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郕王不是碌碌無為之輩，他遠比你認知的要更加睿智賢明。」
正統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懷來城。
其他大臣聽到于謙說出「偽詔」兩字后，心中簡直是敬佩不已，這幾乎是等同於抗旨不遵。另外這道聖旨行文略顯淺白了些，確實不像是朱祁鎮親筆或者口述的風格。
但真正扭轉局勢，起到一錘定音效果的，是繼任內閣首輔的陳循站了出來說道：「臣同樣願意相信沈提督，遭逢國難之際，絕不能中了瓦刺也先的離間計！」
「臣附議陳閣老！」
孫太后一介女流之輩都知道不能尊旨，明朝這種科舉制度萬里挑一的人精大臣們，更是把裝聾作啞給展現了淋漓盡致，連個三呼萬歲接旨的樣子都懶得裝。
不管沈憶宸是否如同猜忌的那樣有謀反之心，至少到目前為止他的舉動就是在匡扶江山社稷，庇佑大明北境蒼生萬民！
「郕王，你如今身為監國，當承擔起天下重任。」
收到兵部傳來的退守京師調令，沈憶宸明白自己賭對了，秉持公心大義的于謙，一定會竭盡所能說服群臣跟皇太后，同意自己領軍入京駐防。
皇帝怕是土木堡一戰後失了智，還沒認清楚如今天下大勢。這道聖旨真要到沈憶宸面前宣讀，那就是君逼臣反，不得不反，信不信明天京師城頭就得插上「沈」字旗。
「皇兄欽點沈憶宸為三元及第，往日里更是恩隆聖眷，豈會懷疑他有謀叛之舉？」
「少司馬，本王認為你言之有理，沈提督雖行事略有逾矩，但為國為民之心不容置疑。」
「郕王，臣還有一事進言！」
只是沈憶宸不知道的是，這次為他站位的，遠遠不止一個于謙，而是包括閣部大臣在內的大半朝臣。
「同意沈提督率軍入京駐防，以應對接下來蒙古大軍的攻勢。」
回應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不認同旨意那是抗旨不遵，認同說不定明天就得被沈憶宸攻入京師殺全家，傻子才回答。
當你做了實事www.hetubook.com.com，這個世界上始終會有人為你發聲。
聽到這聲太監的傳令，很多大臣臉上表情十分精彩。皇帝現在都在蒙古人手中自身難保，還能有閑心下發聖旨回京？
「朕念及成國公勞古功高從輕赦免，僅誅首惡判處沈憶宸絞刑，以儆效尤！」
「監察御史趙寒山，願信任沈提督！」
有了于謙的帶頭，很快禮部左侍郎錢習禮站起身來，同樣力挺道：「臣願以身家性命擔保沈提督忠君愛國，遵從偽詔妄殺大臣無異於自取滅亡！」
「按《大明律》論罪，首犯處絞刑，從犯流刑，父母妻子流放二千里。率領部眾百人以上者，不分首從一律處斬刑，父母妻子流放三千里。」
沈憶宸淡淡回了一句，彷彿胸有成竹的模樣。
沈憶宸要真敢造反攻陷京師，那麼他的人心所向局面將立刻轉變為千夫所指，很快就會被切斷漕運彈盡糧絕。然後以靖遠伯南征軍為主的明朝剩餘百萬衛所大軍，源源不斷朝著京師奔襲而來，殘酷的內戰加上蒙古大軍肆掠，整個北方大地將成為一片死地！
大敵當前，哪怕郕王朱祁鈺事實上在心中，並不怎麼相信沈憶宸的忠誠。可他依然在明面上，把朱祁鎮的聖旨判定成偽詔，避免了大明出現內亂的可能性。
大明承擔不起這樣的損失，此舉更會喪失天下人心！
並且客觀來說，朱祁鎮待自己不薄，他是真心想要君臣相得，一同開創屬於大明的太平盛世！
望著台下群臣的站隊，特別是閣部大臣願為沈憶宸擔保，孫太后臉上的震驚徹底掩飾不住。
曾經有一段時期，沈憶宸對於朱祁鎮的印象，會產生很大的一種割裂，彷彿他好像並沒有那麼不堪。外事上銳意進取，想著開疆闢土，內政上安撫萬民，賑災免稅各種舉措可圈可點。
幸好，朝廷依舊掌控在能臣手中，最壞的局面沒有發生。
「母后，兒臣我……」
可問題是，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烏雲遮日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永遠都不缺為國為民的傻子。
「此道聖旨定為瓦刺太師也先偽造，意圖離間我大明君臣相宜，定不能讓其奸計得逞！」
她萬萬沒想到勛戚武將大部分土木堡陣亡后，沈憶宸一個區區翰林院從五品官員，加了詹事府左春坊大學士才堪堪達到正五品的「小官」，能得到以閣部為代表的大半文官集團力撐。
當然，詫異歸詫異，只要沒有新帝登基，朱祁鎮就還是那個名義上的大明天子。
曾經被王振誣陷入獄后，低調軟弱許久的吏部尚書王直，此刻終於站了出來附議陳循的言論。
他的表態，意味著內閣首輔跟吏部天官達成一致意見，閣部合流就幾乎等同於整個文官集團，此刻朝廷內外再無足夠的反對力量。
不過兵部調令一同傳遞過來的，還有朱祁鎮那封謀叛聖旨的內容。
權力這種東西一旦交了出去，想要再收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孫太后自己都不敢確定，交出去的到底是監國權力，還是自己兒子的皇權。
珠簾背後的孫太后，望著朱祁鈺與于謙對話的模樣，心中情緒複雜無比。
這就是為什麼縱觀古今，歷朝歷代權臣比比皆是，真正能做到謀朝篡位的卻寥寥無幾。
于謙並沒有就此罷休，打算一鼓作氣徹底解決京師危機。
「翰林院修撰商輅，願為沈提督擔保！」
只見華蓋殿內群臣跪倒一片，恭迎這道略顯詭異的聖旨。
沈憶宸率領的十萬兵馬，能在瓦刺手中贏得局部小勝，卻無法改變戰場格局。如果不讓他入京駐防，全軍在塞外覆滅就只是時間問題。
「卞先生，傳令下去大軍起寨行軍，準備退守京師。」
卞和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真的要按照聖旨執行，沈憶宸處境會危急萬分。
翰林院現任掌院倪謙，打破了翰林掌院一般不介入朝政的傳統，旗幟鮮明的站在沈憶宸這邊。
可能真的只有到了https://m.hetubook.com.com生死絕境，才會顯露出一個人真正的本性吧。
但哪怕如此，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別說是朝臣，連對沈憶宸始終保持著極大惡感的孫太后，此刻都不敢附和這道旨意。
對於朱祁鎮這個皇帝，沈憶宸的情感其實一直都無比複雜，他有著歷史的上帝視角，知道對方並非明君，後續更是刻薄寡恩大肆剷除威脅自己皇位的功臣。
「少司馬，但說無妨。」
不知為何，朱祁鈺感覺于謙能給自己一種莫名的安心，可能是對方流露出的那股正氣浩然，他願意去信任這個掌控京師安危的兵部左侍郎。
放棄了家國天下重任，任由瓦刺韃虜肆意凌|辱自己的子民。放棄了身為大明天子的尊嚴，為了乞活跟權勢，壓根不在乎喪國辱權。
沈憶宸想做這樣的人，而於謙就是這樣的人。
「郕王英明！」
現在更是想要論斬自己，可曾想過此舉會造成多麼惡劣的影響，從此大明會與趙宋殊途同歸？
當太監宣讀完這道聖旨，滿朝文武無論是站位沈憶宸的，還是反對沈憶宸的，此刻都沉默了……
這一次，郕王朱祁鈺的臉上，再也沒有看到優柔寡斷的神情，展現出一股雷令風行的氣勢。
于謙出任山西巡撫多年，雖然是文官不掌武事，但對於蒙古人的了解不比武將少。
可隨著沈憶宸出鎮地方几年，朱祁鎮擺脫了張太後跟三楊遺留下來的約束后，他變得愈發狂妄自大聽不進旁人意見，逐漸走向了一個無法回頭的極端，最終釀成了土木堡的慘敗。
隨著陳循表態，內閣僅剩下的最後一名閣臣苗衷，終於出聲站隊沈憶宸。
京師的回憶歷歷在目，那個意氣風華的大明天子，如今卻淪為了一個懦夫！
因為孫太后心中隱約有種預感，可能未來的大明江山，快要變天了！
可能這才是朱祁鈺的本性，歷史上身為救時之君，骨子裡面若是唯唯諾諾，沒有當機立斷的氣魄，是不可能在國難當頭之際，成為大明和*圖*書
的主心骨！
瓦刺蟄伏多年統一蒙古三部，並且還贏得了土木堡大勝，俘獲了大明皇帝。以太師也先的雄心壯志，他的兵鋒不可能止步於九邊，接下來必然會攻打京師逐鹿中原。
此子，真的就這麼人心所向嗎？
這種功臣要是被偽詔冤殺，那朱明就跟趙宋無異！
「母后，此事該如何是好？」
「東主，還好郕王把聖旨斷定為偽詔，否則現在就麻煩了。」
不過當他看到孫太后輕微的搖頭舉動，以及殿內滿朝文武大臣的期待目光，朱祁鈺把後面推託的話語咽了下去。
說罷，沈憶宸把目光遙望南方，默默念道：「京師，我回來了。」
郕王朱祁鈺非常清楚自己的尷尬定位，不敢過於攝入這種朝政風波，更不敢把皇兄朱祁鎮的聖旨判定為偽詔。
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
他始終沒有忘記那個下午，身處陽光之中的沈憶宸，笑著朝自己說出「論跡不論心」這五字。
猜疑、詆毀、曲解種種爭議，掩蓋不了沈憶宸為了家國天下悍然馳援塞外血戰的壯舉，更無法抵消他直接救了數萬親征軍，間接救了數十萬九邊百姓的功勞。
國破家亡之際，豈能因一道聖旨便處置功臣？
歷史上的京師沒有被瓦刺大軍攻陷，就在於朱明氣數未盡，依舊有著天下人心所向，各地百姓跟衛所士兵源源不斷奔赴京師勤王。
站在殿外的京師中低品階官員，紛紛朝著殿內高呼發出自己的吶喊。
孫太后神情嚴肅無比的回應了一句，這一次她並沒有把決斷權掌控在自己手中，而是交還給了郕王，讓他來自行判斷。
「好，本王應允沈提督率軍退守京師。」
京師守衛戰打到最後面的時候，于謙甚至已經有了反攻的實力，讓石亨硬生生吃掉了也先撤退殿後的兩萬瓦刺精銳！
只見他在一片跪倒的群臣中站起身來，大義凜然的說道：「沈提督為國為民忠心可鑒，臣認為此道聖旨是偽詔！」
狠人！絕對的狠人！
聖旨到？
郕王畢竟還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什麼監國經驗，面對這種詭異的場面，首先沉不住氣朝著群臣問道：「諸位大臣，對於陛下聖旨你們如何看待？」
齊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就等著孫太後跟郕王先發話。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北狩塞外，聽聞翰林院侍讀學士沈憶宸無召領軍赴京，此乃亂臣賊子謀叛之舉！」
但站在個人的角度，沈憶宸真正面對的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同齡人，有著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再是歷史書上那幾行冰冷的文字。
咋一聽到讓自己決斷，郕王朱祁鈺有些慌張，下意識就想要推脫。
剎那間，他明白皇室此刻需要有個人站出來，擔當起天下重任！
「臣附議陳元輔。」
山呼海嘯般的稱讚聲，從眾大臣嘴中喊出，很多人都暗暗的鬆了一口氣。
「臣相信沈提督，願跟少宗伯一樣以身家性命擔保！」
就算沈憶宸真的是謀叛之臣，當前局勢下也得裝聾作啞！
翰林清貴的介入，就意味著科道言官群體將進行站位。說實話沈憶宸在翰林院、都察院、以及六科給事中的口碑，著實不怎麼樣，類似於孫太后心中的印象。
但明朝前中期科道言官跟明朝後期黨爭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很多人心中依舊有著一腔報國熱血，願意放下私人恩怨而站在家國大義的角度上看待問題。
當從兵部官員嘴中得知這個消息，沈憶宸臉上只剩下一抹苦澀的笑容，一時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臣，領命！」
「兵部給事中何凱輝，願信任沈提督！」
不過話說回來，明朝皇帝自從有了票擬批紅后，也沒幾個像太祖成祖那樣任勞任怨，每天親自批閱奏章，風格不像也很正常。
滿朝文武人心惶惶，懷來城大軍義憤填膺，誰還會誓死效忠朱明？
哪怕十萬大軍願意跟隨造反，乃至最為順利的情況下攻陷京師，那接下來呢？
錢習禮這句話說的極重，想要問罪沈憶宸，無論最終結果是逼反，還是如同岳飛那樣冤死風波亭，大明國運恐怕也將走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