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代大太監，終是有其體面的，沒一會兒，王繼恩便重新抬起了頭，眼眶微紅，沉著聲音，略帶希冀道：「皇城司一切罪責，都在小的身上，罪責難逃，誠無怨言。但小的那幾個養子，行事多聽從小的命令，能否從輕發落？」
而當用張彬這個副使主持清算任務時，那效率就更高了，一夜之間，王繼恩的那些徒子徒孫、黨羽附從們便被盡數控制住，這也是王繼恩宿醉醒來所見情景的由來。誰也不曾想到，「皇城營」組建后的第一項任務，竟然是逮捕他們的直屬大領導。
終於，給張彬等到了，含羞蒙恥、忍辱負重，終得「撥雲見日」的一天。天可見憐，就在昨日，從王繼恩府上賀壽返迴路上收到來自劉皇帝密令時的，張彬是怎麼樣的心情，大概只有四個字：老天有眼。
說完，便恭恭敬敬地退下鑾駕，很快，又響起一陣快馬而去的蹄聲。聽著那逐漸遠去的動靜，劉皇帝的目光冷漠極了。
「王繼恩那奸賊是明知必死，欲拉小的陪葬，這才攀咬陷害，其所言，毫無依據，純屬臆測，還望官家明察啊！」喦脫心裏發慌，嘴皮子依舊麻利。
趁著朕還能動彈，可賜你一道恩旨。朕已然失一忠僕，不想你未來再有什麼差池……」
王繼恩為何會被劉皇帝拿下，就張彬在多年副使任上的觀察、了解，最重要的是兩點，欺瞞官家太多，自作主張太多。
「你這老東西，還想伺候朕到七老八十？老而不死是為賊的道理都不知道，你難道想和朕一起做那為人生厭的老賊？」劉皇帝呵呵一笑。
「你是何等機敏的一個人，難道當真不知，朕今日來詔獄的目的？」他這一開口，劉皇帝老臉立刻冷了下來，指著外圍的監房，道：「別的朕暫且不提，就這詔獄中亂七八糟的人，是怎麼進來的？」
張彬也曾嘗試過與王繼恩針鋒相對，而正面爭鬥的結果，是連消帶打之下，連手中僅有的微薄權力都丟了，關鍵在於，鬧到劉皇帝那裡，得不到更多支持。
王繼恩拔高聲音，鄭重道：「稟官家，小的行事操切，跋扈猖獗，為人嫉恨，致有此禍，罪無可恕，不敢怨望。臨死之際，小的
https://m.hetubook.com.com斗膽再向官家進一言，官家務必當心身邊宵小，對那些居心叵測之徒不可放鬆警惕……」
曹孟德曾說過，閹豎之官，權寵在世主，殺之一獄吏足矣。如今劉皇帝用事實證明了此點，王繼恩的所謂權勢，在老皇帝面前，當真是微不足道。
「能夠侍候官家，實為小的幾世難修之福氣、榮幸！」喦脫表忠心的話是脫口道來。
說著，劉皇帝徹底恢復了平日里的淡漠，抬指道：「朕知道你與張德鈞有夙怨，適才的攀咬，心中怕是不好受吧！這樣，你去送張德鈞上路，也代朕送他一程！」
王繼恩面色微滯，但反應極快，立刻道：「小的奉命監察京畿輿情，這些都是可疑之人，小的——」
隨著腳步走動，腰間的佩玉不斷晃蕩著，玉璧尾端的黃穗在這不見天日的囚牢中竟也有些晃眼，在嵒脫以及皇城司副使張彬的陪同下，劉皇帝極其難得地，駕臨詔獄。
其中，最特殊的一人，毫無疑問是曾經的皇城使，詔獄背後的最高管理者，王繼恩。
不待其說完，劉皇帝迅速地打斷他，語氣嚴厲：「朕沒空聽你狡辯，若你當面只有這些啰唣廢話，那朕也不必再聽了！」
聽劉皇帝這麼說，喦脫眼淚都擠出來了，連忙拜道：「官家英明！官家英明！正是如此！」
「官家勿忘那契丹主耶律璟之故事啊！」王繼恩又懇切地說了句，然後抬頭冷冷地與喦脫對視著。目光中帶著少許暢快，彷彿在說：老賊，我倒了，你也別想好過！
「官家留步！」不過，又被王繼恩喚住了。
「你還有何話說？」劉皇帝眉頭微蹙，語調冷漠。
突聞此言，喦脫愣了下，旋即道：「小的從無此念，只欲一心一意侍候好官家。何況，即便出了宮，天下之大，亦無處可去啊！」
喦脫則時刻保持著緊張，不假思索地搖頭道：「小的只知侍候官家，從無其他念頭，莫說花甲，就是古稀、耄耋，只要還有口氣，小的便要侍候官家！」
你與張德鈞一般，都是朕的老奴，也是有感情了。你三十三年侍奉御前，見識過太多皇室秘聞，這對你，並不https://m.hetubook.com.com是好事。
不過，等喦脫拜完了，劉皇帝又悠悠然地道：「不過話說出來，你伺候朕有多少年了？」
劉皇帝的表情很冷淡，直接漠視，在獄吏的引導下，一直到最靠里的一座監房，王繼恩正被囚禁於此。不過一日的時間，光景大不相同，雖然沒有鐐銬加身，但其滿身透著狼狽，此時看起來才像個六十老者。
對此，喦脫可笑不出來，低頭顫聲道：「官家此言，小的萬分惶恐！」
當然，王繼恩詔獄中的話，也同樣提醒了劉皇帝，可謂殺心驟起，劇烈發作。
但又沒有妥協的可能，畢竟，劉皇帝還在後邊看著了。得罪王繼恩，命還能保住，得罪老皇帝……根本不該有這個選項。
言罷，喦脫惡狠狠地瞪著王繼恩，若是眼神能殺人，囹圄之內的王繼恩此時已然被挫骨揚灰了。
「官家，小的縱有過錯，但對您忠心耿耿啊！」王繼恩滿臉的不敢，涕泗橫流，格外悲切地拜道：「小的，對您無害啊……」
狗腿子之間的鬥爭，得不到主人的支持，也是格外悲凄的。誰也不知道，張彬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又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幾乎如行屍走肉一般。
「呵呵……」劉皇帝又笑了，心情似乎也好轉了：「難得你有這份忠心！」
「你不是在河東有個養子嗎？如今也長大了吧，可以回太原，享受一番後人的侍奉了！」劉皇帝輕聲道：「不瞞你說，張德鈞犯了朕的忌諱，固然死不足惜，但他對朕的忠心，朕是不懷疑的。賜死他，朕這心頭，也不痛快！
殺王繼恩的原因，自不必多說，至於說喦脫，則要隱晦一些，但相比之下，喦脫是有些冤的。說開了，也就是一些誅心的原因，喦脫當然也幹了不少犯忌諱的事，尤其在近些年，但真正讓劉皇帝起殺心的，還是此人讓劉皇帝察覺到了那顆不安分的心，在那些不起眼的地方推波助瀾……
這話一出，先不管其他人反應，喦脫臉色大變，兩腿一軟，直接跪倒，激切道：「官家，此獠欺君犯上，至今仍不思悔改，萬不可聽其讒言呀。
兩條狗，哪怕在臨死之際，仍不忘互咬，劉皇帝甚是感慨，看了m•ｈｅtubｏｏk•ｃｏm•cｏm看王繼恩，又意味深長瞥了眼膽戰心驚的喦脫，沒有作話，轉身而去。
詔獄歷來是冷清的，因為有資格進詔獄的人實在是不多，但在這開寶二十八年的春季，洛陽皇城詔獄中實在是有些熱鬧，有那麼幾分人氣。
聽劉皇帝這麼說，王繼恩目光立時暗淡了許多，雖然心中有一些疑惑，但他已然醒悟，劉皇帝對於他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怕是盡數了解了，同時，他這條命，恐怕是真保不住了。
「朕這就，算是給你送行了，不枉這四十年主僕一場！」再掃了王繼恩一眼，劉皇帝輕輕地嘆息一聲，轉身便去。
這樣的變故，讓旁觀者瞠目結舌，很多官僚都不知道該不該喜，喜的是這一權閹死了，皇城司勢衰，但這似乎並不是他們這些忠臣的努力，不過總體而言，還是該高興的。
聽劉皇帝這麼說，喦脫心中暗道，只要官家對我放心，又有誰能奈我何？心思轉動間，面上卻是一副感動的模樣，拜道：「官家如此為小的著想，小的銘感五內，永世難忘。然，小的只願以餘生侍候官家，不願貪圖個人之安逸享受！」
「喦脫！」王繼恩沒有絲毫猶豫，直接道。
王繼恩可太熟悉劉皇帝了，感受到他些微的情緒變化，眼睛里立刻浮現出少許希望，起身抓著鐵柵欄，哀聲道：「官家，小的無罪啊！懇請官家，明察秋毫，勿聽小人進讒挑撥啊……」
聞言，王繼恩的老臉又白了一分，愣了片刻，方才叩頭顫聲道：「念在小的盡心侍奉多年的份上，官家可否留小的一命？」
……
小的對官家忠心耿耿，一心一意，只因與其舊怨，遂攀誣於我，用心何其歹毒，還望官家明鑒！」
因此，張彬這些年在皇城司的經歷可謂是一把辛酸一把淚，受盡了折辱，精神上面臨王繼恩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老賊！留你全屍，便宜你了！」待劉皇帝走遠后，喦脫方才麻利地起身，沖王繼恩怒斥道。
「謝陛下！」聞言，王繼恩再度叩頭拜道，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聞言，劉皇帝輕輕地笑了笑：「你們兩個鬥了幾十年，朕又不是不知，王繼恩有什麼心思，朕難道還看不出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和_圖_書將死其聲也哀，此人竟是連只鳥都不如啊……」
鑾駕內，劉皇帝的身體隨著顛簸微微晃動著，一旁，喦脫少有的在鑾駕內侍候，看得出來，有些坐立難安，原因自然是因為詔獄中王繼恩的反咬。
王繼恩剩下三個義子及其一家子，同樣都沒逃掉，全部拿下，此時也關在詔獄中。凝視了王繼恩一會兒，見其表情不似作偽，劉皇帝依舊平淡道：「王守忠罪責輕一些，可以活命，但另外二人不行，其子孫可處流刑。留一份香火，算是朕對你最後的恩賜！」
「不行？」劉皇帝回答的很乾脆，道：「不過，念在你盡忠皇室幾十年的份上，朕可以留你一個全屍！」
「你是晉陽王府的舊人，論個親疏遠近，是比張德鈞更親近的人，如今也花甲之年了吧，可曾想過餘生？」劉皇帝像談心一般問道。
劉皇帝面無表情，喦脫卻難保持平日里的平靜了，臉有些紅，背也緊張地發熱冒汗，內心掙扎幾許，終是向劉皇帝叩倒，哭喪著道：「官家，小的冤枉啊！」
見其狀，劉皇帝的老眼中，也出現一抹動情，腦子裡也浮現出一些過去的回憶，伸手向前，道：「張彬說你想見朕，念及這幾十年的情分，朕特地來看看你！」
「你所指的宵小、居心叵測之徒，是誰？」劉皇帝轉過身，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在下邊等你！哈哈……」王繼恩一臉的張狂，笑聲大作。
劉皇帝笑了笑，想了想，沉聲道：「實話告訴朕，有沒有想過出宮，安度晚年，朕可以給你一個恩典！」
早就聽到了獄道內動靜，當劉皇帝的身體進入視野，王繼恩兩眼頓時一亮，一雙老腿麻利膝行到監房邊緣，磕首不已：「小的參見官家！參見官家！」
事實再一次證明，在劉皇帝的時代，難以出現一次不殺人、不流血的政治風波……
而沒過幾日，在劉皇帝五九大壽到來之前，橫行內廷的內侍監、內侍行首喦脫，在執行劉皇帝一項普通差遣的過程中，人也沒了，沒得更突然。宮中傳言頗多，但喦脫死了是確鑿無疑的事，並且怎麼死的很多人心裏也都有數。
「回陛下，若從乾祐十一年算起，至今已有三十三年了！」喦脫抹了把眼淚，答道，對於這些和_圖_書，他可記得清清楚楚。
越過重重監房，可以明顯發現，詔獄如今的「入住率」並不低，但這麼多人，顯然不可能都是劉皇帝下詔偵辦的，也不可能是在放權詔書下達后的這段時間抓捕的，那這些人是如何來的，又是以何等名義被抓進來的，可想而知。
巨大的恐懼感，在一瞬間席捲全身，甚至連手腳都麻木了，王繼恩癱坐在冰涼的地方，表現多少有那麼一絲不堪。
「你對朕無害，但你對朝廷有大害！」劉皇帝的情緒終於有了一個小爆發，沖王繼恩怒斥道：「虧你侍候了朕幾十年，你連朕最忌諱什麼都忘記了？就沖你瞞著朕乾的那些事，到今日方處置你，已經是朕對你格外寬忍了！」
認識到了這一點，張彬自然不敢對劉皇帝有任何隱瞞，將王繼恩的反應及請求一五一十地彙報給劉皇帝。哪怕，張彬心裏恨不得儘早處置了王繼恩，作為皇城司副使，本就是被安排來平衡權力的，然而王繼恩豈是好相與的，除了沒法把人排擠走，王繼恩幾乎可以把張彬任意搓圓搓扁。
劉皇帝默默地看著喦脫，目光中帶著審視，良久，輕笑著開口道：「這隻是朕偶來一念，你若不願，朕不強求，不過，機會可只有這一次，錯過了，就不再有了！」
就像是血脈壓制，不管在什麼地方，見到劉皇帝的第一反應，永遠是參拜叩頭，只是此情此景，王繼恩的語氣中多了不少悲戚。
「是！」這樣的吩咐，對此時的喦脫而言，簡直是仙樂，驚喜反轉太多，也不多想了，立刻應道。
「三十三年，很是漫長啊！」聞言，劉皇帝老眼中露出一抹追憶之色，良久方才回過神來，一臉平和地對他道：「朕知道朕不好伺候，你能在朕身邊待如此之久，也不容易！」
就在當日，曾經不可一世的皇城使王繼恩，死於詔獄。這對皇城司的影響是巨大的，一場堪稱傷筋斷骨的大整頓，隨之展開，王繼恩的徒子徒孫、心腹手下們，大多在後續整飭中被法辦。皇城司由此聲勢大跌，但劉皇帝卻說，從此之後，輕裝上陣。
喦脫立刻道：「恕小的斗膽直言，就是死，小的也要死在皇宮，死在官家身邊！」
「你冤枉什麼？」見其狀，劉皇帝淡淡然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