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鄧茂七的底氣，他已經看到了大明王朝不得人心，引發天怒人怨。自己振臂一呼，義軍十萬勢如破竹，福建全境望風而降為期不遠。
說罷，鄧茂七轉身朝著後方走去。
可偏偏這麼一個年輕人，掌控了福建全省軍務大權，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
葉宗留默默點了點頭，轉身繼續朝著府衙方向前行，陳恭善等礦工們，紛紛跟在了他的身後。
聽到沈憶宸的這句「誇讚」，葉宗留很快便反應過來鄧茂七的意圖。
「泉州城都已經在我們手中，沈提督哪來的地主之誼！」
如果說福建境內還有誰被鄧茂七視為對手，沈憶宸當仁不讓！
免罪僅僅是最基本的條件，他們要的，還有一個公道！
「鄧首領，過剛易折，大明並非氣數已盡，遠未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境地。」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自己同樣是眾望所歸！
「沈提督也太小看我們了，敢造反還怕死？」
「本官見過鄧首領。」
與其窩囊死去，不如奮起求生，這才是福建義軍的本心！
這便是「勢」的力量，看不見摸不著，卻推動著歷史巨輪滾滾向前。
親信補充了一句，林震在福建聲望絕不下於沈憶宸，他來到泉州府得特別關注。
「豁出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老子早就做好準備了。」
可林震不同，他早在正統六年便辭官回鄉，再無仕途上發展的可能。
「老朽見過鄧首領。」
否則傳出去堂堂義軍剷平王，膽色還不如朝廷欽差嗎？
聽到沈憶宸這個名字，鄧茂七瞳孔猛烈收縮了一下，然後嘴角浮現出一抹深意笑容道：「不愧是沈提督，整個大明官場，唯獨他敢身犯險境！」
「真是讓本王很失望。」
他肯定知道自己等人到來的意圖，卻一而再的堅持要公之於眾，等同於主動堵死了談判的道路。
這也就是沈憶宸始終處於下風的根本原因，究其根源還是在朝廷不仁上面，任你巧舌如簧說能赦免招安，又豈能把腦海中的記憶給抹去，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可對於沈憶宸，鄧茂七一直以來內心充滿著好奇，甚至還帶有一絲崇拜。
什麼叫做不識好歹，這就是！
這也就是為什麼，鄧茂七能在短短半年時間裏面，發展出一支接近十萬和_圖_書人的義軍隊伍，各地響應者雲集。除了天生的領袖性格以及個人魅力外，行事手段更堪稱無可挑剔，生在明末可能不輸李自成。
「趙小七，你爹是被總甲活活打死的，難道忘了嗎？」
就好比當初葉宗留跟卞和的不同活路，在沈憶宸看來沒有任何區別，註定死路一條。
對於葉宗留的秉性，雖然這幾年下來實際接觸並不多，但沈憶宸自認為還算比較了解。
看著眼前的鄧茂七，沈憶宸同樣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這是個如同曹操一般的梟雄氣質，可站在自己面前的卻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並且常年累月的勞作，讓他相貌更顯滄桑。
投桃報李，沈憶宸也沒按照賊軍的標準稱呼鄧茂七，用了中性的首領稱呼。
「還陛下仁慈，我們被狗官逼迫家破人亡的時候，皇帝又在哪裡？」
果然鄧茂七明白自己這邊越界，伸手朝著胞弟示意了一下，讓他不要再多言。
聽到這話，沈憶宸臉上浮現出淡淡笑意，然後回道：「誰主誰賓未可知，本官倒是覺得自己才是應當盡地主之誼的那個。」
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鄧茂七思維謀略，遠不是外表那般其貌不揚。
「不過此情此景下，鄧某猜測沈提督肯定沒有把酒言歡的心思，要不還是直奔主題，談談正事吧。」
「這份天恩就免了吧，吾等不稀罕！」
聽著鄧茂七第二次強調「直言」，沈憶宸表面上不動聲色，心情卻凝重了許多。
面對這句反駁，沈憶宸壓根就懶得回話。
沈憶宸隱去了最後一句只誅首惡，這種情況下要說出來，百分百當場談崩。
葉宗留默念著這四個字，很多時候他在心中問過自己，鄧茂七起事到底是為了對抗不公，還是為了逐鹿天下。
很可惜葉宗留不是，他從來沒有過裂土封王這類想法，一直以來的目標，僅僅是想給壓迫剝削的礦工弟兄們，找尋一條抗爭的活路罷了。
「三元及第沈憶宸。」
放火燒官衙，算是鄧茂七的標準流程。每攻下一處城鎮，他都會沿途焚燒衙門，並且破牢釋囚，接著開倉濟貧。
「葉首領，繼續帶路吧。」
「除了沈提督，還有長泰狀元公林震。」
「誰？」
一陣喧囂過後，鄧茂七有些傲然的說道https://m.hetubook.com.com：「沈提督看到了嗎，這才是福建地區真正的民心。」
「沈提督當初在山東治水之時，可是殺伐果斷雷令風行，為何在福建會如此天真，想著拉攏林狀元公勸降吾等？」
而沈憶宸身為福建提督，理應掌控福建境內所有州府，認同鄧茂七是「地主」，就意味著自己肩負失土之責，這種言語陷阱他是不會上當的。
等到來日朝廷大軍殺到，這裏將成為萬人冢！
雙方人馬停下了腳步，兩個人面對面的打量著對方。
「嗯。」
關鍵時刻，鄧茂八再次站了出來，朝著林震回道：「林狀元公，吾等起義何時是為了王圖霸業，這裏面有一個算一個，人人都是被官府逼迫的走投無路！」
五十米、二十米、五米！
「爾等福建鄉親，真的想要賠上妻兒老小的性命，為了那虛無縹緲的王圖霸業嗎？」
林震不願意看著自己的父老鄉親走上絕路，更不願意看著他們為了梟雄的野心白白送命。哪怕拖著病體，哪怕極度虛弱，林震也一定要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
朝廷中樞爾虞我詐經歷過太多，沈憶宸第一時間就聽出了鄧茂七話語中的鋒芒跟炫耀。他是在告訴自己，泉州城已經攻陷下來，不再是朝廷的地盤。
他才是那個會真正為福建父老鄉親考慮的「自己人」。
「沈提督，想必你也不是過來做口舌之爭的，朝廷有何決策還請直言。」
說完之後，鄧茂七身上氣勢陡然一變，神情無比堅定的回道：「我等豈是畏死求免者！義軍取延平，據建寧，攻泉州，脅福州。傳檄南下八閩，鯨吞半壁江山，誰敢窺焉！」
林震聲嘶力竭的吶喊，遠比沈憶宸的招安有效，畢竟後者在起義軍眼中哪怕是個好官，卻有著切身利益關係，不可能真正站在自己等人這邊考量說話，終究是朝廷中人。
現在沈憶宸來到福建督軍，是最有可能平息戰亂的那個人，如果起義軍的實力超脫了他的掌控範圍，接下來便是與朝廷不死不休的局面。
想要用免死為條件招安，朝廷不僅小看我鄧茂七，還小看了福建義軍。
沈憶宸看到葉宗留神情複雜，於是開口提醒了一句。
起義軍這邊鄧茂七走在了最前面，身邊是他的宗族起家hetubook.com.com班底，基本上個個全副鎧甲，與城外那群「烏合之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連沈憶宸視察過的福州三衛精銳，可能在氣勢、戰意、裝備上，都無法與之抗衡。
這是一場「王見王」的碰面，沈憶宸不可能在氣勢上弱了對方分毫。
雙方互相禮節打過招呼，鄧茂七接著開口道：「按理說有朋至遠方來，鄧某應該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一番。」
漫天的火光照亮的泉州府的夜空，映襯在每個人的臉上，卻是一副快意恩仇的模樣。
他就像是那《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憑藉著一腔熱血跟義氣舉旗起事，只要能給他們公正待遇跟一條生路，內心潛意識是希望朝廷招安。
「剷平王」這種自封稱號，是不可能得到朝廷的承認，同樣身為朝廷命官的沈憶宸，絕不會認同叛軍的「王爵」。
對於鄧茂七而言，沈憶宸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年輕許多，如果不是那股掩蓋不住的上位者威儀氣勢，說他是一個年輕書生，估計沒有人會懷疑。
面對著起義軍眾人嘲笑，沈憶宸倒還從容自若，站在他身後的蒼火頭跟武銳等人，卻面色鐵青的握緊拳頭！
如今面對朝廷的招安機會，真的就做好不管不顧，把妻兒老小拉入絕境的準備了嗎？
看著對方憤怒火焰再次熊熊燃起，沈憶宸就明白，哪怕依靠恩師林震的威望，都很難化解過往仇恨。
沒把朝廷放在眼中的終究是少數，絕大多數都是處於一種沒有回頭路的心態對抗。沈憶宸帶來的招安機會就在眼前，真的要拒絕嗎？
「陛下仁慈，天恩浩蕩願給爾等一條生路，裹挾者赦免，隨從者招安。」
「就連你陳善恭，正統十一年狗官聯合鎮守太監，打算吞併寶豐銀場，把你胞弟抓去打斷了手腳，現在還躺在床上成了廢人，這也能忘嗎？」
「亂世梟雄……」
老大在這裏談判，小弟有什麼資格插嘴？
另外一邊，沈憶宸已經下馬步行，並且越過了領路的葉宗留，站在了己方人群的最前面。
果然當沈憶宸這句話說出來，葉宗留身後的義軍響起了一片不屑笑聲。
可能曾經兩者皆有之，而現在的鄧茂七，已經愈發的偏向於後者。
沈憶宸點破了鄧茂七等話語，自然讓他身邊的宗族親信們，意識到兩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正在明爭暗鬥。
府衙前那條筆直的官道上，兩方不同的人群遠遠對視著，一步一步朝著對方邁進。
「程石頭，正統九年你家田畝課稅翻了三倍，為了繳稅親阿姐進了窯子，你也忘了嗎？」
相比較蒼火頭等武人的憤怒，林震卻轉過頭看著沈憶宸露出讚許笑容，寵辱不驚方為大丈夫本色，弟子這些年心性上確實成長了許多。
鄧茂七向來自視甚高，福建官場文武官員在他的眼中，一群酒囊飯袋的廢物罷了。
如果他同樣是個野心家，估計會很贊同這樣的舉動，意味著義軍實力將在短時間內大增。
先不說鄧茂七願不願意如同葉宗留那樣，犧牲自己保全弟兄們的性命。就算他願意，族親手下也絕對不會答應，群體效應帶來的混亂決策，沈憶宸一直都很清楚。
他很清楚這裏面絕大多數義軍，都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被裹挾加入，早在數月前還是個純樸的農民，壓根就沒有過任何封疆裂土的想法。
但讓人沒想到的是，聽到林震的名字后，鄧茂七反倒是噗嗤一笑。
就在鄧茂七話音落下之後，林震略帶蒼涼的聲音響起，喊出了自己身為福建人的肺腑之言。
不管沈憶宸來到泉州府有何目的，自己又是否認同，見一面還是有必要的。
果然當林震這段話語說完，之前還氣勢高漲的起義軍眾人，瞬間沉默了下來，不知該如何回答。
亦或者說，他們認為自己取得的這小小勝利，足以顛覆整個大明王朝？
早在數年前還是秀才進京趕考階段，就敢風格迥異的安排葉宗留等人海外與倭奴走私，並且這些年始終與朝廷通緝「反賊」坐在同一條船上。
對峙數秒后，鄧茂七才抱拳道：「鄧某見過沈提督，林狀元公。」
他做好了應對沈憶宸的準備，甚至想要藉助對方的招安，來反將一軍鞏固義軍同仇敵愾的狀態。可鄧茂七沒有想到，林震會來到這裏，並且隱約撬動了自己營造的軍心。
親兄弟鄧茂八立刻就站了出來回嗆一句，他們不像福建礦工跟爐丁，欠了沈憶宸一份恩情，完全沒必要過於給朝廷狗官面子。
「他親自來了？」
就在城外蒼火頭跟王能等人，還曾為是否號令福州三衛大軍過來征討猶豫過。現在他們明白，沈憶宸高瞻遠www.hetubook.com.com矚，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理解背後的付出。
雖然沈憶宸早就做好了談不攏的心理準備，但連一丁點「和平解決」的希望都看不到，還是免不了有些黯然。
鄧茂七依然還是歷史上的行事風格，從始至終就沒有想過與朝廷妥協，哪怕自己加上恩師林震的聲望，都無法動搖對方的決心。
如果說之前沈憶宸還把鄧茂七等人，看作是迫不得已造反的起義軍領袖，那麼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就是一個毫不掩飾的野心家。
單單這份謀略跟手段，就足以讓人大開眼界。
感覺到局勢不對勁，本來還自信滿滿的鄧茂七，臉上表情肅穆了起來。
兩個人選擇了不同的前進方向，只可惜殊途同歸，結局通向了同一個終點。
無奈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鄧茂七就更像是隋朝末年的瓦崗，草莽出身想要逐鹿天下，卻碰到了巔峰末期的大明王朝。
若不是沈提督心懷大義，悲憫蒼生，他有必要來到此地招安你們這群反賊？
鄧茂八每點出一個人名，就是一段福建義軍的血淚史，朝廷在這些年確實幹過太多天怒人怨的事情，稍稍提起便能點燃眾人心中的怒火。
鄧茂七很明白這點，他沒有對待義軍那樣自稱本王，而是用了鄧某的稱呼。至少在表面功夫上，給了沈憶宸跟林震這兩位科舉魁首面子。
誰又能想到，此人在歷史上巔峰時期，統領著數十萬義軍，從八閩震動到東南數省烽火連天？
統率朝廷大軍，殺的福建一個屍橫遍野，對沈提督又有何影響。相反他可以立下平叛之功，回到京師論功行賞，加之擔任帝王師的身份，入閣拜相指日可待！
府衙前面的廣場上，已經密密麻麻的站滿了起義軍士兵，而在他們的面前，便是燃燒著熊熊大火的泉州府各級衙門。
原因很簡單，但凡鄧茂七有招安的心思，就一定會在私下與自己協商，方便進行基本的討價還價。
越是接近泉州府衙，氛圍顯得愈發的混亂，很多來不及出逃的泉州府民眾，正在泣聲哭求著起義軍放過全家性命。還有些沒有被剿滅的朝廷官兵，依然在斷壁殘垣中負隅頑抗，喊打喊殺聲不絕於耳。
就在此時，一名親信來到了鄧茂七身邊，朝著他稟告道：「剷平王，葉首領從漳州府回來了，另外他還帶來了朝廷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