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信念崩塌

相比較禮部尚書何府的富麗堂皇,楊鴻澤哪怕擔任內閣大臣也有數個年頭了,府邸依然僅僅只是一間僅有二進的簡樸四合院。
沈憶宸選擇調侃了一句,然後繼續說道:「今日入閣當值看到了楊中堂的《認罪疏》,說實話輸給我很正常,只是沒想到你會如此的輸不起,年紀輕輕就打算告老還鄉,不敢再與本閣部朝堂繼續爭鬥了?」
「那就是你心中的正義,到底代表的是百姓,還是那個隱藏的士大夫影子。」
沈憶宸看穿了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本質,想要扭轉百姓任人魚肉的本質,那麼就得限制住前兩者的權力。楊鴻澤已經隱約意識到,沈憶宸的清丈田畝僅是第一次,下一步會朝整個士紳階層下手!
這篇文章簡直就是妖言惑眾,讓士大夫成為泥腿子的僕人,那跟顛倒綱理倫常有什麼區別,哪怕就是先秦禮樂崩潰,也沒有到沈憶宸這種程度!
何文淵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更無法理解楊鴻澤這種意志堅定之人,會向沈憶宸低頭認錯。當得知《認罪疏》消息的第一時間,他就拋下了正在議事的樂惲、俞士悅等人,急匆匆的趕往了楊府。
就在楊鴻澤心緒不寧的時候,府中又來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沈憶宸得知了他有致仕想法之後,選擇了跟何文淵一樣的方式來登門拜訪。
很快明良帝就順勢頒布聖諭,宣布這場彈劾是對於沈憶宸的誤會,並且立場鮮明的表達自己絕對信任先生。同時為了緩和局勢,給雙方一個台階下不至於產生更大的朝野動蕩,楊鴻澤《認罪疏》中致仕的申請被駁回。
沈憶宸這番話可謂是相當不客氣,彷彿是上門挑釁,只是楊鴻澤卻沒有了往日的銳氣,自嘲道:「就如同沈中堂說的那樣,如果你我之間存在一場賭局的話,那我成為輸家至少得有願賭服輸的氣量。」
「好,既然楊中堂相信本閣部,那我正好有一事相托。外派京官清丈全m•hetubook•com.com國田畝已經蓄勢待發,需要一名剛正不阿的重臣去統籌全局。」
楊鴻澤拱了拱手,朝何文淵致歉了一聲。
何文淵同樣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否則當年也不敢硬懟如日中天的權閹王振。
不過話說回來,明朝堪稱「屎山代碼」一樣稅收方式,戶部尚書自己都是一頭包,要內閣大臣去弄清楚,著實有些強人所難了。
何文淵感覺楊鴻澤簡直瘋了,沈憶宸一舉一動都充斥著離經叛道,充斥著逾矩跟僭越。身為捍衛傳統的儒生文人,楊鴻澤就應該與自己一同批判跟阻止這種行為,怎能向佞臣認錯!
傳統士大夫說難聽點是迂腐,說好聽點是意志堅定,楊鴻澤就是這麼一個充斥著文人氣節,剛正且執拗的讀書人。
楊鴻澤依舊從容不迫,當拋下了與沈憶宸的政見不和,用旁觀者的姿態去審視對方的執政理念,他剩下的只有敬佩跟驚嘆。
面對何文淵的質問,楊鴻澤並沒有太多的意外,他知道對方上門來定然是為了談論《認罪疏》一事,於是乎平靜回道:「大宗伯,晚輩與沈中堂乃政見不和,並非質疑其私德操守,佞臣一詞還恕不能苟同。」
「難道任由沈憶宸把持朝政,做著與民爭利之事,就是對的嗎?」
楊鴻澤語氣充斥著一股落寞,連自己堅持的方向都是錯誤的,那呆在朝堂上的意義何在,無非就是成為下一個尸位素餐之輩罷了!
望著何文淵拂袖而去的背影,楊鴻澤心中情緒可謂是五味雜陳,他也沒有想到短短時間內,自己會被沈憶宸的一封《公僕疏》給改變。
面對楊鴻澤的勸說,何文淵獃獃立在原地,他完全沒料到這次登門拜訪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可問題是接受了一輩子的儒家教育,何文淵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裡,難道維護綱理倫常也是一種錯嗎?
但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沈憶宸不是什麼神仙,無法輕易就和-圖-書改變一個人的思維跟信念。楊鴻澤要是能理解那便是最好,要是依舊無法理解什麼才是真正的大勢所趨,要站在天下百姓的對立面。
要知道楊鴻澤乃沈憶宸的死敵,從雙方入仕的那一天起就旗幟鮮明的扳倒對方,現在卻完全改變的態度,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沈憶宸願意來找楊鴻澤談談心,是知道對方受限於時代的局限性,加之畢生受到儒家理學的影響,無法看清楚很多東西。
「我希望這個人是你!」
相比較對待何文淵的客套,楊鴻澤畢竟是跟沈憶宸鬥了這麼多年,有些情緒不必再藏著掖著,可以暢所欲言。
「看過,簡直是一派胡言!」
此時府中的楊鴻澤沒有身穿官員常服,而是一件非常普通的文人青衫,站在前廳面前迎接著何文淵的到來,整個人的神態氣質彷彿有一種如負重釋的輕鬆。
說罷,楊鴻澤躬身朝著何文淵請求道:「晚輩斗膽,還請大宗伯在此次彈劾上收手,沈宮保他做的沒錯,錯的是我們。」
再加上明朝士大夫階層,天然對於「工商」行業有抵觸,認為這兩者充斥著銅臭跟奇技淫巧,自己涉足簡直就是玷污了文人清貴的身份。
望著楊鴻澤無話可說的模樣,沈憶宸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追問下去,而是指著桌上的《公僕疏》說道:「楊中堂,這是我寫的一篇文章,相信能解決你心中許多疑惑。」
局勢轉瞬間的逆轉,同樣還擊潰禮部尚書何文淵的心理防線,本來他接替胡濙的位置成為文官首領,正準備大幹一場整頓朝堂。
對於何文淵的怒斥,楊鴻澤臉上卻流露出一抹嘲弄的神情,他彷彿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
「楊中堂上疏的沈憶宸七宗罪,可謂是句句箴言,哪一點都夠得上權臣行徑,稱之他為有何不可?」
「晚輩不是怕,而是意識到自己錯了。」
「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事實已經證明和*圖*書我的堅持是錯誤的。」
「那你輸的甘心嗎?」
「大宗伯,《公僕疏》真的是一派胡言嗎?」
直到沈憶宸的身影走出很遠,楊鴻澤才緩過神來,伸手打開了書桌上這篇《公僕疏》。只不過當他看到上面書寫的內容后,帶來的心理衝擊還要遠勝於言官清流的「跳反」。
哪怕兩人始終站在不同的陣營,但至少在沈憶宸的心中,楊鴻澤是一個真君子。
「錯了?」
不說這個還好,一提起沈憶宸的《公僕疏》,何文淵心中的慍怒立馬就升級為盛怒。
後者臉上神情卻充斥著一股慍怒,開門見山就說道:「楊中堂,你乃百折不屈之輩,為何會向沈憶宸這種佞臣妥協屈服?」
楊鴻澤知道沈憶宸執掌這幾年下來,通過開源節流政策為國庫增加了不少財政收入,可他卻不知道具體有有多少錢,這筆錢是如何使用,天災人禍導致的地方賑災濟民又花費了多少。
如果不是沈憶宸擔任內閣首輔,並且事必躬親去著手財政稅務改革,以及大興水利促進生產力發展。換作其他大多數內閣首輔,估計同樣不太清楚具體戶部的財政收入跟預算分配。
沈憶宸的提問讓楊鴻澤啞口無言,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就是明朝傳統士大夫的通病,對於許多事情只關注一個表面,沒有詳細的數據分析跟統籌。
「未曾遠迎,還望大宗伯莫見怪。」
「如果我說期望你能繼續留在官場,用自己的學識跟能力去造福天下百姓,你信嗎?」
對待敵人,沈憶宸同樣不會優柔寡斷!
至於戶部尚書年富,能順利完成一條鞭法的改革,算清楚歷年積壓的爛賬,就已經稱得上超神發揮,哪還有餘力去時時刻刻統籌?
「本官著實不解,楊中堂你怕什麼?」
原因在於這個世界上,不可能人人都做到大公無私,皆為舜堯!
如果說楊鴻澤向沈憶宸低頭屈服,就已經讓何文淵足夠意外,那麼現在還幫著對方辯和*圖*書解,著實有點讓人驚掉下巴的感覺。
說罷,沈憶宸就拱了拱手,道別了一聲告辭,轉身離開了楊鴻澤的值房。
《公僕疏》的登報,言官清流團體的跳反,再加上楊鴻澤這個彈劾發起者的《認罪疏》,直接宣判了文官集團這次政斗的失敗命運。
「信。」
「晚輩錯就錯在,沒有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民,誰才是汲取民脂民膏的禍害。沈中堂的清丈全國田畝一旦成功,稱之為功蓋千秋都不為過,後人將時代銘記。」
「鴻澤,既然你心意已決,那本官不好再多說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路,既然理念不同,那隻能算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大宗伯可否看過沈中堂的《公僕疏》。」
沒有絲毫猶豫,楊鴻澤同樣給予了堅定的回答。
僅是輕描淡寫的批評了一下他行事衝動,差點冤枉忠良的行為。
這一夜的楊鴻澤沒有回府,他始終坐在值房的書桌前,死死望著眼前沈憶宸的《公僕疏》。直到第二天晨曦從東方照射過來,他才用著顫抖的雙手,攤開宣紙拿起毛筆,開頭寫下了認罪疏三字。
原因在於這是屬於戶部的管轄範圍,內閣大臣收到地方災情奏章之後,就票擬賑災決策轉呈給司禮監批紅,至於戶部最終怎麼執行就不關內閣大臣的事。
楊鴻澤本身就是清流出身,加之他是禮部尚書胡濙的接班人,在傳統言官清流中有著極高的聲望跟影響力。再配上他認真剛正的性格,絕對不會屈服於地方阻擾清丈的望族豪強,勢必強硬到底。
結果到頭來除了幾個文官集團的「老朽」,滿朝文武實則沒幾個站在自己這邊,讓整個彈劾行為虎頭蛇尾,變得猶如笑話一般。
既然說服不了楊鴻澤,那自然也不可能被對方給說服,言盡於此最好。
綜上所述,沈憶宸認為楊鴻澤就是最為合適的人選,並且沒有之一!
沈憶宸的文章,彷彿給楊鴻澤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定義了何為民,何www.hetubook.com•com為官員。如果改變不了雙方的尊卑關係,士大夫階層高高在上,那永遠都無法做到真正的造福一方。
其實某種意義上來說,楊鴻澤的上疏致仕是一種逃避,他不知道自己如今的選擇是對是錯,只能遠離這官場的紛爭。
只能說沈憶宸沒有看錯人,哪怕雙方理念不同,但楊鴻澤做的一切終究不是為了一己私利。當發現自己走向了一條錯誤道路時候,他沒有選擇繼續一錯到底,相反用這篇認罪疏給皇帝跟百官,以及天下萬民一個交代。
「本官告辭!」
「不,你的堅持沒有錯誤,都是為國為民,只不過方式錯了而已。」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哪怕敵人也可以存在著一種惺惺相惜,沈憶宸這些年無論做人還是做事,都配得上言出必行四字。他既然說出來期望自己留在官場,並且第一時間來到府中,就絕無虛假之言!
「相反如若晚輩阻止成功,定然會被釘在恥辱柱上,成為千古罪人!」
何文淵想不到別的理由,那麼唯一能解釋的通地方,就是楊鴻澤遭受到了沈憶宸的威脅。當初工部尚書石璞乞骸骨致仕,某種意義上就是把柄被拿捏,不得已用還鄉換個體面的終結。
可問題是楊鴻澤為官這些年,一不畏權勢,二不貪錢財,三不近女色,沈憶宸能拿捏住他什麼把柄,難道說又是宗親族戚惹出來了什麼麻煩?
「你怎會過來,是看我笑話的嗎?」
同時認罪疏裏面還有著致仕內容,畢竟當楊鴻澤意識到自己追求一生的理想世界,不過是一個虛假幻影之後,他的為官信念隨之崩塌。
大規模科道清流外派清丈田畝,需要一名當朝重臣來統領並且壓陣。這個人理論上沈憶宸或者年富更為合適,只不過內閣首輔需要關注的軍國大事太多,沈憶宸個人精力是有限的。
沈憶宸之所以會來到楊鴻澤府邸,除了挽留他仕途外,更多是想要發揮出他的才學潛質。
「楊中堂,本閣部像是這麼庸俗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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