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峰……這件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他知道駱長安剛從一千三百公里之外回到燕京,在午夜走下飛機,他在大街上孤獨地等了一輛計程車,客廳桌上放著街邊買的吃了一半的炒飯。駱長安這次回家之前沒有通知駱雯,他注意到門口有陌生的鞋,客廳里有女兒和那個來客一起玩鬧的痕迹,偵查訓練讓他在敲門之前就知道了那個來客是個什麼人。
「難道不是嗎?」駱長安抬起眼皮,盯著吳曉峰看,「你今天來找我,不是為了那個案子,是專程為了雯雯來的吧。你沒有那麼好心腸,你只是為了自己取樂而已。」
駱長安僵坐在椅子上,半晌無言,最後低聲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做?」
曹敬看著駱雯從床上爬起來,沒有穿拖鞋,赤著腳走出門外。駱長安把門關上,曹敬轉開眼睛。
某天他在辦公室里,別部門的主任來敲門,是個惹人厭的傢伙。但那天那個惹人厭的傢伙帶了一盒酒過來,然後說他能夠幫駱長安解決家庭遇到的問題。駱長安很警惕,但那人說自己只是想盡到一點同事之誼,沒有人會相信吳曉峰會有什麼「同事之誼」。但吳主任那時候有一件案子需要駱長安幫忙,不違反紀律,但需要駱長安點頭。
駱雯沒有挨耳光,這讓她和曹敬都有點出乎意料。駱長安冷靜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並且指出她沒有反抗的權力。
曹敬沒能把回憶里的和圖書電話聽完,因為電話機飛到了牆上,線被拉斷,塑料殼碎成三片,數字按鈕灑落一地,像是幾顆紐扣眼睛。
「……」
駱長安當然也知道關於自己女兒的風言風語,雖然他一年中平均兩百五十天不能回家,但在燕京的時候,也會參加學校的家長座談。如果他的妻子還在,駱長安總是會想,事情是否就會不一樣,夫妻二人就可以多關心駱雯的成長。有時候他覺得駱雯很像她年輕時候的時候,堅定、大胆又美麗。但這樣勇敢的女孩未必是他願意看到的樣子。
曹敬現在很好奇一件事:吳曉峰到底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曹敬在心裏發誓,他是第一次聽到這麼讓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話。駱長安的語氣並不急迫,甚至稱得上平靜,但僅是在回憶里聽到這句話,曹敬都覺得自己背後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第一次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殺氣」這種東西。
「當然。」吳曉峰怫然不悅,彷彿這個外行問題惹惱了他,「但她和馬莉只會記得彼此是很親密的朋友。『秘書』們嘛,跟原先社會關係早就割裂了,我說什麼他們就是什麼。但你女兒和馬莉是特例,她們之間的社會關係會繼續存在,所以這方面你也要配合一下,最好這兩人不要再在一起工作了,把她們調開,另外通信方面你也要注意一下。」
吳曉峰臉上的酒意消散了,他把酒杯倒扣在桌上,和*圖*書笑道:「苦中作樂,大家各取所需……」
「每隔半年,秘書們就要輪流更新精神防護和被動型知性疫苗。」吳曉峰指指自己的太陽穴,「駱雯和那個馬莉畢業工作后只接受過一個批次的知性疫苗植入,算算差不多到時間了,我把她們的植入時間調整一下,你如果急的話過兩天就做。不急的話就等半個月,反正遲早都要更新。」
「馬莉死了。你女兒去接替她的工作,這是一個不幸的意外,我也沒有想到這一點。你女兒見到了馬莉的屍體,也算是最後一面吧。幸運的是她現在看上去很穩定,證明我們當初的手術很成功。」
吳曉峰怪笑道:「你知道我的工作,你也見過我完成的作品……而且如果你還想知道更多,我告訴你,連我自己腦子的手術都是我自己做的。」
曹敬體會到了駱長安心中翻湧的感情,一點內疚,大量憤怒,大量屈辱。他沒說話,只是站在那裡,等待床上的兩個孩子看清他的身影。駱雯臉色蒼白,另外那個女孩則把自己藏在被子下面。
「我不知道。」駱長安抬起臉看向曹敬,回憶中的駱長安表情冷硬,「但我們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我現在喝醉了,我在想鄧麗君的歌聲,我在想她的母親,駱雯的母親如果還在,她會不會阻止我。她一向比我更達觀開放,我想她也一定會支持雯雯。但正是因為她,我才想讓雯雯……」
hetubook.com•com吳曉峰爆發出一串大笑,道:「難道你覺得我自己幸福快樂嗎?老駱,你不會覺得我一直在笑,所以我很開心,很快樂,很幸福吧?」
電話對面的人也感受到了如若實質的威脅,過了幾秒鐘,對方爽快地說:「是我推動駱雯去接替馬莉工作。不過馬莉的死和我無關,如果她活著,對我來說才是最有趣的情況,因為那個叫曹敬的孩子……」
於是駱雯後來把頭髮剃得更短,去了一所外地武警學校。駱雯再也沒有聯繫過那個女孩,如他所要求的,而那個女孩也沒有再聯繫過她,至少駱長安不知道這件事。駱長安認為這是青春年代獨有的愚蠢衝動,這個年紀的孩子並不能完全認識自己,會因為一些荷爾蒙和激素分泌就早早下了判斷。而阻止這種錯誤是他作為家長應盡的責任。
酒瓶見底,最後碰杯的時候,駱長安問:「你覺得這樣能讓她獲得幸福嗎?」
吳曉峰酒色上臉,露出了一個曹敬第一次在他臉上見到的古怪表情:雙眉皺起,嘴角下撇,一臉苦相。他有那麼一瞬間以為這彷彿是在悲天憫人。他拍了拍駱長安的肩膀,乾巴巴地說:「老哥,這個問題只有神仙能答得出來。我們都不是神仙,只是肉體凡胎,沒那個神通。」
他跳到下一塊碎片上,駱長安正接起電話,電話對面的人說:
駱長安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她還會記得那個和-圖-書叫馬莉的女孩嗎?」
他站在房門前,沉思,然後走進去,打開燈。房間里的燈光那麼亮,讓他也眯起眼睛。但長期以來的堅毅性格讓他睜大眼,盯著床上兩個正舉起手遮擋燈光的孩子。曹敬站在他身邊,看見那個穿著白色背心的年少時的駱雯,那時候她一頭短髮,看上去像個男孩,穿得也像個男孩。
駱長安知道吳曉峰想做什麼,他不去想這件事是否違反法律——這在法律上至今是個模糊地帶,吳曉峰作為被授權運用感應能力的官方精神大師,本身就有被默許的特權,現在唯一能夠決定這件事的就是駱長安自己點不點頭。
駱長安問吳曉峰:「你能夠確保安全性?你之前做過幾次?」
成年後的駱雯更為獨立,並且有了和他對峙的勇氣和獨立生活的資本。她再一次把自己的戀人帶回了家,是個直爽的北方女孩,出生在一個以冬天雪景聞名的城市。這個女孩像是烈酒一樣醉人,不屈不撓地堅持著與駱雯的戀情,勇敢無畏地直面駱長安。這讓做父親的人極度失望,因為他想不到任何辦法去拆散她們。
等駱雯從大學畢業后,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他顯然也興奮得有些微醺了,在同級別的同僚面前,吳曉峰顯然沒有那麼守口如瓶(或者說這也是他演技的一環?),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腦袋,嗤笑道:「我知道你們可能覺得我腦子有問題,但我實話實說,我覺得我給自和圖書己做的手術再成功不過了。證明就是……我現在很成功嘛,而且我再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愛過誰了,一丁點都不記得了,連根拔起,一點情緒都不再產生。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情感根除。」
「正是因為畸形,所以還會更複雜。」吳曉峰嘿嘿笑道,「要完成這種手術,不可能十全十美。巨大複雜的根系紮根在整個記憶流深處,你能夠截斷河流,把主要的根系連根拔起。但徹底抹除這種情感曾經留下的痕迹,不可能,世界上可能只有……不,沒有人能做到。你的傷口愈合了,冬天下雨的時候也會痛。有時候她會有莫名的情愫悸動。會感覺到陌生的情感。會在曖昧不清的夢境中突然驚醒。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後遺症,但,哈,我們誰又不會呢?」
「你不是精神感應者嗎?」
駱長安沒有說話,但曹敬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他問端著酒杯的駱長安:「你忍心這樣做嗎?」
曹敬跳離這塊碎片。
曹敬站在邊上,觀看了整件事的進行。吳曉峰坐在椅子上,得意洋洋地搖動酒杯,口沫橫飛地向駱長安傳授自己的心得:「對愛的記憶進行抹殺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我不是說愛、恨這種情感有多高級——某種意義上確實很高級,但這種高級不是因為它本質高貴,而是因為它是一種多維度的感情,由許多情緒、因素結合在一起形成的情感。」
「你是說你覺得那種畸形的……也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