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國王/大臣 曹雪卿?
「你是我內心的投影。」曹敬深呼吸了幾次,「這女孩的心靈現在就像是一面鏡子,她映出的是心中的幻象。不僅是她自己的,也包括了我的——此刻與她走在一起的曹敬的心靈。有意思,竟然是姐姐,沒想到我內心映照出的是你。這意味著什麼?某種神話式的考驗?佛陀成道前的外魔來襲?她是一個沒有經過任何訓練的孩子,哪怕覺醒了強大無比的精神力量,能夠發展出的依然只有非常簡陋的內心防護。哪怕她的能力再神奇,這一點也不會變動。」
「你覺得是我授意,讓你無法通過考試,對嗎?」
曹雪卿微笑道:「非常簡單、原始的心靈防護。但原始並不意味著孱弱,它有時也意味著直覺的敏銳。它並非是攻性的,你沒發覺嗎?她對你沒有敵意,還沒有覺醒明晰的自我意識,她還無法區分自我與他人,但她把你帶到了這裏。這甚至也不是考驗,而是某種幫助,某種心靈上的完善。」
他咽了口口水,回身去看陶如月,卻發現這女孩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只剩下他面對這個新出現的,他無比熟悉的女孩。半透明的身軀,雙眼像是貓,有著一抹琥珀般的弧光。這是曹雪卿,卻非現在的曹雪卿。現在的曹雪卿已經是成熟穩重的女性,但這個半透明的琉璃人形卻擁有少年時期曹雪卿的模樣,令曹敬幾乎無法維持自己的精神穩定性。
非常玄妙,曹敬心想,我此刻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本應只是意識、精神、念頭的我,本應只在他人記憶、妄想、睡夢中遊盪的我,現在卻行走在現實的光影幻覺之中,簡直像是莊周www.hetubook•com•com蝶夢——腳下踏足在非實非非實的磚石地面,抬頭看向琉璃般脆弱的少女雕像這雕像的容顏似曾相識,卻讓曹敬不記得到底在哪裡見過。
「我來到這裡是為了尋找陶如月的心智,進入她精神世界的更深層,關閉已經失控的群體幻覺,然後……」曹敬沉吟幾秒,「然後我想藉助她的這些海市蜃樓,去阻止一個恐怖分子,想要擴散病毒的傢伙,如果有可能的話。雖然我對這種打機鋒式的對話很感興趣,但如果能把談話日程安排在我有空的時間,那就太感謝了。」
曹敬的眉毛開始跳,不祥的徵兆,他下意識伸手去摸自己脖子後面。
是……祝福?
抱著手看著他的曹雪卿,這一幕讓他感動到幾近落淚。
鯨魚遊動的時候,曹敬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在隨女孩的心靈升入雲間的時候,他幾乎覺得自己回到了倉庫里的獨居生活。一個人住在那麼空闊寂寥的地方,夜晚時非常安靜,連風的聲音都聽不見。住在倉庫里時,他還能聽見遙遠的地方車輛開過的聲音、非常遙遠的,他人生活的聲音,但是在數千米高的天空中,這裏什麼聲音都沒有。
他的社會身份在這一刻從身上鬆脫了,上一次有這種感覺的時候還是他考完高考,獨自走到高中教學樓的樓頂,平時會和津島鬱江一起去的地方。但那天他一個人去了,一個人躺在錫箔紙包裹的防水層上睡午覺。不再是孤兒院里的孤兒,不再是面臨高考的學子,也不再是被人畏懼的進化者,只是一個「自我」,那時候他看著天上的雲層,也曾有那麼一瞬想過,雲層中會不會有某種和_圖_書東西在遨遊?可以遠離地上的一切苦難不幸?
陶如月。彼得潘。
曹敬覺得姐姐這會兒臉上應該在笑,但卻是他最害怕的那種笑容。
還是我的一部分沒有看,而更深層次的潛意識,還是在攫取,融合,舔舐那些記憶?
心魔劇情。
在雲間遊盪的鯨魚,它的背上真切地有著人造的琉璃般的建築物,高塔、鐘樓、讓曹敬辨別不出來式樣的排列整齊的古代樓房與街道。一切都像是那童話里描寫的那樣,在城市的中間有一座廣場,廣場上有著圓形的噴泉,噴泉中有少女模樣的雕像。
曹敬。
曹敬眨眼。
那我當時看了嗎?
曹敬感覺到一種精神上的鬆快|感。當然,他理解自己的身體——物理上的身軀依然蜷縮在金屬水泥海洋里的某一片浪花尖,但他的意識此刻已經飛升在雲端,這是自他來到燕京后最自在的一刻,甚至令他短暫地忘記了自己的使命。
曹敬有些想笑,他是訓練有素的精神感應者,沒有想到某一天還會被一個甚至沒有自我的精魂所「完善」,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不應該無視自己當前的處境。
腳步聲,曹敬皺眉,他看見雕像后踱出另一個女孩。
身形,像是認知病毒「祝福」在認知世界里呈現的白衣少女身形……或不像。他凝視少女的面龐,在其中找到陶如月的幾分眉眼。是啊,這是她夢境中的顯化,這座雕像是她記憶中的鏡中容顏嗎?毫無疑問,以這頭天鯨的重要性,以它身形所代表的巨大精神結晶,曹敬幾乎可以判定,這所有幻象中最巨大、最顯眼的一部,就是女孩心靈世界的中樞,就像是曹敬的夢境守護者卡夫卡,是進和_圖_書入底層世界的鑰匙和大門。
他撫摸著夢中曹雪卿的脊背,低下頭,摒除雜念。
那些記憶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雲中非常安靜。
「歡迎來到天鯨國。」曹雪卿說。
看了,然後抹掉了記憶?
大約是高中時期,十七歲時的曹雪卿,她還沒有現在這麼高,甚至看起來有些營養不良。最關鍵的是眼神,曹敬對這個沉穩內斂,卻又透出一絲不安定的眼神太熟悉了,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時期的曹雪卿。她總是沉默寡言,做出遊刃有餘般的姿態,但堅固防禦下的是一個略帶一些不安的心靈。
此刻眼前的曹雪卿,到底是當時對姐姐心靈的復刻、概括,還是只是自身本性的顯化?
是初生心靈中夢境在光天化日下的顯現。
這裡是女孩的心魔世界。
曹敬的脊背僵硬了。
半晌后,曹敬說:「沒錯,我承認,我一直以來都在懷疑,是姐姐暗中作梗,故意讓我無法通過考試。這個念頭盤旋在我心裏很長時間了,我在少訓所里『戒毒』的時候產生了這個念頭。最開始或許只是大腦在失衡的內分泌下自己創造的噩夢,但當我清醒后,偶爾想起這個想法,卻發現它存在一定的可能性。」
沒有人,沒有動物,沒有一切讓他感受到「人類社會」存在的事物,他低下頭看見腳下輻射蔓延的城市,像是遼闊大地上一塊堅硬扎手的創痕,竭力向四周伸展自己的觸手,但那已經離他非常遙遠了。
「有一件事你一直很在意,但你假裝不在意。」曹雪卿在他耳邊說,「你太聰明了,小敬。你一直覺得,當年你在少訓所的考試,那次慘痛的失敗,主謀另有他人。主使者並非吳曉峰一人www.hetubook•com•com,還有另一個人。」
曹敬面臨自己的心魔:姐姐。
曹敬伸出手去,閃過一個黑冰般的念頭:如果我此刻緊緊握住她的脖子——
天鯨國的少年國王。先知。
「你甚至知道,是我安排了你的考試內容。」曹雪卿在他耳邊輕輕叩齒,「之前在滄江市,我們聯手對抗安德烈的時候,我們短暫地合二為一,將我們的心靈聯合在一起。你拚命忍住看我記憶的慾望,你忍耐得幾乎要發狂了,眼前發黑,精神幾乎斷線。你用超卓的意志力切斷了自己內心的狂念,入侵一個戰略級的心靈,唾手可得,不費吹灰之力,可以將我的記憶一覽無餘。你作為野獸的本能,以及你作為曹敬的理性互相傾軋——你想看得不得了,想知道許多事的答案。」
巨大的、光與夢構成的雲中白鯨在他面前游過,難以估計的體型,巨大得像是天空中漂浮的山脈。在日光的照耀下,鯨魚的表皮泛起半透明的、琉璃水晶一樣的折射,甚至能看見細小的蒼老斑紋。曹敬的理性讓他理解,這是心象的外顯,其本質是巨大的意志力將光線折射,日光在複雜的射線下形成的立體幻影。
古時候人們都認為神仙住在天上,他們認為能飛上天空的鳥是溝通人間與仙界的使者,他們把祭祀的禱文燒成灰,把文字和精神化作煙霧飛上天空,認為這種信號可以抵達肉體凡胎所無法抵達的遙遠天穹,希望雲的彼端能接受這些祈願。
「這是你在面對比你更強大的原始精神力量時的本能反應,畏懼,你伸出手,卻陷入了某種巨大的精神世界。你被她吞了進去,這是新的遊戲規則,你必須在這個規則下行動……她在用你自己和*圖*書
的技巧對付你自己,她學得很快,或許是因為她缺失自我意識,幾乎在鏡像式地反射你的意識。」曹雪卿咯咯笑了起來,用琉璃晶柱般的手臂溫柔地抱住曹敬,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保持穩定,不要被自己內心的思念動搖。」
看了,然後以為自己沒有看?
他感覺到微妙的不協調感。
他與陶如月的新魂靈一起降下,落足在噴泉前。
這裏就是幻覺事件的最中心。
「我存在於此處,是你自己內心潛意識的選擇。」曹雪卿的笑容變得更大了,是她聽到曹敬講了一個有趣笑話時的那種笑容,「你一直在迴避很多問題,攔住你去路的是你自己,你內心害怕直面它們,卻又想要解決它們。你的本能和你的自我在互相對抗,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小敬?當然,你明白我在說什麼。」
但他又想起那天夜晚街道上遊動的霓虹鯨魚,在街道上穿行,折射五彩霓虹的幻夢。在呂君房舉起酒杯時,曹敬也端起酒杯準備應和,在那一刻,酒店窗外游過這頭天鯨時,曹敬下意識看向酒杯,酒液的表面漂亮地反射出這夢境奇獸的身形。但那頭鯨魚可比現在他眼前的鯨魚要嬌小多了,與眼前的巨獸相比,簡直像是馴養在水族箱里的寵物——它的背上也沒有負載著被白雪籠罩的小小城池。
再眨了一下眼睛。
「……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始終認為吳曉峰那張醜惡的面具後有某種更加理性的動機,驅使他做出很多看起來匪夷所思或者喪盡天良的事。」
曹雪卿笑了笑,曹敬非常熟悉的那種遊刃有餘的從容笑容。這幾乎是少年時期曹雪卿的標誌性表情,每一次她露出這個表情,總能夠讓曹敬生出奇異的安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