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六章 劍指秦川

廉希憲放下信紙,目光空洞,很久都未再開口說話。
……
按往日聽說,李瑕用兵多奇謀,詭計層出不窮。然而今日所見,竟是投書宣戰?
李瑕遂下令,讓將領們鼓舞士氣,告訴士卒們目的地就在前方不遠。
而若敵方不讓他駐軍石家營?
這是開始走兵法正道?
兩河交匯處,就是石家營。
可使天水、大散關的兵馬隨時匯合。
另外,士卒畢竟害怕中箭,也會心生不安。
「廉公,快走吧!再不走宋軍要到峽谷前了……」
「銀裝背嵬打回回啊!」
離石家營還有一日路途。
戰事未起,步卒已落了下風。
很快,有成股的騎兵奔來,並不衝擊,而是策馬繞著宋軍的戰陣。
只見劉黑馬伸出手,微微有些顫抖,想拾起案上的信。
反而是聽到廉希憲這句話,他才反應過來,眼下局面之所以艱險,是因為北地兵馬正集結于開平,欲與阿里不哥大戰。
他也只有一點騎兵了……
那就是敵方被迫決戰,主動權易手。
「報!宋軍自秦州而出,逼近鳳翔府!」
竟是已有王師之氣。
這七千人是在他回漢中之前,已下令調動至天水;糧草則是開了汪家糧倉,召兩千民壯運送,沿渭水而下。
昨日種種,正是「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
姜水發源於秦嶺,經大散關,于「散桿水」匯流,由南向北,匯入渭河。
……
如同狼群在觀察獵物的弱點。
其實,劉黑馬方才也有過投降李瑕的念頭。
廉希憲按了他一下,之後微微猶豫,又鬆開手,任劉黑馬看信。
「都說你用兵擅用奇、喜弄險,但分明是極謹慎。換言之,你的奇與險,是另一種謹慎,因為不用奇弄險,你早死了。」
自蒙古攻宋以來,已有太多的宋軍就這樣被硬生生拖垮。
但騎兵的優勢在於始終把握著戰場的主動權。
「劉公不必如此,我實在辜負劉公太深……」
炎帝陵就在陳倉道口不遠處,很快有士卒忙牽著馬過去,向廉希憲大喊催促。
帳中,劉黑馬稍瞥了廉希憲一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中不由浮起一個念頭。
「廉公!」士卒又催促道:「來不及了……」
這些敵騎並非是蒙軍諸千戶軍,騎射稍弱,難以如真正的蒙騎那般遠距離拋射。
敵方則是匆匆結束攻打大散關,並未準備好。
廉希憲又道:「劉公若信李瑕之勢能長久,不如斬我首級吧。」
這是李瑕第一次以步卒在正面戰場迎戰騎兵,自知十分欠缺經驗,打得很謹慎、也很笨拙。
廉希憲直道歉至知劉黑馬不再怪罪自己,方才重新坐下,談起往後的形勢。
……
廉希憲轉過頭,只聽報信聲越來越急。
「快!把廉公請下來……」
局面對他而言,很難。
這樣零星的箭矢並非是要起到殺傷的作用。
廉希憲道:「據蕭全所言,仲民淪為李瑕之俘虜,麾下四千騎兵亦然……為今之計,劉公可向李瑕投誠,如此,仲民可得平安,劉公猶可保麾下將士。」
沒有應對了,必須作個抉擇……
孰為「皋夔稷契」?舜時賢臣皋陶、夔、后稷、契。
「敵襲!」
兩翼亦是這般防禦,盾手與重步兵保護著裏面的長矛手、弓弩手、擲炮手。
七月十一,天氣炎熱。
……
他用望筒看到了劉黑馬的軍陣,心知對方已不願再退。
伐罪秦中、收復故土,當正面破敵一次。
先發制人,后發人制。
歌到最後,七千人齊聲大吼。
雙方軍陣就這般極有默契地對峙下來。
廉希憲聊著聊著,漸漸卻走了神。
……
「廉公在炎帝陵上。」
忽然。
「趁著李瑕還在漢中,暫未調動隴西兵力,我們且早做準備。」
太難了,這一局棋,起手便慢了太多步,李瑕殺到他視線里的時候,已伏擊了汪良臣、攻下了鞏昌。
劉黑馬錯愕。
若降了,談談條件,讓李瑕放回這些人,由他坐鎮關中,未必不是一條出路。
「報!」
他正了正神色,道:「我忠誠于陛下,絕無絲毫叛心,請廉公切莫再出言試探。」
不僅是李瑕說的蕭何、張良,他廉希和圖書憲是要以遠古賢臣之事業為己任。
忽然,鳴鏑聲起。
「也請劉公勿慮,我必呈書開平,此戰之敗,罪皆在我一個,與劉公無涉。另請陛下增兵京兆,平漢中,救回仲民……」
廉希憲腦子裡也偶爾浮過李瑕信上那些話……
帳內的氣氛漸漸已不對。
夕陽西下。
這個陣型的弱點在於尾側,但天水本就近,宋軍是從河谷出來,並不擔心尾側出現敵兵。
他此時若退過姜水,讓出石家營,宋軍將合漢中、隴西之勢;但若不退,在此決戰,失騎兵之利,失戰場主動。
他近來常看《六韜》,學到騎兵有「十勝九敗」,努力避免的便是敵騎之十勝,儘力促成敵騎之九敗。
劉黑馬語罷,表情已有些難堪起來。
李瑕的軍令也傳達下去。
「五郎抵漢中之後,若直奔大散關,斷不至於匹馬未至。看來,是李瑕設下計謀,在五郎攻關城之前,先擊敗了他。這兒子不爭氣,實怪不到廉公。」
廉希憲一驚,猛回過頭,下了決心。
「先取隴西廿四州,別分子將打衙頭。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號稱「以一萬兵力取關中」。
他這般低聲自語著,眯起眼,像是想要看清李瑕的相貌。
一桿大纛立在中軍偏後方的位置,李瑕策馬行在大纛前方。
於是敵騎繞遠了些,襲擾開始不如原來有力。
……
雖還未交戰,李瑕卻已體會到了正面決戰的好處。
風將他的衣袍吹鼓,他一路奔出峽谷,已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戰歌。
他們若沖得近了,也偶爾有人中箭倒下。
兒子在對方手中,前後加起來,兵馬被俘虜了六七千……不得不承認李瑕之能。
遠處已出現了敵騎的身影。
「不必驚慌!是哨騎騷擾……」
那今日起,才是「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
劉黑馬已下令撤出峽谷,正橫兵于峽谷外。
王師之氣。
到最後,廉希憲目光堅定起來,自語了一句。
渭河發源於隴西,經鞏昌、天水,割斷秦嶺、隴山,自西向東而流;
終於,廉希憲m•hetubook.com.com翻身上馬,策馬便沿山道疾馳。
「他那一點步卒?」
漸漸地,中軍有歌聲響起,激勵前鋒的重甲兵。
思來想去,李瑕並不能判斷出對方的選擇。
但沒關係,無論如何他都願意奉陪……
且已有了這個勢……
信的末尾帶了半闕詞,問胡運幾何,最後才是簡簡單單的「李瑕頓首」四字。
「駐師石家營!不許宋軍前行半步!」
宋軍依舊有條不紊地行軍,弩手則以箭矢回擊。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試圖判斷出廉希憲、劉黑馬下一步的命令。
而是,李瑕布局太久了,最後還是引誘汪良臣到其境內設伏;廉希憲卻是在將心力用於對付了渾都海之後,不得不倉促應對,遣兵深入敵境,兇險得太多。
如同兩隻野獸瞪目而視,磨著爪子,尋找著對方的破綻,以一口咬死對方……
要麼率騎兵渡過姜水尋找時機,因為蒙軍主力很可能還未完全退出陳倉道,存在被宋軍堵截在峽谷里的風險。
另外,劉元禮顯然不足與李瑕為敵手。
敵方卻已能將他的軍陣看得清清楚楚。
李瑕是怎樣的人?
換句話說,隴西、漢中兩個高地包夾著關中,渭河、姜水兩條河正是從這兩個高地衝進關中。
想與李瑕辯一辯,卻又感到不宜被對方激怒。
廉希憲恍若未聞,極目望去,遠處的宋軍軍陣如一隻小烏龜一般,進軍緩慢。
廉希憲起身,長揖一禮,道:「我自作聰明,陷令郎于險境、累劉公損兵折將。當向劉公請罪,若能贖罪,劉公殺我亦應當。」
但廉希憲沒有不甘、埋怨。
漸漸的,只剩半日路途了。
「舉兵伐罪,劍指秦川……李瑕這不僅是招降,也是在向我宣戰。」
他不會找借口說李瑕是趁著他全力對付渾都海之際計算他,眼下更重要的是應對。
且在這樣炎熱的天氣中,哪怕只耽誤宋軍用飯,難免影響士氣。
蒙古漢軍的輕騎散開,呼嘯著,向兩翼包抄,發出箭矢。
巍峨峻峭的秦嶺群峰在右,平疇沃野的渭河平原在左,宋軍列著鋒矢陣不急不緩地行軍。m.hetubook.com.com
「我快被你逼到懸崖邊了啊。」
「銀裝背嵬打回回啊!」
「報!」
論地形,平原地帶于敵騎有利,但背後是天水、右邊是大散關、左邊是渭河、前面是姜水,他稍佔上風。
思及至此,劉黑馬嘆息了一聲,道:「廉公言重了。」
「若非我皇一汛掃之,天柱折而地維陷矣……」
可以預見,李瑕以勢逼來,一場決戰不可避免。
論韜略與戰陣經驗,他必然不是如敵方,但好在有提前謀划,而指揮步兵要比指揮騎兵簡單太多了,勉強算是勢均力敵。
奔走、呼嘯,也恫嚇著宋軍,意圖拖慢宋軍的行軍速度,讓穿著步人甲的宋軍士卒更累,直到體力不支。
李瑕整編過隴西兵力之後,在隴西已有萬余兵力。
為何?
之後哪怕敵方的騎兵迂迴,斷了他在渭河上的輜重線,也能從大散關補給。
那,要麼就在姜水以西決戰,因為一旦讓宋軍佔據石家營,劉黑馬就會失去整個戰略上的優勢。
對方應該已意識到能襲擾的機會不多了。
【蒙虜掘強於沙塞,貪財如渴,飲鴆搶擄,遂至分崩之勢。公猶屈節惜命,任驅馳于氈裘之間,寧不悔也?今吾揔茲戎重,舉兵伐罪,劍指秦川,公若不改,自求多福……】
那也好,就在這渭水河畔決一死戰。
誰又能想到李瑕會那麼快趕到漢中?
同時,號角聲起,劉黑馬也已下達了軍令。
佔據交匯點,相當於在關中平原上打通一條新的道路,連接隴西、漢中。
這種被當成獵物的感覺漸漸引起了士卒們的不安。
——這次,廉希憲算錯了,沒算到李瑕已趕回秦州,再次丟了事機……
大散關是不能再攻了,畢竟關中兵力空虛;同時還得布署防備,防止李瑕從隴西攻來。
「全軍就地紮營!」
到時李瑕如何且不談,只怕宋廷便要當先將自己賣了,一如李全當年……
以前一次次偷襲、伏擊能帶來很多的戰果,但始終缺一個東西——
這志向,豈可謂小?
他的應對其實也簡單。
「並非試探劉公。」
但李瑕選擇的地形本就使蒙hetubook•com.com古漢軍不能完全施展開來,行軍路線也近,又是出其不意發兵,不至於被長期襲擾。
李瑕根本連敵方大陣都還沒望到,這裡是平野,沒有高山可觀測戰場,或者說秦嶺太高,爬不上去。
或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
……
「廉公呢?!」
最後,廉希憲忽然開口說道,聲音很平靜。
而是為了拖延宋軍的行軍速度。
更重要的是,李瑕輸得起,敗了,大不了退回天水或大散關,來日捲土重來。
對方輸不起……
論兵力,他其實不僅有七千之數,大散關隨時還可出兵支援,人數上有優勢,但以步戰騎吃了點虧,雙方還可以算是勢均力敵。
今日投了,往後陛下攜漠北雄師掉頭南下,如何可擋?
唯有能正面擊敗強敵一次,才能真正有王師北復中原的氣概,才能真正讓生活在這片已丟失了一百三十年的土地上的人們心服口服。
可若論心態、士氣,他挾大勝之勢而來,打得對方措手不及,已是完全佔了優勢。
前鋒士卒披著步人甲,每走一步,腳下都有汗水滴落,滲入黃土。
最前方的士卒扛著重重的盾牌,隊列呈箭頭形狀,以防止蒙古漢軍輕騎襲擾,同時分擔兩翼的壓力。
如今國家初建、萬事草創,正是一展鴻圖之際,卻被李瑕一封信潑了冷水。
「天威卷地過黃河,萬里羌人盡漢歌……」
以三千人留守,他親自率步卒七千人,東進關中。
劉黑馬無奈,神色愈苦,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絕無怨怪廉公之意……」
至於李瑕第一個目標,是一個叫「石家營」的地方。
帳中,兩人推心置腹了好一會。
回想平生,少年即名滿天下,負青雲之願,以皋夔稷契自勵,欲追跡於三代。
而另一方面,李瑕也在權衡著此戰自己與敵方之間的優劣。
以廉希憲的心志,倒不至於因此而被說服,但確實有些如鯁在喉。
但李瑕不打算進攻,他疲師遠來,只打算就地防守。
「我敗了。」
……
他其實分得清,李瑕以奇謀擊汪良臣能勝,而廉希憲之奇謀不能勝,不在於李瑕比廉希憲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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