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在記憶迷宮裡逡巡的曹敬聽見了這個念頭,他記得這個故事,一個童話,呂君房的童話書里寫的。他說世界上有一頭漂浮在雲海之上的鯨魚,鯨魚背上有一個國家,這個國家的居民都是被世間遺忘的人。
曹敬伸出手去,牽住女孩的手,柔聲道:帶我去看好不好?
最開始是這座醫院里的怪談,然後,隨著時間推移,女孩的意識所籠罩的範圍隨著能力的上升還在繼續擴散。曹敬想起自己和駱雯進行調查時見到的那些從電視中游出的魚群,這個女孩的精神脫離了她的身軀,就像是劍俠小說里的元神出竅一樣……在經歷祝福引發的蛻變后,她的精神具有超乎尋常的遙感能力,隨時降生在可能性所及的任何角落,就像是一面四處遊走的鏡子,或是某種超距投影,從中誕生了許許多多非實在的夢境居民。
但就在陶如月這個已經死去的孩子身上,曹敬目睹了某種母愛的奇迹。理性上來說,他或許會將這定義為某種「神經網路中的信號迴響」,依然活躍的神經認知能力綜合記憶和多種感官信號,統合了腦中的語言與概念處理中樞,所製造出的某種創造性的認知產物。這種說法未免過於累贅,簡單地說,曹敬認為這個女孩的大腦「創作出了一個角色」。
在陶如月的主體意識沉睡的情況下,依然活著的頭腦將她的母親重新創生了出來。這讓曹敬想起了只在書上見過的多重人格患者,這個精神幻象具和_圖_書備明顯的認知能力和超乎他想象的功能性……淚水從稀薄的母親面頰上滑下,滴落在她的枕邊,幽藍色的水珠一瞬間滲入床單,消失不見。曹敬的感官觸碰到了一股真切的悲傷,這種悲傷像是噩夢中的經歷。人有時會做夢,在夢中因為夢中人的喜怒哀樂而大喜大悲,常識和理性的閥門在夢境中消散無蹤,僅剩下突如其來的情緒潮水。
他轉過身(其實並沒有),看著陶如月。
對方點了點頭。
這個念頭是他感覺到的第一個清楚明了的念頭,曹敬抓住它,反覆揣摩,一次又一次地觀看這個場景,終於在人群中看見一個身影。這個身影是陶如月沉眠的頭腦所創造的第一個幻象,她的母親。外交官的妻子在那一刻也抬頭望著彷彿要下雪的天穹,然後她的思念在這一刻終於把沉眠者從黑夢中喚醒。
曹敬繼續追溯記憶,他看見女孩創造的幻象範圍正在不斷擴大,這些幻象似乎會對他人的思維和情緒作出反應和投射。醫院里人來人往,來來去去,生死輪迴太多了。於是最初的公眾幻覺誕生了,但這些幻覺最開始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有些護士在值班的時候偷偷私語,說看見電梯里站著前日死去的病人,或是午夜的時候有模糊的影子在走廊盡頭不斷徘徊,為醫院增添了許多地下怪談。但曹敬現在明白,那些醫院里死者的家屬散發出強烈的悲痛哀苦,這些思念映照在陶如月這https://m.hetubook.com.com面鏡子里,夢中的鏡像就化為現實中的光影生命。有的能維繫幾分鐘的存在,更多的在幾個呼吸過後就悄然消散。
這隻是一個幻覺,一種精神上的寄託和想象力的創作。曹敬震驚得幾乎停止了思考。他收縮自己的思維,去看這股悲傷的根源,是的,這股情緒從女孩頭腦中掌管感情的部分觸發,理論上只有主體意識才能激活的情緒中樞。但今天,常理顯然不存在於這個假死的大腦里。從曹敬的角度上來說,這相當於誕生了某種低級的新的自我意識,一個簡陋的人格。
門關上的時候,陶如月的幻影也隨之消散。
曹敬甚至看見了自己與津島鬱江在天台上目睹的那兩個勾魂使者。當時那兒有個人跳樓了,就在那人跳下去的時候,陶如月就在邊上看著,看著那人把鞋子仔細脫下來,擺得整整齊齊,然後站了半晌,然後猛地縱身一躍。在那之後,死亡的氛圍就開始凝聚在那雙遺留的鞋子上。就在曹敬推開天台大門的時候,他的念頭映照在陶如月這面鏡子里,塑造出了那兩個黑白無常的幻影。
在某個時刻,曹敬感覺到這些夢境居民中有某種「真實」一閃而逝。
而這些幻覺,簡直像是這女孩生命的延續。曹敬暗忖,從更為形而上的觀點看,像是一種靈魂的轉化。
他想起在白鯨俱樂部里,與呂君房的幾次談話。曹敬曾經以一個書迷的身份試圖與作家談話,和-圖-書探討寫作的一些道理。作家有時談起角色塑造,會講解一些奇怪的看法,例如鮮活的角色到底能不能脫離作者本人的認識範疇,以及小說角色的自主性。呂君房說,最好的角色是超乎作者本人能力的創造物,在創作的過程中,作者被角色引領,隨著角色的成長和轉變,作者自身的人生厚度也被拓展。
就像是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的人,這個小魂靈時斷時續,茫然、模糊地行走在燕京城裡。她的思維像是新生兒,經常被記憶的碎片所干擾,或是映照出他人的思念。曹敬追索著這具身體里儲存的記憶,似乎冥冥中有一根無形的線連接著病床上的身體和逃走的精神,或許物質真的是思維的基礎,曹敬看著她四處顯形,無意識地製造各種各樣的幻象。
作為實踐和研究者的曹敬會把母愛定義為動物本能中的一部分,寫在基因里,被內分泌所控制的某種自然天性。他承認這種感情很動人,但在他看來未必有多麼神聖和詩意。而且——作為孤兒,曹敬對於這種自己從未體驗過的親情多少有些懷疑的立場。他曾經和津島鬱江探討過這個問題,對方認為既然在雙親缺失的情況下眾人依然成長得健康完全,在心理上也沒有特別巨大的精神問題,那麼所謂的母愛對於人的成長也未必有那麼重要。
而那些真正神奇的景象呢?曹敬問,那天上雲中的鯨之國呢?你從哪裡知曉的,還是某個人的思念?
「下雪了,天上雲m.hetubook•com.com層里,鯨之國的居民們就會從雲層中探頭下來吧……」
怪不得,曹敬暗忖,怪不得在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了那是什麼。原來它們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我自己頭腦中流淌出去的死亡使者的意象。
他看見了陶如月本人,混雜在許許多多的幻覺中,非常平凡的身影。躺在床上的女孩臉蛋有點浮腫,但曹敬還是認出了眉眼。她混雜在人群中,穿著與神色與車禍發生前的那個女孩並無二致。她看著燕京市的天空,那天有一層團從北方飄來的雲海,遮蓋住了大半個天空。街上行人紛紛,很冷,像是要下雪了。在某個時刻重生的陶如月有了一個想法,一個微小的念頭:
呂君房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拍拍膝蓋上的書,笑道:「讀書就是體驗濃縮的生命。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也是我之所以從事這一行業的最大理由。」
在他不斷翻閱陶如月回憶的時候,不知何時,那個離開身軀已久的魂靈就站在他身後,默默注視他的一舉一動。就在曹敬與這具身軀深度鏈接的時候,她回來了,像是感覺到了外來者。但她依然殘缺不全,像是一個自律人偶,全憑本能行動,甚至沒有反抗的意識。
這些幻夢的產物處於有與無的交界處,明明只是幻象,但在曹敬感知中卻是具備稀薄智能的精神體,作為女孩的創造物,它們奇迹般地具有智能的特徵,而且隨著陶如月能力的成熟,這種智能也越來越凸顯,就像是陶如月的本我在重新覺醒。
https://www.hetubook.com.com空中真的下起了雪,人群中發出了一些小小的驚呼,這些雪落在地上就消失不見了。在當時甚至沒有人感覺到不對勁,他們都說燕京許久沒有下過雨,實在是太乾燥了,雪片在落到地上的一瞬間就變成了水氣。而陶如月的母親對背後的幻影一無所覺,只是緩緩踱步走回自己的家。陶如月就一路跟在她背後,茫然的小魂靈走到了自己家門口,某個公寓園裡的獨棟宅邸,看著母親掏出鑰匙打開家門,自始至終也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此時此刻,曹敬的心中充滿了對未知的敬畏,這種未知一方面是對於人體進化秘密的探索,另一方面也是對人類天性中母愛的驚嘆。他讀過許多文學作品和報章雜誌,對那些文學故事中父母親情的渲染向來不置可否,作為情感記憶的閱讀者和操縱者,曹敬曾經觸摸過許多份親情,當然有很柔軟溫暖的部分,但也存在許多冷漠堅硬的成分。
呂君房把這種事稱為莊周夢蝶。他說,莊周是實,蝶是夢,但夢中的生命體驗對於莊周來說也切實存在。幻夢與現實的體驗,對於一個存身於世界上的人來說並沒有分別。從更為唯心的角度上來說,甚至可以說莊周享有過兩次生命,作為人的一生和作為蝶的一生。
曹敬合上眼,藍色的火焰在手掌上閃爍了一下。淚火一轉,瞬間膨脹將兩人吞沒。一股奇大力量將他從當前的情景中拔地而起,一瞬間,他已經漂浮在天空萬里雲間。遠處,一頭巍峨的巨鯨向他緩緩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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