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瓷垂眸笑了笑，道：「此事，青瓷本就要說，今日說，明日說，都一樣……」
「神祠有神女了。」
藤椅上的女子，陷入了思索之中。
他點燃熾火。
李青瓷露出了恍恍惚惚的笑容：「那裡是一片凈土。」
有人願意聽了，可她不再想說。
她坐回了山頂的藤椅之上，背後就是褚靈神胎寄存的那口枯井，藤椅隨風搖曳，她像是一截枯木，整個人靜謐而又安詳：「這世上誰不想多活兩年呢，可『活著』不止是張開眼能喘氣，我希望我能實現自己的價值，能清楚我付出這麼多的意義，說的自私一些，我是為『自己』而活的，很多事情上我沒得選，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我有權力去做自己的選擇。」
「青穗！」
姐妹二人已經談完了……李青瓷神情恬淡地站在瀑布前，看著眼前猶如墨畫的神祠山水，而李青穗則是坐在花圃中，背著身子，顯然還在生著悶氣。
她以指尖替妹妹擦拭淚水。
沉默。
李青瓷在神祠山生存，她每日與無數秩序破敗之花相處。
如果是讓「顧陸深」這種梟雄來決斷，那麼他連一秒鐘的猶豫也不會有，犧牲他人，成全自己，只要足夠狠辣，那麼便可以做到百利而無一害，這有什麼好猶豫的？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脆弱？
一直以來。
「您不必對我說抱歉……」
「可她終究不是護道者。」
「所以……『護道者』還有意義嗎？」
李青瓷莞爾笑道：「你們為我擔心，為我考慮……我都能理解，最後決定我要不要活，要怎麼活的人，應該是我自己，對吧？」
她快步來到了妹妹面前，然後蹲下身子。
下一刻，顧慎平靜問道：「是這樣的嗎？」
這裏重新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顧慎和李青瓷兩人。
李青瓷整理書籍的動作，微微一頓。
「所以……如果動用『長生術』，姐姐的靈魂也會變得渾濁……」
「小顧先生。」
不等顧慎開口。
李青瓷怔了怔。
他問道和-圖-書：「所以你想找我，是因為當年祈願術的天秤就指向了我，你花費了十年和我相見……不僅僅為了神祠，李氏，也為了你自己。」
他把長生術圖紙，放到了李青瓷的面前。
「巨大的無邊的曠野，開滿了金色的穗花，遠方有河流貫穿而過，倒映著船帆的影子……」
李青瓷只得默然。
李青瓷轉過身子，看著自己的妹妹：「小顧先生很久之前……便給了我一個選擇，他有長生術的部分圖紙，若我想活下去，便可以修行這門禁術。」
「……」
她還需要很多年。
……
她輕聲囈語，彷彿回到了那場舊夢之中。
萬里雪飄，遠方麥田裡播種而下的金燦穗花，隨之一同翻飛。
背著身子的青穗，抬高聲音，委屈道：「你壓根就沒想過要跟我說！」
李青瓷微笑道：「大概我就是這麼一個『倔強』的人，所以……小顧先生你看吶，你留給我的那部分圖紙，我沒有去拆解了。我解不開，也學不會，我只知道，用長生術續命的一生，不是青瓷想要的一生。」
顧慎沉默了。
他平靜道：「長生術的『楔子』，已經完成拆解了。」
「我看到……」
李氏的許多人都覺得，這位柔柔弱弱的護道者，是一朵脆弱的，一碰就碎的小白花。
「這種話，騙騙青穗就好了。」
長生術？！
李青瓷坐在藤椅之上，怔怔出神。
他輕聲問道：「青瓷姑娘，你真正想對我說的話，不是剛剛那些吧？」
「姐……我不想你死……」
想要成為「李驅虎」那樣的人物。
有人在她身旁輕聲道：「這裏，就是凈土。」
「不，你還沒說完。」
「姐，哪裡有什麼今日明日，如果顧慎不說，你還準備瞞到什麼時候？」
李青穗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神情有些慌亂，連忙低下頭來，胡亂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淚痕。
顧慎緩緩來到神祠山頂的桌案之前，他從懷中取出那部分圖紙，然後放在桌上，拿一本厚hetubook.com.com
書輕輕壓住。
兩人目光對視。
「我想活，但是我不想按照這種方法活。」
放棄的原因，當然不會只是簡單的「進度太慢」。
顧慎繼續說道：「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
她原先平靜的心湖，此刻橫生了許多漣漪。
李青瓷說出了心底最後的秘密，整個人坦然了許多，她微笑問道：「現在……我說完了，您一定很瞧不起我吧？」
李青瓷望向顧慎。
李青穗的反應速度很快。
「只是我唯獨不願汲取其他生命，成為自己苟延殘喘的養料……哪怕你們告訴我，他是該死的。既然該死，那麼便讓律法去處死好了。」
李青瓷看著那張憔悴的面孔。
「我把這一生壓在命運天秤上的時候，沒想過要反悔。」
李青穗獃獃坐在花圃中，冷風吹動她碎亂的髮絲，她是李氏的家主，但她太年輕，如今她的手上還未沾染多少鮮血……
「只是，這是我的生命。」
「占卜金線……收取肉身。」
李青瓷笑著問道：「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我覺得……沒有長生術，我應該也能『活』。這才是我想對你說的話，沒有人知道真實的我是什麼樣子的，其實我不算是好人。」
可李青穗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姑娘。
顧慎淡淡說道：「只是你剛剛自己都說了，成為『護道者』不是一件幸運之事……那麼你怎麼會甘心就這麼死去，你怎會願意就這麼倒下，你只差一點，就能看到山外灑來的光了。」
「是。」
她坐在神祠古屋的屋檐之下，山頂的陰雲散去了一部分，於是白衣一半被微弱的柔光照亮，另外一半則是浸泡在如墨的陰翳下。
「如果您想聽一個『真實』的故事，那麼這個故事大概是這個樣子的——」
重新對李青穗說了一遍……長生術的效果，以及代價。
她聲音冷靜地像背後那口枯井裡數十年沒有波動過的死水：「我知道神祠山每一代護道者的結局，他們沒一個活過三十歲的，我大和圖書概率也不能，可我想活下去……我不僅想活下去，我還想撕破這座黑山的大霧，讓外面的陽光照進來。」
「凡古文禁忌之術，必定要有所付出……」李青瓷自嘲地說道：「只是在我看來，最『划算』的長生禁術，收取的代價是最大的。它要收取我的『精神』。」
「這世上沒有一個標準，可以界定好壞。」
在剛剛的那出「鬧劇」結束之後，李青瓷一下子變得憔悴了許多，青穗離開了神祠山，不知在想什麼，不知還會不會回來。
那個「血腥」的，「殘酷」的代價，便成為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
「我……」
「更重要的是……如果我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這座天秤，可不可以給我也指明方向？」
很久之前，她想說，但沒有人聽。
她望著顧慎，認真說道：「踏入這座山界，便等同於失去了光明，我會斷絕『護道者』的傳承……這是好事。」
……
只剩下沉默。
李青瓷怔怔抬起頭來。
他把山下的那些話。
「長生術。」
「……」
「小顧先生，我當然想活。」
「姓顧的……」
「你所夢到的場景……」
青瓷姑娘多半就猜到了她命不久矣的事情，所以她曾數次掙扎，數次糾結，最終拆解了一部分，放棄了一部分……
顧慎悠悠道：「你不會把我當她一樣吧？」
顧慎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她恍惚地伸出手來，撫摸著垂落在面前的流光長葉，抬頭向上望去，她現在就靠在那株巍峨撐天的古樹旁。
顧慎道：「這世上的一切，都需要付出代價，我需要和你說清楚……就算是二十分之一的生命轉化，也需要付出代價，施術者需要接納獻祭者的『靈魂』，活得越久，靈魂內的記憶就越龐大。」
白花花中，花瓣繚繞。
「所以當父親教我如何和『命運天秤』交換的時候。」
她喃喃道：「如果是……獻祭嬰兒呢？」
顧慎緩緩說道：「只是人在『瀕死之際』，總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以你對和-圖-書妹妹的執念，對李氏的執念，如果只剩下這根稻草，多半你還是會試著抓一抓的，沒說錯吧？」
那個時候。
而顧慎則是站在千百朵白花之中。
「這個故事，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有。」
顧慎只是站在桌前，並未言語。
李青穗淚流不止。
李青瓷重新垂首，她聲音輕的不可聽聞：「我決定……就這麼結束。」
她在長輩呵護，萬眾寵愛的環境下長大，雖然有些頑劣，但本心是善良的。
兩人身邊的場景迅速變化，無數火焰與冰屑翻飛。
李青穗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後來。
顧慎安安靜靜看著眼前的白衣女子。
「這世上……還有這等邪術么……」
「看。」
李青瓷道：「神胎已經孵化，而你也答應了我，要清除這山上的黑點……終有一日，黑花殆盡，白花盛開，整座山界會恢復清明。」
去年閉關之際。
「祈願術一定給了你一座夢境，我還記得你提到過那場夢。現在你可以說一說，你在那場夢境之中，看到了什麼。」
顧慎看著這張蒼白而無奈的面孔。
青穗肩膀微顫，強忍著沒有轉過身子，聲音沙啞道：「你先前傳音跟我說有辦法，你倒是說啊……有什麼辦法？！」
李青瓷溫柔地笑了笑。
李青穗怔住，她猛然回過身子，淚眼婆娑，用力抹了一把面頰。
「我已經說過了。」
神祠山頂的陣紋徐徐消散。
李青瓷搖頭道：「她比任何護道者都強。」
李青瓷一邊擦拭，一邊柔聲說道：「其實我很感謝你，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她……不然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說出口……」
顧慎登上山頂，看到這一幕，道：「青瓷姑娘，抱歉。」
李青瓷坦誠地說道：「一個看上去天真，但並不天真的小姑娘，來到神祠山後，拼了命想活下去，幸運的是，命運天秤給了她一個明確的指引……很多年後，她按照天秤的指引，做成了每一件事情。現在她快死了，她不想靠著『長生術』苟活，她想試一和*圖*書試，靠著天秤的指引活下去……」
「是的……這就是我那一日想說的話。」
「世界的中心，矗立著巍峨撐天的古樹……」
「我知道你心存善念，大概率是不願接納長生術的，所以我也沒指望這門術法……能讓你妥協。」
……
「是啊，這是好事。」
如今長生術就擺在眼前——
可實際上。
李青瓷把那一沓長生真解圖紙，壓在了書桌的最底下。
其實對很多人而言，這些代價，根本就不算什麼。
「神祠也不再需要護道者了。」
「如果你真的決意要死……」
一道冰冷的聲音，在花圃中響起，原先安靜觀賞瀑布的李青瓷，此刻臉上笑意已盡數消失。
魅影離開了神祠山頂。
流雲繚繞。
李青瓷聲音沙啞：「小顧先生，我想說的……就只有那些了。」
「我心底想著的，不僅僅是如何讓李氏變好，如何讓神祠變好……」
凍湖任務結束，沒有其他瑣事，顧慎會繼續在這裏閉關，他的生機之火需要汲取源質，經歷了苔原戰鬥之後，他的「領域雛胚」又可以更進一步。
「從被父親帶到這裏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離不開了。」
……
成為護道者之後，她甘願成為了李氏背後的影子，此後便這麼辛辛苦苦，行走在神祠山路之間，修剪黑花，修行祈願。
她極少極少會說這麼長的話。
顧慎搖了搖頭。
李青瓷悠然說道：「我並非懷揣救世之心的聖人，我在神祠山做的這些事情，也算不上偉大。支撐我走到今日的，大概就是『心甘』二字，這世上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無數次付出代價的時候，我就是這麼想的。」
下一刻，火光繚繞，將神祠山包裹。
顧慎道：「那麼你應該替神祠找一個新的護道者。」
李青穗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姐姐。
有風吹過。
「命運天秤……收取陽壽。」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留在這裏，青穗就可以在外面享受陽光，至少我的『付出』……是有價值，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