差役護送災民。」
這個月你給他們雙餉實發，那下個月呢，是不是照舊？
沈憶宸首先做了自我介紹，把狀元公的身份搬了出來，同時臉上掛著溫和笑容，盡量展現出和藹可親的一面，不嚇著這名老者。
幾乎就是在士兵動身的同時，就有人把消息傳遞迴來陽谷縣府衙，張驥第一時間就得知了。
張秋鎮乃運河重鎮，哪怕這次屬於黃河決堤的重災區，就連城鎮都被洪水徹底摧毀。但古代可沒有現代那麼高城市化率，不可能所有百姓盡數淹死，周邊村舍山地倖存者不在少數。
情況屬實有些詭異，沈憶宸想不明白問題出在哪，於是向著身旁卞和問道：「卞先生，你說會不會是災民長時間飢餓導致身體虛弱，無力跋涉遠行？」
和_圖_書他在路上見到災民慘狀，更多是認為地方官府懶政怠政不作為，放任百姓衣不遮體，食不果腹。
如果真是無力遠行的話，那隻能說明自己把以工代賑想的太簡單，賑災濟民階段遠遠沒有結束，更別論大興水利了。
「此非法堂之上，長者無需多禮。」
如遇阻攔，就再殺一隻雞來儆猴！
感受到沈憶宸語氣的變化，蒼火頭叫上幾個礦工，分頭去同知東昌衛千總韓勇跟泰安衛指揮僉事韓斌。
結果事情的嚴重性，還是出乎了他們所料，沈憶宸居然動用了「先斬後奏」這般詞語，屬實有些嚇人。
「兵貴神速，爾等去分配人手吧。」
沈憶宸面色凝重的說了一句。
「本官是僉都御史沈憶宸，也是乙丑科的狀元及第，不知長者是何地人士？」
韓勇跟韓斌兩人，在收到沈憶宸緊急召見后，就意識到有要是發生。
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卞和相信沈憶宸不會不懂，開了這個口子，後續想要關上就難了。
再加上張貼告示收攏流民，沈憶宸之前樂觀估計，張秋鎮至少有著數萬人等待自己賑災救濟，如今人數實在相差太多了。
陽谷縣三大家能追繳出三萬多兩，兗州府下轄十縣，追繳三十萬兩沒多大問題。更別論整個山東布政司，管轄著五十一個縣跟十五個散州，隨便敲點竹杠幹什麼都夠了。
雖然明朝的封丘縣跟張秋鎮，並沒有聽起來的跨省那麼遠，相隔僅僅百來里路。但是一名老者都能趕到張秋鎮，沈憶宸不相信其他青壯災民走不動路。
「以力破局！」
韓斌跟韓勇兩人因為情緒激動，答謝的話語都帶著些許顫音。
伍東拱手后，就立馬朝著人群中走去。沒過多久，一名衣衫襤褸的老者就被帶到了沈憶宸面前，見到這身緋袍官服，他立馬就匍匐在地行禮。
「是，卑職明白。」
「伍把總，賑災濟民的告示，爾等都張貼出去了嗎？」
只要能把事情給辦成了，就算問責撤職回京又如何？
「此乃本官分內之事，何需言謝！」
聽著卞和這番話語，沈憶宸有些憤怒的情緒，逐漸冷靜了下來。確實很多時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規則能去挑戰撬動，有些規則以自己目前身份「觸之既死」。
於是乎一場大災，不單單地沒了，就連人身自由都沒了。
「河灣處先行出發的是兩萬身體比較強壯的災民，協助運軍完成屋舍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前期搭建工作，另有一萬多名老幼婦孺打算等屋舍初具雛形，才從陽谷縣河灣啟程。」
窮者無立錐之地，富者有彌望之田！
「回僉憲，得到命令后卑職就吩咐弟兄們沿著河道四處張貼，三省八府之地都已經傳遞到位！」
「狀元公，小老兒是河南開封府封丘縣人士，看到張貼的告示后，於是來到了張秋鎮求生。」
面對沈憶宸詢問，老者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卞先生，我該如何破局？」
朝野內外只要有功名在身，除了于謙等極少數人，誰家沒有掛靠隱瞞的田產，誰家沒有偷逃漏稅過？
「東主無需自責，以你的年紀能在官場這個是非之地，做到如今局勢已經很不錯了。」
「狀元公有所不知，鄉親們在路上都被官府跟鄉紳們設立的關卡攔下了。年輕力壯家有田地的，都不允許通過，小老兒年紀老邁無田無產，才放了過來。」
莫非他們寧願災民活活凍死跟餓死，都不願意讓別人賑災濟民嗎？
現在感覺到情況不太對勁，立馬就想要詳細了解卞和的流程方案。
如今隨著官銜跟地位越高，沈憶宸某種意義上與平民百姓之間，產生了一道巨大的階級鴻溝。哪怕很多時候他並不想氣勢凌人，依舊會產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
百姓既然能過日子，小農思維本質下，他們就絕對不可能出賣田產。甚至放在鄉野農村，誰家要是出賣田產，會被十里八鄉戳脊梁骨大罵敗家子。
追繳鄉紳望族稅糧這種事情，不能肆無忌憚的進行下去。
看著老者遠去之後，沈憶宸這才轉身向著卞和問道：「卞先生，這件事情你怎麼看？」
明朝到正統年間土木堡之變前，不說國運上處於上升期，起碼遠遠稱不上衰落。加之明英宗各種賑災什麼的也挺上心，土地兼并的情況不像中後期那麼嚴重，大多數百姓都還能勉強度日。
於是很多時候，他面對平民百姓，會比以前還未有官身的階段更謙恭。就是為了警醒自己，不要用高高在上的態度，去俯視眾生。
那下下個月又該如何發放軍餉？
「卞先生，提前發放東昌衛跟泰安衛軍餉，所有將士均雙餉實發！」
所以二人沒有絲毫猶豫，齊聲應道：「卑職遵命！」
「本官知道了。」
要知道流民對於很多地方官府而言，那是沉重的負擔跟起義的隱患，求之不得把這群「瘟m•heｔuｂｏok•ｃｏｍ.cｏm神」給送出自己管轄的地界，怎麼可能還攔住不願意走？
兩萬人？
這名老者再次向沈憶宸行了個大禮，同時眼中熱淚盈眶。
個人能力終究是有限的，世間之事又豈能面面俱到？
想要改變這種局面，最好的辦法就是讓百姓們活不下去，為了求生就不得不出賣田產，甚至賣兒賣女賣自身。
大概半個時辰后，正在處理運糧跟轉移災民的兩人，大步流星的奔赴到沈憶宸面前，額頭上還有著密密麻麻的汗珠。
雖然現在沈憶宸手頭並不寬裕，但萬把兩銀子軍餉，他還是出得起！
「此乃東主深明大義。」
這也就是說，除去從陽谷縣出發的災民，幾乎沒有張秋鎮本地的災民，也沒有從外地趕過來的流民。
之前沈憶宸就給陽谷縣官吏雙餉實發，無論什麼時代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說過不分文武高低貴賤，那這碗水就得端平。
如今雙餉實發，多少弟兄們能讓妻兒子女吃頓飽飯，這份實際行動帶來的恩情，遠勝千言萬語。
現在看來自己是遠遠的低估了地方官府跟鄉紳，他們並不是懶，而是單純的壞！
「有！」
難怪之前總感覺哪裡不對勁，一個區區知縣哪有這麼大的膽子，如果再算上土地人力的巨大利益，這一切便都解釋的通了！
說實話，卞和並不贊同沈憶宸這樣的做法，大手大腳不僅僅容易引起財政危機，更容易讓自己行高於眾，引發現有規則的反撲。
第二日清晨，韓斌跟韓勇二人，就分配好衛所將士兵分八路，前往三省八府之地拆除關卡。
古往今來，每逢大災都是急劇擴大貧富差距的時期。
居然是河南開封府人士？
「是，沈公子！」
相反正是朝廷官員的賑災不力，才會導致蒼生艱難至此！
要知道古代遭災第一時間被拋棄的，恰恰就是老弱婦孺，沈憶宸此舉更是給了弱者多一分活路！
「卞先生，第一批護送前往張秋鎮的陽谷縣災民人數是多少？」
無論沈憶宸再如何大度從諫如流，他終究是自己的東主，而不是學生。
卞和這次沒有默認或者委婉勸解，而是說出了事情的嚴重性。
對於沈憶宸的以力破局的方法，張驥彷彿早有預料，他立馬把布政司左參政馬輝國，左參議曹希等人，召集到自己房中商量對策。
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不管事後會掀起如何的滔天巨浪，只要沈憶宸還擔任僉都御史一職，他在山東地
和-圖-書界就可以呼風喚雨。
如今無論是賑災還是治水，都屬於迫在眉睫的事情，沈憶宸沒有時間去玩什麼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想要將士為自己賣命效力，光靠尊重跟認同是不夠的，糧餉等東西要給足！
沈憶宸聽完卞和的回答，找了個地勢比較高的殘牆站了上去，掃視一圈目測在場人數也就兩萬多人的樣子。
「那為何抵達的人數如此稀少？」
「韓僉事、韓千總，本官即刻簽發御史令，命你們組織人馬兵分八路奔赴受災的三省八府。如遇到阻攔災民前往張秋鎮的關卡一律拆毀，若是有不服反抗者，准許你們先斬後奏！」
由此引申，沈憶宸甚至懷疑陽谷知縣孟安維，把百姓封禁在河灣的用意，並不僅僅是為了粉飾太平，而是準備兼并全縣的農田土地！
戰場上有句話叫做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東主，賑災濟民之事以力破局，吾等可以高舉仁義大旗，就算鬧到金鑾殿也無妨。」
沈憶宸從不把地方官員定性為好人或者壞人，更多是從利益角度看待問題。
沈憶宸朝著卞和拱手致意，他明白不能意氣用事。
但是衛所軍將領就在眼前，卞和不可能在這種場合打擊他們的積極性，只好選擇從命。
卞和的這句話，瞬間就讓沈憶宸領悟過來，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沈憶宸再次把老者扶了起來，他現在對於百姓的各種感激，並沒有任何理所當然的想法。
沈憶宸向前跨出一步，趕忙把地上的老者給扶了起來。
執意跪下行禮道：「小老兒拜見狀元公，救命的大恩大德，餘生不敢忘！」
陽谷縣衙官吏差役雙餉實發，畢竟才幾百號人，千把兩銀子就搞定了。衛所士兵人數翻了十倍，這也就意味著支出將多出十倍。
聽到是這個原因，沈憶宸內心裡面是滿滿的震驚。
這種必死局面下，家裡面有田產的，只能出賣賴以生存的土地。同時青壯勞力，地主鄉紳們也可以趁機壓價，把他們聘請為自家的佃戶租戶。
這句話對於災后重建而言同樣如此，更別說沈憶宸還想著招募人力大興水利了。
「是，東主。」
「小老兒謝過狀元公！」
他想過很多種可行性，唯獨沒有想過地方官府人為阻攔！
為今之計，就只有拿出當初對付縣令孟安維的手段，簡單粗暴拆毀關卡保持災民的通行順暢。
就算有，也不至於這麼誇張。
哪怕和圖書
不在乎什麼青雲之路，可能就連治水之事都完成不了，就得被召回京師！
不過現在已經調撥到沈憶宸的旗下，軍人當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更別說這些天的所見所聞，讓地方衛所士兵打心眼的尊重認同沈憶宸。
沈憶宸面色鐵青的吐出這句話，沒有說明「他們」指的是誰，卞和卻心中有數。
言罷，卞和朝著伍東說道：「伍把總，還勞煩找尋一下最近趕往張秋鎮的災民，看看能不能問出點什麼。」
「是，卑職告退。」
這兩日大多數時間裏面，沈憶宸都在與山東布政司官員周旋，遷徙災民的具體事宜就交給了卞和負責。
「是，卞先生。」
做這種事情堪稱損人不利己，甚至還有可能被自己這個僉都御史彈劾，動機何在？
「看到是狀元公發布的告示，基本上鄉親們都動身向著張秋鎮趕來。」
接著沈憶宸又安撫了幾句，讓老者把情緒穩定下來，開始回答正事。
被地方官府跟鄉紳攔住了？
「卞先生，我小看他們了。」
卻沒想到眼前這名老者，聽到沈憶宸的名字后，卻愈發激動起來。
要知道明朝軍戶餉銀低的可怕，名義上一年有個十來兩銀子，實際到手除去各種剋扣漂沒，可能連一半都沒有。於是乎在明朝後期，軍戶有戰鬥力的賣身成為將領家丁，沒有戰鬥力活的跟乞丐差不多，只能徹底淪為佃戶。
「但追繳鄉紳望族稅糧，此事萬不可再行，否則將被朝野內外群起而攻之！」
同樣的一件事情開了個頭，後續想要複製下去就簡單許多。
沈憶宸開了這個頭，就等於挑戰了所有人的利益，皇帝都保不住他。
得想辦法往三省八府輸送糧食搭設粥棚，讓受災百姓恢復一定的元氣后，才有體力動身前往張秋鎮治水！
「長者，那你這一路上，可有其他流民同行？」
追繳鄉紳望族隱瞞的稅糧，等同於挑戰整個天下的士大夫階層。
「卑職代衛所弟兄們，謝過僉憲！」
甚至就連上門警告威嚇，他都不可能把三省八府之地通通跑遍。
這名老者的回答，算是推翻了沈憶宸之前的猜測，那就是災民無力前往張秋鎮。
阻攔他們到張秋鎮接受救濟，寒冬臘月裏面再熬上一個來月，恐怕就連野草樹皮都找不到充饑。
聽著沈憶宸的詢問，卞和臉上陷入了沉思，過了許久他才搖頭道：「有這種可能性，但屬下認為不至於此，肯定還有別的因素。」
「卑職韓斌、韓勇見過僉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