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風飄蕩著，毫無目的的朝遠處飄去，可歸去之地，又在何處？
他分明記得，自己已經死了。
「王爺醒了！」
窗外一道閃亮的雷電，透過窗戶照亮了整個房間。
他動彈了一下手臂，發覺身上漸漸有了力氣，於是便撐起身子，掃了一眼屋中之人。
他就像一個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盤桓在這皇城當中。
「王妃娘娘放心，這一夜最是兇險，王爺熬過了這一遭，便無大礙了，老臣已開好了方子，接下來只需好好看顧，慢慢調養即可。」
看著自己的哥哥再坐帝位，倒行逆施，看著自己親近的人，被殺，被囚，被流放。
朱祁鈺環顧四周，汪氏和杭氏還在啜泣，聲音細微但他聽得真真切切。
這是杭氏，他的繼后，或者，現在該叫側妃。
又一撕，便有一塊四四方方的布帛落在手上。
史稱，土木之變！
光芒依舊柔和，但剛好是能看得清楚人，又不過分打擾人休息的程度。
這個日子，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被喚做王承恩的身邊人看著他不似剛剛般心如死灰，只以為自家皇爺終於重新振作起來，取出隨身的硃砂御筆，跪在地上，恭敬地遞了過去，只神色有些為難。
豆大的雨點密密地打在屋檐上，由珠成線，流向四面八方。
「二百七十六年國祚，今日毀於一旦，哥哥，你恨我恨到連祖陵太廟都不讓我入，可這大明朝，最終還是毀在你的子孫手中了，你和我，都是朱家的罪人……罷罷罷，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短短几句話，彷彿抽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不過還未走到床前，眼淚便落了下來：「王爺總ｈｔtps://wwｗ.ｈｅtｕboｏk•com•cｏm算醒了，祖宗保佑！」
周圍數人手持長刀，身上淡青色的飛魚袍沾染著大塊大塊的血跡，長刀早已卷刃，身上除了血跡，就是與塵土混合之後的乾涸。
從天空中劃過一道閃亮的雷電，霎時間將整個京城照的亮堂堂的，「轟隆隆」的響聲不絕於耳。
遠處，一陣塵土飛揚，喊殺聲由遠及近，原本四散在一旁的護衛們醒過神來，捲起手詔和翼善冠，朝著追殺而來的賊人沖了過去。
「皇爺，您保重龍體，失了京師，咱們還有南京，您才是社稷之本，咱們重新整軍，定能奪回京師，光復日月的。」
和杭氏不同的是，這婦人穿著黛藍色的鞠衣，外頭襯著淡紅色的大衫，未曾著冠，但是頭上插著金簪，瞧著端莊大氣，只是臉上神色疲憊的很，眉目間不時閃過一絲擔憂。
直到有一天，他看著神器崩滅，人君自縊，江山易手。
「回王爺，今兒個是八月十六，前番軍報上說，聖駕駐蹕於懷來城外土木堡。」
一縷孤魂飄飄蕩蕩，落在一棵奇形怪狀的歪脖子樹上，望著遠處倉皇而來的十數人，目光複雜。
正統十四年八月十六，軍報到京，明軍大敗，數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正統皇帝被俘，隨行勛戚大臣死傷殆盡。
如今的時節，已經接近深秋了。
打量完了，那老者也號完了脈，轉過身拱了拱手道。
「皇爺恕罪，奴婢走的急，未帶絹帛……」
比自己熟悉的樣子，要年輕一些。
「這倒是個好去處！」
他莫不成是做了一場大夢？
他頭上帶著黑色的翼善冠，但htｔps://m•heｔｕbook.ｃoｍ•cｏｍ似是被什麼東西打偏，就這麼鬆鬆垮垮的掛在頭上，掉下幾縷散發，顯得狼狽至極。
過了許久，他飄飄蕩蕩的從樹上起身，望著北方的陵寢，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低聲喃喃。
他本就孱弱的身子遭此一劫，一病而亡。
「無妨。」
大火燒的越發厲害了，火焰直衝雲霄，彷彿要在一場大火之中，將一切都焚燒殆盡。
書畢，他擱下硃筆，伸手將頭上的翼善冠取下，端端正正的放在方帛旁，將剩下的衣襟結成長長的布條，抬頭望著伸出一節粗壯樹枝的歪脖子樹，笑著道。
不僅如此，他死後被奪去帝號，葬于西山，棺槨不入帝陵，神位不入太廟。
然而還沒等他打量清楚，一陣劇烈的疼痛便猛然襲來，彷彿有人之手持一柄金瓜大鎚，重重的在他頭上來了一下。
這是汪氏，他原配結縭的妻子，郕王府的王妃。
響動聲很快驚動了外頭的人，兩個侍女匆忙走進來，眼瞧著朱祁鈺虛弱的樣子，又驚又喜。
朱祁鈺瞪大了眼睛，目光越過厚厚的帷幔，撲鼻而來的是一股苦澀的湯藥味。
……
「王爺，如今是寅時初刻，您昏迷了足有七日，不過所幸這些日子，京師當中還算太平，焦駙馬和六部的老大人們操持著政務，有急需決斷的事務便送往行在，其他不急的都壓著，等皇上回京處置，前兒軍報送來，說皇上已經啟駕迴鑾，過些日子便到京師。」
按理來說，秋雨綿綿，也該是淅淅瀝瀝的小雨。
朱祁鈺昏過去的這些日子，汪氏是整個王府的主心骨，她這麼一哭，周圍的婢子也跟著抽泣起和*圖*書來，杭氏更是忍不住撲到床前痛哭。
朱祁鈺想問現在是什麼年月，但是話到嘴邊卻覺不妥，於是改口含糊的問道。
正統十四年，八月。
王承恩發出一聲似哭般的嚎叫，一頭撞在了身旁的大石頭上，同樣沒了氣息。
死於景泰八年。
……
「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
這人他也認得，太醫院的，名字叫什麼記不大清了。
過了半晌，卻什麼動靜都沒聽見，他大著膽子抬起頭，卻見皇爺披頭散髮，搖搖晃晃的掛在歪脖子樹上，已然沒了氣息。
那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但是鬢間已經有簇簇白髮，穿著藍青色綉暗紋的袍服，雖無血跡，卻沾滿了灰塵。
屋子裡頭依舊有些昏暗，但是卻是掌了燈的。
紛亂的人群當中，朱祁鈺強打著精神，分辨出幾個熟悉的身影。
他將衣襟上撕下的方帛攤在身旁的大石頭上，拿過王承恩手中的硃筆，落筆似刀。
那人起身，撩起藍青色的衣袍下擺，「撕拉」一聲，扯下兩尺余長的布匹。
「啪」的一聲，榻邊案几上的茶碗應聲而落，響聲清脆，落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興安話音落下，朱祁鈺彷彿被人蒙頭砸了一棍，眼中金星直冒。
看樣子，像是守夜的婢子們怕烏漆嘛黑的時候，不小心踢了東西而點的。
朱祁鈺只覺腦子裡頭混混沌沌的，身子也疲累不堪，只想繼續昏睡過去。
一張張熟悉的臉，或欣喜，或擔憂地圍繞在朱祁鈺身旁，讓他不禁有些恍惚。
朱祁鈺愣了愣，便認出來……
無盡的喊殺聲ｈttps://m.hｅｔｕｂｏoｋ•ｃom.com從四面八方響起，遠處是一片火海。
他就這麼靜靜的倚在老歪脖子樹上，看著遠處的大火，望著自己這個後輩失了氣息。
嘈雜的哭聲，昏暗的燈光，再加上無數散亂的記憶碎片，讓朱祁鈺再次感到頭痛起來。
看著自己的侄子登基，看著大明朝一代代的傳承。
「皇爺，駕崩了……」
朱祁鈺張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彷彿被鈍刀子刮在石頭上一樣，很明顯是有些日子沒有說話了。
轟隆的雷聲響徹天際，直直地劈在郕王府的上空。
他們走到了樹下，那人被攙扶著坐下，似乎是注意到遠處衝天的火光，那人恍惚間醒過神來，木木地問：「他們，已經佔了紫禁城了吧？」
夜，京師。
聲音落下，安靜的王府很快喧鬧起來，無數的侍女僕婢涌了進來，房間內頓時燈火通明。
那一天，被他囚禁在南宮的哥哥，帶著軍隊衝進了他的寢宮，將他軟禁起來。
當朱祁鈺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的身邊已經圍滿了人。
無祀，無奉，無祭！
朱祁鈺動了動手指，只覺渾身動彈不得，竟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奴婢在。」
興安只當自家主子昏迷這些日子，想了解外間之事，倒是沒有多想，張口答道。
興安，成敬，汪氏，杭氏……
焦駙馬，行在，回京，軍報……
「如今……是什麼時候？外間可有何事發生？」
但是這場雨，卻彷彿是初夏時節的暴雨，來勢兇猛而沉重。
「興安……」
這些人明顯是在逃難。
身邊人聞言，跪在地上，膝行上前，痛哭著道。
屋中未曾掌燈，只點了幾根細細的蠟燭，光芒柔和而昏暗。
靈台中僅存的和_圖_書一點清明，讓朱祁鈺隱約覺得，自己該醒過來了。
然而中間那人卻不一樣，他似是丟了魂一般，雙眼無神，走路也是深一腳淺一腳的，踉踉蹌蹌地被身旁人攙扶簇擁著往前走。
婦人穿著居家的青色襖裙，臉上不施粉黛，只一雙眼睛紅腫的很，顯然近些日子時常哭泣。
不過好在興安自幼伴他長大，縱然聲音微弱，也聽得清楚，立刻回道。
跟著老者進來的，還有一個同樣二十許的端莊婦人。
外間燈火通明，很快便有一老者走了進來，將手搭在他的脈搏上號了一番。
「呵，光復日月？」那人低喃一聲，木然的臉上浮起一絲悲涼，眼中映著遠處的火光，神色忽的又平靜下來：「王承恩，備墨，朕要下詔。」
他們簇擁著一個中年男人，倉皇而來。
周圍眾人神色惶急而警惕，縱然已經疲累不堪，但是手中長刀卻仍舊緊緊握著。
但如今？
濃重的烏雲，將天穹壓得低低的，如一團龐大的陰影般，籠罩著整個北京城，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王承恩跪在地上，低著頭，等著自家皇爺錄詔。
於是他強撐著精神，伸手在身旁一掃。
痛心，憤怒，但又無可奈何……
朱祁鈺敏銳的捕捉到幾個字眼，心中隱約有了幾分猜測，口氣都急促了幾分，繼續問道：「你方才說，我昏迷了七日，那今兒是什麼日子了？軍報可有說，皇上駐蹕何處？」
汪氏擰著的眉頭總算是鬆了松，將人送出了屋門，才折返回來。
藉著微弱的光芒，他費力的轉了轉眼珠子，想要打量清楚眼前的房間。
最近處是自己的大伴興安，他身後是一個二十許的嬌媚婦人，再往外頭是一干侍女僕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