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糞水便滴在他肩上。
「百廢待興，依我們的計劃一步步來便是。」
「那你多劃不來，自己種才好，今年免征哩。」
劉辰翁嘆道：「忠孝難兩全啊。」
許魁不說話。
「聽聞丁青皮本已擬一份名錄，被吳相搶先一步，此事屬實？」
「我早已去信吳潛。」李瑕道：「文臣武將，會有很多。」
「好一個封狼居胥夢，當浮一大白！」劉辰翁推杯。
昝萬壽側頭瞥了一眼，頗羡慕。顯然，陸秀夫這等才幹，多的是重臣拉攏。
許魁正蹲在田隴邊，看許橋頭種地。
孔仙與他說「如今我也是用人之際，若你願意留下，我與李帥稟明，讓你在家鄉當統領，有何不好？」
「千真萬確，御街有一茶樓，可望到樞密院吏房院門，有人親眼所見，今日丁青皮與吳相爭吵。」
「任了官，又作封狼居胥夢。」昝萬壽笑道。
陸秀夫到現在身子都沒動過一下，淡淡道：「宴飲閑談不能知事。」
來不及等許魁到，那桿「楊」字旗越來越遠。
李瑕正埋首案牘，處理著那堆積如山的案子。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地已經翻好，種子也灑過。許橋頭挑了幾桶糞水，正在施肥，額頭上漸漸滿是大汗。
真真正正的前途無量。
許橋頭脖子一梗，髒兮兮的手便拍在膝蓋上，又道：「祖宗的墳在這裏，地在這裏！你逃荒這麼多年，為的不就是現在這樣嗎？那話怎說來著……衣……還鄉？」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諸君、諸君，我等和*圖*書至漢中，務必警惕，防遭他排擠……」
許橋頭一愣，撓了撓頭。
許魁道：「我要練兵，沒工夫。」
胡三省點點頭，道：「不錯，我聞如今非『閻馬丁當』，已為『閻李丁當』。」
韓承緒苦笑道：「阿郎真是看得開，可惜這官府還空蕩蕩。」
「衣錦還鄉。」
「哦？」劉辰翁訝然。
……
劉辰翁卻已習慣了，自飲了一杯，又道：「可惜，我們的聞狀元明年方能守完喪，趕不上這次任官漢中。」
他說不上來，但許魁顯然已不再是以前那個傻乎乎的鄉下人，殺氣、威風，眼睛里還偶爾有些思索之色。
「呼……呼……我說，許鬼斗，你怎不去種地哩？」
眾人知陸秀夫執拗，皆苦笑。
「諸君可知，新任的史轉運使，曾知敘州事，如今才幾年？李瑕已任帥，史轉運使卻成他下僚。若非丁黨一手遮天，豈能如此？」
動心嗎？當然，家在這裏……
這邊他才將十三份批過的卷宗擺開，那邊韓承緒又抱著一堆卷宗進來。
此時宴會上，唯獨他正襟危坐，姿態端正，不願引人注目，偏還是成了眾人的目光焦點。
昝萬壽不由抿了口酒，支耳傾聽這些消息，暗道這些書生士人真是了得，竟這般消息靈通。
陸秀夫被問了，方才點了點頭。
「橋頭啊。」許魁忽然嘆息了一聲，喃喃道：「孔將軍問我，是想留在利州還是去漢中，你怎覺得？」
言談間，諸人或有意、或無意，看向的都是一言不發的陸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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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落處，看不到天地間有多少人正往漢中來。
許橋頭收回手，又瞄了許魁一眼，只覺這昔日的同鄉夥伴大不同了。
「便是天下英傑，聚眾議論，也易隨波逐流，失了主見。」
「瞧你這樣，老子還不稀得看。」
但已有預感。
「丁青皮太跋扈了！」
陸秀夫顯然不是個適合聊天的對象。
那邊劉辰翁又問道：「君實打算如何與李知州解釋？」
但這是士人聚會，能說笑也無用，很快，眾人漸漸又不太理會昝萬壽。
「那當然是留在利州啊！」
「就是說。」許橋頭一指地上的新衣服，「這不就是……衣錦還鄉嗎？」
做完這些，許橋頭才一瘸一拐走到許魁邊上坐下。
……
劉辰翁知道再聊這些，今日這場酒宴氣氛便要涼下來，忙換了話題。
李瑕反而笑道：「案子多，恰說明百姓開始信任我們，願意提出問題了。漢中新復，更怕的是百姓視官府為無物。」
許魁並不介意這熏天的惡臭，只是把身上的新衣裳脫了，仔仔細細疊好，擺在一邊。
「未中榜時盼登科，登科后卻盼任官啊。」
他感到肩上一涼，忙將勺子甩了兩下，把剩下的一點肥也灑進他的地里。
只見山道上，塵煙滾滾，過了一會，一支千餘人的兵馬襲卷向北。
許魁沒有回頭。
「楊奔！楊奔！楊……」
「恭喜諸兄、賀喜諸兄，苦等兩年有餘，終能缺補任官。」劉辰翁團團抱手，為幾位友人慶賀。
李瑕從案牘間抬起頭m•hetubook•cｏm.coｍ
，道：「倒想起一句詩，送與韓老共賞……」
「何去何從，皆為國做事，不須解釋。」
「我等必復汴京！」
他名字清麗，文章清麗，長相也清麗。
「特意告了一天假，來看你。」許魁咧嘴笑了笑，又道：「我接老娘和婆娘孩子過來，他們今日便到，一年多沒見了，怪想的……你別弄髒了我新衣服。」
「今日各州縣又有五十六宗案子送來；昨夜洋州城失火了，燒了半條巷子，守軍救了火，但不知如何處置；蜀道那邊，守軍看到了蒙軍哨馬，似在探漢中兵力……」
陸秀夫道：「制置使由朝廷任命，在任一日，一日便為上官。而我等為官，為國為民，如是而已……」
「臨安城逼仄，茶樓竟也能望到樞密院，朝廷體統何在？」
「忠孝當兩全。」陸秀夫道。
他倏然起身，向那邊跑過去。
「當復汴京。」
堂堂節帥是何門何系，昝萬壽以前還真不知道。
許魁聽著聽著，忽轉頭向南看去。
「阿郎的計劃說先談人事，想必文臣武將，該在路上了？」
「聽聞李瑕年不過十九，比我尚小十歲，若非媚上，如何得帥位？」
「家慈言『男兒不為國事盡忠，守著一老婦，汝不羞乎？』愧煞我也，此番入漢中，必要立一番功業。」
想著漢中路遠，赴任的一路上也該互相照應，昝萬壽欣然而來。
還是有不少進士瞧不起昝萬壽，認為他不該與進士一起入殿，唯獨陸秀夫邀他同來豐樂樓。
他也能算得上是丙辰科中榜，但不是進士……hｔtｐs://ｍ•hetuｂｏok.ｃom.ｃoｍ而是武舉。
昝萬壽依舊不明白。
劉辰翁知道陸秀夫的性子，不點他名、他絕不開口說話，遂笑問道：「君實，我聽說淮南參議官、兼知揚州的李知州欲請你到幕下？」
另外，陸秀夫性格極是沉靜，矜持莊重。
「實為王將軍之功業，李瑕有幾何？何況人品與才幹，孰重孰輕耶？」
一旁的許橋頭還在勸。
「喂，許鬼斗！你的衣服……」
「今日為諸君餞行，忽憶興昌四年中秋舊事……彼時，劉聲伯流放，披肝諫言；李非瑜赴蜀，迎危而上。如今李非瑜已斬酋主、驅韃寇、復漢中，鎮帥一方。反觀己身，寒窗三年，又赴臨安科舉，碌碌無為啊。」
漢中，蜀帥府。
昝萬壽又問道：「何意？」
他啟了話題，便有人問道：「聽說，四川李節帥是……丁黨？」
武進比進士遠遠低了不止一等，這次漢中有大量官位、且都是高官。這其中昝萬壽最低，任城固縣縣尉。
一旁的胡三省忽然自嘲一笑，道：「說來慚愧，我登科后被任命為吉州泰和縣尉，為侍奉家慈，未去赴任。這次朝廷收復漢中，我得召征，本不欲去，卻被家慈打罵了一頓。」
「鬼斗啊，多少年了，多不容易你才回來？就這兩月，我們才見幾面？怪我，忙著種田。想著等有了收成，娶個媳婦，你就不看看我娶媳婦？還有，我昨個上山，砍了兩根好木頭，回頭把你爹的老屋子修修……嘿，我知道，你本事了，不會住那了，好賴是以前的家，家不就是根嘛……」
許橋頭施過肥，手裡還m•hetubｏok.cｏｍ.com拿著舀糞的木勺子，向許魁走了過來，那糞水一滴滴地淌著。
三年從戎，給了他太多的蛻變，他奔跑在田畝間，腦子裡全是他的袍澤兄弟，以及營中那艱苦又充實的日子。
南鄭縣有人偷了鄰居家三隻雞；城固縣有醉漢鬥毆死了人；勉縣有一大戶人家想要叛逃蒙古；石泉縣一戶人家因曾為蒙人做事被群毆至死，又有人稱是因爭財所致……
昝萬壽是在座年歲最小之人，時年才十九歲。
陸秀夫時年二十四歲，中進士時才二十一歲。
「你這不是沒在練兵嗎？在這干坐著。」
有的案子，李瑕能勾判，有的則須待核查。
「我的田租出去了。」
劉辰翁高聲道：「我是說，諸君亦將赴蜀建功立業，當為諸君預賀。」
臨安，豐樂樓。
當然，這已是運氣極好，官家甚至勉勵了他一句，要他效仿李瑕少年任官，為國盡忠。
「孟會兄，莫如此說，今歲恩科，以孟會兄之才，必能折桂登榜。」
「但李節帥真有大功……」
他不由湊到陸秀夫身邊，問道：「君實兄，你如何看？」
陸秀夫道：「忠孝當兩全。」
「岔遠了……此番幸得吳相挫敗丁黨陰謀，但丁黨著實跋扈！」
「怕未必好用，阿郎點名要的史俊史知州就難用啊。」
他身後的同鄉、少時夥伴已全然不能理解他的志氣了。
他在一堆進士中卻也不怯場，還能說笑。
許魁就站在那，想了想，忽轉身奔向利州城。
眾人大笑。
「是，本與李知州約定，若謀不到實缺，便往淮東。未想到朝廷收復漢中，誠可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