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對她見死不救。」蘇易城說話了,「如果世界上所有其他人都想讓她死,而只有我想救她,那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哪怕犧牲其它一千萬人?只為了拯救一個人?」
從現在的角度回想,曹敬意識到或許喬尼的計劃中就包含了自己被捕的可能性。他或許沒有意料到駱雯能夠迅速追上他,但顯然做好了自己失手的可能性。畢竟駱雯說,喬尼曾經在大陸被捕,被永久驅逐出境,以她來看,這次行為可以說是自殺性的……一語成讖。
喬尼起身道:「我的家鄉曾經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出生在一個海邊的漁村,連收音機都沒有。我很長時間里唯一的消遣就是在碼頭上釣魚,釣到月亮出來,蚊子開始繞著我的油燈轉為止。我為了改變我的家鄉而遠走他鄉,寄希望於一次來自外部的侵略……或者說『和平政變』能夠改變我的祖國。但當戰略級登陸后,我發現我錯了。」
蘇易城道:「她只是被使用的工具。」
呂君房站在遭遇爆炸的病房門口,之前他不知所措的神態已經褪去。周圍的人都在看守現場,他地位奇特,沒有人阻攔,於是他是唯一一個凝視著正在進行感應儀式的曹敬的人。
喬尼大笑道:「這正是她最危險的地方。」
說話的時候,走廊盡頭又有大量腳步聲傳來,兩人扭頭,領頭的男人個子矮小,但肩背筆挺,衣著打扮一絲不苟,站在眾人中如眾星拱月和*圖*書。當路蘭亭抬起手向他們招呼的時候,袖口的猿人圖案袖扣閃閃發光。
「寶象國的商羯羅事件后,我知道了你姐姐的存在。」喬尼凝視著在天的另一側悶燃的夕陽,「她是人類的敵人。她已經毀滅了一個地帶。我發自內心地為之戰慄,任何目睹過現場且存在理智的人都應該承認,她這樣的戰略級對於當前人類來說,是太過沉重的東西。」
如果讓曹敬本人聽到門口的對話,大約會苦笑。他不能否認自己具備超卓的感應能力,如果某天找到某個支點,那或許自己確實有改變社會的潛力,但他沒有這個意願和慾望。他知道自己胸無大志,沒有太多家國情懷,要求很低,只要能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心滿意足。只是很不巧,過好自己的生活這件事,偏偏對他來說又很難。
朱烽皺眉。
「又一位大人物來了。」呂君房笑道。
呂君房慨嘆道:「我們出身與眾不同,更能體會身不由己的無奈。但同時,世界上也有億萬人做夢也想與我們交換人生。而年輕的曹先生,一度曾經擺脫控制,但現在卻又回到了漩渦的中心。」
呂君房摸了摸口袋,掏出那支他喜歡把玩的煙斗,笑道:「我從小時候起就有一種稟賦——和現在你們知道的那種稟賦不一樣,我說的是對人的認識上。我見過那麼多的人:權傾天下,升斗小民,甚至包括絕大部分的第一薔薇和第三薔薇……我見過他們。而我能夠準
https://m•hetubook.com•com確分辨出那些改變世界的人。」
「生命和自由不該做算術。」蘇易城低聲道,「我從來就不是好學生,也不是一個好兒子,也不是好的情報員。那你呢?你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你是說所謂的『阿爾法雄性(Alpha-male)』嗎。」朱烽大致理解呂君房表達的意思。
太陽浸沒在海水中,像是把海對岸燒紅了。
「他的生命力是來自月亮、陰柔的、精神面的。」呂君房點頭贊同,「他有一個我們無法觸及的精神的世界,而他或許把所有的強烈的心愿、慾望全部藏在了那個屬於月亮和夢境的世界里。這也讓我對他此刻的狀態越來越擔憂。從滄江市開始,他遇到的事情逐漸把他性情中那些被藏起來的生命力激活,讓他的精神方面愈發活化,蛻變出他表皮下的真容。但……」
「你在看什麼?」朱烽跨過封鎖現場的警戒帶,以及豎在警戒帶前的「生化危險」警示牌,「我很久沒有見過你露出過這種表情。」
「卡夫卡。」曹敬低聲召喚,貓按下播放開關,暮光、雲朵和對話開始流動。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我認識曹敬這孩子這麼長時間,他確實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無論是能力、態度或是性格……但和你所說的『強盛生命力』幾乎可以說是背道而馳。」朱烽抱起雙手,皺眉看著房間里的曹敬,「我的觀點和你或許有所不同,我覺得曹敬和-圖-書的生命也是很頑強的,如果你記得之前在滄江市時的事。」
呂君房默然點頭,兩人片刻無言。
朱烽尷尬地咳嗽道:「請別開玩笑。」
曹敬抓住喬尼剩下的吉光片羽,空氣中漂浮的鬼魂,其意識最後留下的痕迹。在抓住的那一瞬間,曹敬知道了。
喬尼,他念了幾遍這個名字,毫無疑問是假名。來自異國的情報官現在只剩下一點點殘跡,只剩下一點點痕迹,他記得在地鐵里喬尼給他講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事。一個連自己家鄉都背棄了的人,早就沒有故鄉的人,又為了什麼而在這裏付出生命呢?曹敬以己度人,很難想象喬尼也會有不惜玉石俱焚的犧牲精神。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朱烽低聲道,「他是個好孩子,所以不會逃避,也不懂得怎樣逃避。」
「好久不見。」喬尼說,「我已經見過了她能做的事。」
蘇易城的病床橫在他身後。
「雖然不是完全準確,但可以這樣概括。包括你在內,大部分我認識的『大人物』都具備這些極富生命力的特質。」呂君房解釋道,「哪怕老朱你自己不覺得,你身上也有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包括這麼一把歲數了還活躍在一線,包括你堅毅沉著的性格,不屈不撓,總是保持樂觀,你是當之無愧的『大人物』,這不是我吹捧你,事實如此。」
這裡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是喬尼?如果喬尼背後的指使者有一個任務交託給他,為什麼不選擇別人?無論喬尼有多出色,一和圖書個上了當地黑名單的情報員?為什麼不派一張陌生的臉孔過來?
「嚴肅的表情。我不知道對你來說,什麼事能讓你嚴肅對待。」朱烽沉聲道,他轉頭看向病房裡的曹敬和守衛他的駱雯,後者正看向他們,揚起一邊眉毛,露出質詢的意味。
人死後的痕迹比他預想的還要輕薄,幾乎只剩下一點情緒,一點記憶。那些瑣碎的日常,常人所具備的一生的回憶都被沖刷殆盡,意識的沙灘上只剩下最堅固、最古老的砂城遺迹。朽壞的速度正在逐漸增長,每一秒鐘都在塌陷,殘存的信息開始坍塌,邏輯斷裂,時間和因果都融化了,越來越難以辨識。
海邊的老舊船屋,曹敬驚奇地發現自己站在一截被曬得發青的水泥碼頭上。黃昏,黑色短喙的水鳥沿著碼頭莊嚴肅穆地排列成行,像是暮色下的衛士,而戴著草帽的喬尼坐在一隻板凳上,專心致志地釣魚。在他身邊有一隻白色塑料桶,裏面只有兩尾半生不死的小魚。
一張突兀的病床橫在碼頭上,這一幕有點滑稽,曹敬想從記憶中蘇易城的臉上分辨出表情。
呂君房默然無話,又長嘆一聲。
「你不在乎這些,我的朋友,你不在乎成千上萬的人會死去。你只想拯救一個人。這就是你所追尋的東西?你把這稱作自由?你背叛了你的世界,只為了把她拉回生者的土地?」喬尼高聲質疑,「有些人活著就是錯誤,我知道這很不公平,但她不該屬於這個星球。你為什麼要和他們做交易,你覺得hetubook.com•com這是所謂的俠義嗎?」
「你指的是?」
——————
「……我知道哪些人會造就歷史。」呂君房的嘴唇微微上揚,「從旁邊見證他們影響歷史的瞬間,是難以忘懷的體驗,你知道自己正在目睹歷史的發生。而曹敬,這位曹先生,他給我的感覺很微妙,他給我那種奇妙感覺的同時,卻又與之前我所見過的大人物都不一樣。」
「什麼表情?」呂君房訕笑著轉過臉。
「關鍵在於對慾望的追求和正面的生命力。」呂君房做了個手勢,「你見過那些人,精力充沛,雄心勃勃,充滿鬥志,意志堅定……這是好的方面。壞的方面我們姑且不提,但這些方面的特徵都表現出我所見證過的那些人類社會中具備改造世界能力的英傑,他們過人的生命力。其作為雄性動物(甚至包括女性個體)的充滿強欲、剛強、頑強、堅毅與樂觀的那一面。」
「朱老師,你也是大人物。」呂君房突然笑道,「不過你作為『大人物』,顯然和那些手握重權的大人物不同。」
「你想說,這對他本人來說並非好事?」
「能力對於進化者本人來說並非全是命運的饋贈,有時它也是不幸的詛咒。它強行定義了一個人的生命,將他扭轉為某種……能力的載體。和我非常親近的人,曾經,被自己的能力毀滅了。當然,能力並非是所有能定義一個人生命的東西,大到膚色、種族、國籍、語言、家鄉;小到財產、天賦、容貌和身體的健康,都是很難改變的外界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