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談笑晏晏,眾人選擇性遺忘了剛才街上游過的鯨魚幻夢,氣氛逐漸鬆快。曹敬來燕京有點水土不服,胃口不好,隨意吃了幾口,後面一直在給津島鬱江剝螃蟹肉。他手巧,又有耐心,坐在那裡默默拆螃蟹,倒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樣。但曹敬心裏一直在想這個海市蜃樓的事兒,不是說在想怎麼破案,而是在想怎麼脫身。
晚上是朱烽請帶來的幾人吃飯,本來以為呂君房還得被關幾天,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出來,趕飯局的本事倒是出神入化,便又叫服務員加了幾個菜。
窗外騷亂已經漸漸過去,警方驅趕著街上的人走了。停電大約持續了十五分鐘,點起蠟燭倒不影響吃飯,酒店裡電力重新通上后,之前服務員進來點的鐵燭台現在也不撤下,擺在桌子邊上當風景看。
呂君房重申道:「那東西與你無關。也與這次事件無關。」
曹敬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無奈地一口抽干。
談起正事,眾人不禁眉頭緊皺。曹敬心中一沉,一旦在這個會上出席,想脫身可就難了。
審訊者雙手交疊在桌面上,不停伸展自己的手指。她十指上的指甲油是黑色的,沉默蔓延,鏡頭不動聲色,卻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圍在擴散。
朱烽抿了口酒,看似不經意地問:「呂老師這兩天……沒碰到什麼難事吧?」
呂君房點頭默認。
「就是白肉。」朱烽笑道,「以前https://m•hetubook.com.com滿人祭祀前的犧牲,實際上就是用白湯煮的豬肉。巫師舞蹈祭祀神靈,所以這種又叫跳神肉。以前是配高粱酒的,現在都比較隨意了。」
「你是老朱的得力助手哇!」呂君房哈哈大笑,「帶你們年輕人多見見世面,參与這些高機密級別的事情,對你們以後前途發展可是很有利的。而且兩位都這麼聰明能幹,我們這幾個老頭子還得仰仗你們呢。」
朱烽似是鬆了一口氣。
他目前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精神失控,滑向瘋狂的深淵,到時候對自己、對別人都是一場災難。而現在半個亞洲的精神病人好像都向燕京聚過來,所有人都在夢境般的幻覺中逐漸失控:街上的瘋子們,在巨大壓力下工作的專案組同僚,甚至事件的中心人物彷彿就在自己身邊——從來到燕京后,他接觸的是戰略級、內務部高官、自我懷疑的秘書……紛至沓來的諸多壓力讓曹敬感受很差,彷彿所有人都處於「非正常」的漩渦中。
「如果將我的細胞植入你的身體……」審訊者將身體前傾,說話聲越來越低,幾近耳語,「世界上沒有人能夠逆轉這個進程。哪怕是他們也沒辦法阻止我。而且他們同樣也無法懲罰我,誰知道呢,你被侵蝕之後,他們可能還會挺開心的,有人把你這顆燙手山芋解決了,還不用髒了自己的手,只需和*圖*書要假惺惺地為你流幾滴眼淚,為你僅存的遺物建一座衣冠冢。默哀。一個時代的最後一點殘渣也消失在風中,皆大歡喜,可喜可賀。」
「好久沒回燕京了。」坐下連飲幾杯后,呂君房臉上浮現兩團酡紅,「雖然北方飲食沒南方精細,但畢竟在這裏住得久,在滄江的時候也總是想起。在燕京的時候……記得前門外肉市有一家蒙式烤肉的,我那時候常去,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了。在那裡吃羊肉要配燒酒,用柳木的柴來烤,先把羊肉浸在滷汁里,邊烤邊吃,我去南方后還經常懷念,想過在自己家院子里支一個架子,但找不到合適的羊肉。」
「我早就是消失在歷史中的殘渣了。」呂君房安靜地回答,「只是你們始終無法忘了我,覺得我或許還有用而已。加上我有好些朋友,你們為了維持平衡,把我留著當一個吉祥物而已。每次我寫東西的時候都會有人盯著,反覆審核,怕我寫些陰陽怪氣的東西。何必呢?被你一口吞下也不算壞事,畢竟我們都不用再提心弔膽了。」
呂君房給自己又倒了一杯,才不慌不忙地說:「沒什麼事。有勞朱老師您擔心了。沒人為難我。」
很輕微,但呂君房的表情略微動搖了一下。如果不是鏡頭捕捉到了他面部的細微動作,很難發現他的眼睛顫抖了一下,像是聽到了一條致命毒蛇的名字。
「袁枚書里說得不錯,和-圖-書吃肉還是要喝燒酒。」呂君房一個人一邊大嚼一邊自顧自搖頭晃腦,「燒酒要狠,汾酒最狠,所以汾酒是好燒酒。可惜袁枚那時候沒有洋酒,如果那時候有威士忌、白蘭地進來,他大概也會說:這洋酒夠光棍!」
眨眼。
「不過,明天可能要開一個高機密級別的碰頭會。我,老朱你……」呂君房掃了一眼曹敬,「還有你帶的這兩個年輕人,都要一起與會。」
「我和阿敬?」在一旁埋頭悶吃的津島鬱江驚問道,「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鏡頭正面拍攝呂君房,其人大睜雙眼,凝視著鏡頭……不,凝視著坐在他對面,在鏡頭前只露出一雙手的審訊者。
在這種情況下,曹敬一直在考慮津島鬱江的建議:遠離事件的漩渦。
因為跟人打交道多了,加上有微妙的感應,曹敬對這類弦外之音特別敏感。他能直覺地感覺到一個人在每句話的時候用了多少心思和分量,朱烽之前談吃講笑都輕飄飄的,這句噓寒問暖突然間變得沉甸甸,讓他一下子豎起耳朵。朱烽臉上在笑,但曹敬可沒覺得他有一絲笑意,倒不如說呂君房入座以來,朱烽一直在緊繃著。
「酸菜有,酸菜多的是,什麼都有,你想吃什麼我都去備……」朱烽哈哈大笑。
審訊者以獵食性猛獸的口吻柔聲說:「我們想知道你與這次事件有什麼關係。我不願意傷害你,但他們可未必這樣。雖然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知道,他們一向尊重你,但如果您無法提供更多有效情報,那他們不會吝於採用非常手段。」
呂君房長嘆一聲,用手指頂住自己的太陽穴,沉吟了好長時間,然後緩緩道:「『祝福』是一個代號,曾經是……」
「祝福。」審訊者重複道,「這個名字,您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呂君房的呼吸非常穩定,「與這次事件完全無關。只是重名,不可能是同一樣東西。那東西只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產物……從未存在的東西。」
在他看來,這件事早就超過了他的能力範疇。京城這麼多奇人異士,自己一個小小的心靈感應者渾身是鐵也打不了幾根釘。與其說他能在這個案子里出多大力,倒不如說他自己別被卷進去。從出現精神分裂的前兆(幻視)以來,曹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的思維,少運用精神感應,讓自己在外部情緒的大量干擾下逐漸適應現在的狀態。
巨大的白噪音。
「不要怕有壓力。」呂君房端起酒杯,「有些人的壓力比你們大多了……是個鍛煉的好機會。等完事兒了,我請你們去正天樓吃螃蟹,可比這家的螃蟹強多了。每人一隻尖一隻團,最後再來一碗大甲湯,舒坦!」
蘇成璧緩緩把身體坐了回去。片刻后,她說:「我弟弟用了半條命換來這個名字。我必須知道這代表了什麼。請你幫助我。如果說我們m•hetubook•com.com還是朋友的話。」
審訊者的半邊容顏暴露在鏡頭前,呂君房與蘇成璧互相審視著。蘇成璧佔據著完全的主動權,但呂君房巍然不動。
——————
審訊者一動不動。
「還要備一盤酸菜!」呂君房突然拍案而起,「用白肉湯下飯,拌起韭菜末和香菜末!撒點兒胡椒粉,沒有酸菜解膩不行,吃多了犯噁心。」
「給我一點提示。」呂君房訕笑道,眼睛里亮起興奮的光芒。
眨眼。
「可我就是暴力,只是暴力。」蘇成璧平靜地回答,「作為暴力的種子被培養長大,作為暴力的執行者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在可預見的未來里也會作為暴力的象徵而死。他們不希望看見我身上有武器性能之外的東西,你明白這一點。」
呂君房的表情這一次明顯動搖了,但與其說是悲憫,不如說是感嘆:「在這個世界上,暴力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呢?」
「跳神肉?」曹敬以前沒聽過這個詞。
朱烽斟了酒陪道:「我家過年都要有一盆白肉,照跳神肉的做法。呂老師到時候來我家過年,你看上哪瓶酒直接開了就行。」
「他們無法傷害你。」審訊者終於開口道,「但我可以。」
看上去四十歲不到的呂君房自稱老頭子,場面倒是很滑稽,但曹敬和津島鬱江都只能幹笑。
「祝福。」
「幹什麼?」呂君房如夜梟般嘎嘎笑道,「你們想問什麼?連你都坐在這裏,你們想知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