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將絕筆信遞給他,想到自己的妻子,面露痛苦之色道:「轉告我家夫人,我秦堪對得起社稷,對不起她,世間安得雙全法啊。讓她為我守孝一年,好好想我一年,然後,……再找個好人家嫁了吧,莫蹉跎了自己的青春。」
「背水絕境,將士力竭,援絕氣盡,生望殆失,將有必死之心而士無貪生之念。臣率殘部三千堅守遼河東畔,誓死不降,唯以殘身而全氣節,死社稷矣。臣,秦堪絕筆。」
然而戰事仍舊不利,蒙古兵們已攻破中軍直達秦堪所在位置,秦堪前方數丈之外,五百少年兵已成了他最後一道屏障。
軍士們動作整齊劃一,絲毫不見危難臨頭時的慌亂。
秦堪下唇咬出了血,手中的刀卻越握越緊,一名蒙古兵衝破了屏障殺到秦堪身前,秦堪長刀猛地往前一刺,如同當初崇明抗倭時的動作一樣,生澀卻堅決,刀刃深深地刺入了蒙古兵的心窩。
低沉的牛角號再次吹響,如地獄的收魂序曲,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秦堪的結局。
欽差還在,龍旗未倒。
蒙古騎兵的數量減少許多,顯然當明軍將士豁出命時爆發的戰鬥力,還是令蒙古騎兵們吃了大虧,雙方混戰中騎兵無法衝鋒,戰馬已失去了交戰的意義,蒙古騎兵下了馬,與明軍將士廝殺一團。
秦堪咬著牙,瞪著通紅的眼睛,眼睜睜看著蒙古騎兵越來越近,即將再次重複騎兵蹂躪步卒的一幕。
趁著蒙古騎兵不慌不忙收拾戰果的空當,秦堪沉吟片m.hetubook.com.com
刻,提筆揮墨。
歷史上唯一能與騎兵相抗衡的步卒是宋朝的步人甲,只因當時宋朝失去產馬的幽雲之地,不得不以重甲步兵來對抗金人的鐵騎,但今日秦堪大軍中的數千步卒幾乎毫無鎧甲,唯有幾名千戶身上披掛著明光鎧。
腦海中不斷浮現杜嫣和金柳的凄然欲絕的臉龐,還有朱厚照傷心嚎啕的模樣。
濃煙中一片混亂的廝殺聲,秦堪捂著口鼻咳得撕心裂肺,數十名侍衛和五百少年兵緊緊圍著他,在他周圍布下鐵桶一般的防衛。
秦堪匆匆寫完,仰頭看著灰暗陰沉的天空,想起自己穿越后這幾年的種種遭遇,走馬觀燈一般在腦海中一一閃過。出身貧寒,被強行拉入錦衣衛,短短數年,有敵人也有朋友,有得意也有失落,榮與辱,苦與甜,人世間的滋味,幾年內似乎都已嘗盡。
中軍未動,也未亂,欽差龍旗紋絲不動立於正中間,大明的將士們不經意間扭頭望去,獵獵作響的龍旗旁,年輕的欽差大人穿著大紅麒麟袍,面無表情地騎在馬上,像標槍一樣筆直。
瞪著發紅的眼睛注視著前方已結好衝鋒陣勢的蒙古騎兵,秦堪忽然仰頭哈哈一笑,鏘地一聲抽出了刀,刀身微顫,斜指前方。
站起身,二人同時抽出刀走向中軍前方,厲聲嘶吼道:「盾牌,弓箭準備!長槍準備!」
長長的引線冒著火花,一個個毒氣彈扔向兩軍之間的空曠草地上,一團團黃色的濃煙頓時瀰漫著www•hetubook•com.com方圓數里之地,不論蒙古騎兵還是大明將士都撕心裂肺般咳嗽起來,嗆咳聲此起彼伏。
軍士大哭,接過信用油紙包好塞入懷中,最後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一言不發跳下了身後的遼河。
騎兵穿過黃煙,衝鋒的速度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響,馬速卻已不似方才那麼快了。
「來人!給我把那幾箱子毒氣彈點燃了全扔出去,不論生還是死,大家且遭回罪吧!」秦堪大吼道。
濃煙中,秦堪嗆咳著下了命令。
「殺身成仁,就在此刻!」
吹乾了墨跡,秦堪捲起信,大聲道:「丁順。」
刷!
一眾將士眼眶發紅,咬牙紛紛高舉刀槍,激奮大喝:「死戰到底!」
送信的軍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跪在秦堪面前垂首不語。
喊殺聲越來越近,夾雜著彷彿近在咫尺的馬蹄聲,顯然濃煙也擋不住騎兵,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斬殺秦堪這個漢人的大官。
戰場上遍地屍首,夾雜著受重傷軍士痛苦的呻|吟,聽到呻|吟聲的蒙古騎兵策馬上前,獰笑著一刀捅進了傷兵的心窩。
山崩地裂的喊殺聲中,各自的百戶千戶領頭,揮舞著鋼刀在滾滾黃煙中踉蹌撲向被煙迷得暈暈沉沉極度痛苦的蒙古騎兵。
眼睜睜看著前方痛苦掙扎的袍澤被蒙古人一刀結果了性命,所有中軍將士們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卻仍守著將令不敢妄動一下。
這是明廷一支真正意義上的軍隊,因為他們有寧死不屈的意志,和死戰到底的信m•hetubook.com•com
念,從上官到士卒,莫不如是。
一場打到現在這般地步,所謂陣勢已完全沒有必要了,步卒無論排出多麼精妙的陣勢也無法抵擋騎兵的衝鋒,各自為戰的混戰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對這個時代來說,自己真是多餘的,本來不該出現的人,老天要將他收回去也是必然。
猶豫片刻,秦堪又在紙上末尾添了一句話:「陛下,臣走啦,你以後好好保重自己。」
牛角號忽然變得短促起來,蒙古騎兵結好陣勢,開始催馬衝鋒。
※※※
丁順眼睛一亮:「大人,這個法子好啊,你可以綁上皮囊……」
說完二人以這種互戕的姿勢僵硬地倒在地上,倒地的姿勢仍透著一股少年人的倔強。
想起這個歷史上有名的昏君,秦堪嘴角露出幾分無奈的笑容,多想幫他打理好這座千瘡百孔的江山,多想實現自己的理想,改變這個時代,可是……一切都是妄想了。
損人不利己又怎樣?臨死我再坑一回人,當是給這本不屬於他的時代留下一份紀念品吧。
戰爭史上極為少見的步卒向騎兵發起主動進攻的一幕開始了。
「收集幾個空皮囊,裏面吹滿氣塞緊,找個水性精通的弟兄,把它們綁在他身上橫渡遼河,把這封信帶進京師,快!」
秦堪索然一嘆,終於到了離開這個時代的時候了……
「千古艱難事,唯死而已!既無貪生之念,今日便死戰到底!」
將士們彷彿渾身充入了一股能量,紛紛學著秦堪那樣,將身板挺得筆直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股必死的信念在遼河河畔如瘟疫般蔓延。
楊志勇瞪著血紅的眸子,注視著氣絕的蒙古兵一字一句道:「你殺了我,我也殺了你,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楊志勇!」
前軍已破,中軍仍有數千人,不過都是步卒,步卒與騎兵相抗,結果必然是被騎兵無情碾壓絞殺,所有人都清楚,自己這數千人在蒙古騎兵的眼裡其實跟擺設差不多。
觸目所見,一片屍山血海,一片殘肢斷臂。
「是。」
楊志勇領著少年兵們做著最後的殊死搏鬥,一支長矛破空刺來,忽然穿透楊志勇的腰肋,楊志勇單薄的身軀劇烈一顫,咬著牙扭頭反手一刀,劈中暗算他的蒙古兵的脖子,刀片嵌入脖子一半,蒙古兵張了張嘴,卻連一聲慘叫都發不出來。
只是……造化弄人,何必讓自己再多許多牽挂?
「丁順,給我拿紙筆來!」
「死戰到底!」
雙方咳得東倒西歪,眼淚鼻涕混成一塊,人人睜著通紅的眼睛,在濃煙中尋找敵人的蹤跡,壁壘分明的兩軍頓時陷入混亂。
自己的人生,大抵也就到此為止了吧,不知蒙古騎兵刀劍加身的那一刻,自己是魂歸地府,還是被老天爺帶到另一個古代的時空,再開創一番君臣功業?
聲震雲霄的喊殺聲令所有蒙古騎兵愣了一下,他們不明白,一支已完全陷入絕境的軍隊為何突然爆發出如此高昂的鬥志,印象中的大明軍隊,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丁順和孫英抿著唇,沉默著向秦堪跪拜,磕了個頭。
「臣,代天巡https://m•hetubook•com.com狩欽差兼遼東督撫,錦衣衛指揮使秦堪叩啟:臣奉旨巡視遼東,整肅遼東軍政業有小果,遼東甫靖,臣領八千儀仗揮師而還。正德元年十月廿八,臣于廣寧遼河東畔遇蒙古騎兵五千之眾,兩軍激戰,臣師傷亡逾半,而蒙古軍近幾全師未損也。」
「在。」
「全軍衝鋒!」
最後的交戰時刻,他們贏得了蒙古騎兵們的尊敬。
秦堪眼中冒出了怒火和絕然。
蒙古騎兵們衝鋒途中,見這支軍隊如此面貌,紛紛心中著慌。
秦堪捂著口鼻吃吃笑了起來。
無論面對多少艱難絕望都沒流過淚的秦堪,此刻眼淚卻像決堤的河水般滾滾而下,心口感受著一陣又一陣的刺痛。
忠犬一般死死擋在秦堪前方的五百少年兵一齊發動,楊志勇舉刀一馬當先,率先朝濃煙中撲去,一陣金鐵相交聲里,少年們稚嫩的慘叫聲彷彿一支支利箭射向秦堪的胸口。
秦堪瞪著他道:「你又糊塗了!別人能走,我能走嗎?」
這是一場極為慘烈的戰鬥,雙方已完全顧不得自己的性命,純粹抱著魚死網破同歸於盡的想法,用刀劈,用手掐,用頭撞,用牙咬……用盡生平一切可以殺死敵人的方法,只為臨死前多拉一個墊背的敵人。
蒙古騎兵如同貓戲老鼠一般,突破前軍后,他們也不急著繼續突破中軍,反而四散開來尋找受傷沒死的明軍士卒,當著明軍的面獰笑著將刀尖送入他們的胸膛,然後發出一陣張狂的笑聲。
一陣狂風吹過,濃煙被吹得疏淡許多,激烈廝殺的戰場情景也看得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