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涅,槃
第462章 清陵雨紛紛

「桃枝城黜陟使,鍾洵。」
對於鍾夫人……鍾洵的離開,就像是剝奪了她人生一半的意義。
否則自己,鍾夫人,小荔枝,都要死在雲州城頭……不僅如此,城外還有數萬難民。
此時此刻,禁衛是真的不敢說話了。
說話之間,禁衛望向郭大路。
他越憤怒,面上越平靜。
太子已經坐不住了。
寧奕竟然會認識自己?
寧奕向前走了一小步,回頭望向怔立在原地的糙漢子。
有些傷痛,時間會抹去。
碑石灰塵被郭叔叔擦拭乾凈,露出了凹陷雕鑿的碑銘。
小女孩的另外一隻手,被一位母親握住。
這糙漢子看著像是老實人,乾的可不是老實事啊。
郭大路呆若木雞,他摸向自己的符紙,望向寧奕,又望向黑甲禁衛。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這是好酒,凈蓮會喜歡的。」
這樣的眼神是不會騙人的,他知道這條漢子沒有欺騙自己,是真正想要祭拜凈蓮先生。
鍾荔捏著白花,怔怔出神,忽然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可惜了自己準備的好酒。
凈蓮先生。
這壺酒,他花了二兩銀子。
「不用擔心諭令的事,你隨我一同入陵便是。」寧奕笑了笑,輕聲寬慰。
能認識大都督的,哪裡會是一介草民?
「大都督,還是不了吧。」漢子故作扭扭捏捏,重重拿草鞋鞋底颳了刮路邊,笑道:「草鞋破,臟。進去不好。」
他遞出了一壺酒。
比起自己,韓約更是一個瘋子。
接酒的手,無比穩定。
他一眼就看出了郭大路身上還攜hetubook.com.com帶著當年自己化名寧臣書生所贈的符籙,煉化命字卷后,對於虛無命數,寧奕始終保持著尊重的態度。
還有一道高大身影,半跪在碑前,以袖子擦拭簡陋碑面的灰塵。
他完全不考慮殺死宋凈蓮的後果了……瑤池和靈山都會發狂,更不用說天都以及……自己。
最先清理墓碑的郭大路,沒說什麼,擦完石碑后,只是默默替自己的至交好友擺了幾壺生前捨不得喝的好酒,便選擇悄然離開。
「不必多禮。」
「娘。爹爹在下面會覺得冷嗎?」
對一個孩子而言,她可能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麼,但她已經嘗到了永別。
他一隻手極其用力,極其認真地擦拭碑石,另外一隻手按壓斗笠,使得蓑條低垂下來,雨絲順延成線,滴滴答答落下。
郭大路整個人滯在原地,像是被雷霆砸中一般,他怔怔看著寧奕,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眼前的年輕男人,自己似乎是在哪裡見過,但仔細回憶,卻又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寧奕接酒的那一刻,以一縷神念,給那張破損符紙,重新注入生機,將執劍者劍念送入符紙之中。
這是一個好人。
「讓他進去吧。」
生死離別,對人來說,實在太過沉重。
只見那黑袍年輕男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胸口位置,道:「那張符紙,還算好用吧?」
滿門英烈。
「不好意思,我們不通私情,只按規矩辦事。」那名黑甲禁衛,心底嘆息一聲,緩慢而又堅定地開口,拒絕了眼前男人的m.hetubook.com.com請求。
當初在蜀山後山禁地,看到猴子天機提醒,意識到卦象意義的寧奕,趕出山門,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女孩並沒有哭,叩拜之後,她用力揉了揉自己臉蛋,深深吸了吸鼻子,然後將自己從雲州城摘下來的小白花放在墓前。
與中州天都的「長陵」一樣,東境官員以能葬入清陵為榮耀。
郭大路淋著雨,肩背朝天,像是扛起了整座雨幕。
「大……大都督?」
「能看到您,老郭已經很知足了。」他露出了一個乾淨笑容:「萬萬沒想到,當初那個書生就是您。在桃枝城,這符紙救了我一命,哪裡還敢麻煩更多?凈蓮先生和您都是大善人,都是救人性命的活菩薩……」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將酒壺重新按回腰側。
「抱歉……打擾了。」
過了一剎。
寧奕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望向郭大路。
熟悉寧奕的人都知道。
接下來的話,讓郭大路身子一震。
但……清陵有清陵的規矩。
寧奕聽到太子二字,眼神略微恍惚。
一道很輕,但是很有力的聲音,在黑甲禁衛耳中響起。
而且,他必須親征東境。
寧奕望向草鞋漢子,輕聲承諾道:「回去之後,好好休息。」
凈蓮先生是自己的大恩人,是東境戰爭的大英雄。單單是雲州案一案,便拯救了數萬流離落難的百姓性命。
郭大路有些失望,沒有強求。
黑甲禁衛一時恍惚,接著他反應過來,此人很有可能是擅闖清陵之逆徒。還沒來得及和_圖_書拔刀,便看到了一張身份令牌懸出,他壓下心頭狂震,雙手持刀舉過頭頂,無比恭敬低身行禮,同時沉聲高喝道:「卑職參見大都督!」
說著說著,漢子聲音顫抖起來,擠出一個十分難看的笑容,哀求道:「寧都督啊,能不能麻煩您,幫我把這壺酒帶給凈蓮先生?當初他救我一命,走得太急,沒來得及送出去嘞。」
郭大路真摯開口道:「草民郭大路,並無官職加身,不知可否行個方便,我想進陵祭拜甲子城犧牲的『宋凈蓮』先生。」
最後便是哽咽凝噎,起伏無聲。
他轉身離開前,抿起乾枯嘴唇,最後投去一個遙遙望向清陵深處的目光,露出了自嘲失落的笑容。
一位黑甲禁衛攔住了郭大路:「請展示官職令牌,此地乃是清陵要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或者是,他早就來到了這裏,比所有人都要早。
黑甲禁衛顯然也嚇了一跳。
長大其實就是一夜之間。
郭大路默默向著清陵墓陵最新規劃的園地走去,甲子城戰報已經傳遍大隋……中州遭遇了極其慘痛的傷亡,數萬的犧牲者,屍骨無存,清陵留下了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卻沒有留下遺體。
他不是過客,其他人才是。
神海陣令與天都同步傳遞著訊息,一連串噩耗傳來。
但是她現在覺得好冷啊,風吹過來,涼颼颼的。
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您會死在甲子城……如今,竟連祭拜的機會也沒有。
好像是,他本該出現在這裏。
「站住。」
這個曾經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桃枝城淳樸漢子,的確與自己是有緣分的。
空中飄著小雨。
他才反應過來,這位黑甲禁衛口中的大都督,是東境之戰大都督寧奕?!
外人看不清這位漢子此刻的灰白面色。
清陵的山道很長,而且很是空曠,細密的雨絲漂浮在空中,而那個黑袍男人突兀出現……卻沒有給人違和感。
而且是一個命數很硬的人。
鍾夫人跪坐在碑前,身子半倚著,像是倚靠在男人肩頭,手掌撫摸冰冷石碑,像是撫摸愛人臉龐,女人細碎說著家長里短的瑣事,說著說著,淚流滿面,與雨水混雜在一起。
戴著斗笠的男人站住腳步,他摘下斗笠,置於胸前,接著雙手抱拳,深深行禮,抬頭之時,露出一對清澈乾淨的雙眼。
遞酒的手,顫顫巍巍。
天是陰沉的。
他仍然是那副淳樸笑容,只不過此刻手中捏著酒壺,有些猶豫。
此時此刻,像她們這樣,在清陵祭祀亡故至親的,還有許多許多。
於是東境戰爭爆發以來,這裏便負責承載容納,每一位犧牲烈士的墓碑。
這場東境戰爭,打碎了無數美好圓滿的美夢。
有那麼一瞬間,鍾荔覺得自己回到了一年前,父親和娘帶著自己祭拜清陵的祖上,父親告訴自己,鍾家自祖蔭之上,便忠君盡義。
油紙傘下,一朵顫抖的小白花,花瓣在風中飄搖,花莖被一隻稚嫩小手緊緊握在掌心。
那名禁衛說得也對,清陵禁區若不加阻攔,祭祀凈蓮先生的可不止自己一位……到時候擾了人家清凈。
一大一小,站在墓碑和*圖*書前。
他其實看到了郭大路眼中的誠懇。
老郭知道,這酒算不得多貴。但二兩銀子,已經是自己身上所有的盤纏了,給鍾洵買的酒,才花了三十文。
風兒吹來,吹動小女孩的額發。
雲州城下。
郭大路並沒有前進的意思。
多虧凈蓮先生出手,救下自己一命。
小姑娘按照母親教導的那樣,叩拜墓碑,她安安靜靜的,像是一個瓷娃娃。
「天亮后,等琉璃山戰敗的消息。」
離開前,他神情複雜看了一眼這對母女。
「是……大都督。」黑甲禁衛哪裡還敢再攔,只不過他面上始終留有難色,雖然側身放開山禁,仍然澀聲道:「大都督,卑職接到通知,說是今日清陵甲子城園不可留有閑人。太子殿下會於申時入陵。」
眼下東境戰爭沒了更多渦旋拉鋸的迴轉餘地,太子必須集結所有力量,摧枯拉朽打倒琉璃山……哪怕這會消耗大隋天下更多的生力。
宋凈蓮戰死甲子城,是一個天都無法承受的苦果。
郭大路一陣失神,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身旁是何時多出了一位黑袍年輕男人的。
「放行吧。」寧奕聲音很輕,道:「我與他同行。」
有些,則不會。
這裡是清陵,距離甲子城不遠,就位於整座東境戰爭長線的核心要塞背面,地處郊外,一直以來,這裏都是英士葬喪的墓陵。
這是對宋雀夫婦的交代。
不是在哭的最傷心的那一天,而是在最傷心卻沒有哭的那一天。
父親還說,這裏的風是熱的,泥土也是熱的,英傑死去后的鮮血,會在地底滾燙流淌,滋養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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