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奮勇

只要能從背面擊潰宋軍,此戰就能勝。
他以往不是這樣,出身世家,文武雙全,素有志氣澎湃。
他其實不知道關中有什麼好,但就是想收復。
馬匹開始慢跑。
這一戰的勝負,他已心中有數。
壠塬一敗,損兵折將;
它的弱點在背面。
「汪副帥!廉公命你立即回防京兆府!」
「有石脂?!」
這一戰若不勝,他對不起所有同袍,首先是戰亡者,還有一個個拼盡了全力、累到不行了卻還在強撐著的同袍。
「大帥威武!威武!」
雖隔著渭水,他已能聽到宋軍的歡呼。
不論劉黑馬對長子是何觀感,他深刻明白最後還該由長子來擔家業。
且分兵之後,他的主力騎兵僅剩三千餘人。
馬蹄倉皇向東。
衝擊嗎?
兵至戰場,先派哨騎登上小山,望了對岸的戰勢,回報了戰況。
他願為餌,讓長子擊敗李瑕,重新振作起來。
前方,一名劉黑馬的親兵正高舉著大鎚大殺四方,振奮著騎兵們的士氣。
「西域既定殺李王,疾雷破柱關中驚……」
不過是還想再像早年間一樣,憑勇武取勝。
宋軍陣中盾牌、重甲、長槍還是太多,在其陣線沒有太大的鬆動之前,騎兵衝殺過去還是太危險。
遠遠的有騎兵至東面奔來。
陸小酉更是已掙開拉扯,哇哇大叫著衝殺,執刀亂劈。
……
……
已沒了選擇,劉元振只能衝殺向陳倉道峽口。
雁形陣橫向展開,兩翼向前,便像猿猴的兩臂前伸,作用是克制輕騎的迂迴,故而能形成包圍。
馬嘶聲起,地面猛然崩陷。
陸小酉已殺紅了眼,根本什麼都聽不到,立刻便給了李澤怡一巴掌,吼道:「殺過去!只要奮勇便能勝了!」
百步遠便要面對箭矢,三十餘步便是霹靂炮,待衝到十餘步內,宋軍也已聚合,一名騎兵要面對的便是七八柄長矛。
這是七月中旬,正午,熾烈的日光如火,鐵甲里就像是個蒸籠,要將他們的皮肉蒸熟。
「萬勝……」
宋軍想形成的包圍圈只有三面。
這是最後的一點驕傲。
他的策略就是用主力吸引宋軍,給劉元振創造破敵的機會。
大喝聲傳來,劉黑馬聽了,卻沒有上前交戰,而是掉轉馬頭便走。
於是,和圖書李瑕收起佩劍,從親兵手中執起一柄長槊。
問題在於眼下這個時機……劉黑馬已被包圍,不能再分出兵力去攔截了。
戰馬的血狂噴,陸小酉眼前一紅。
宋軍推著拒馬步步壓上,短兵相接,騎兵下意識地便向里收縮。
「轟」地一聲,大火從宋營中襲來,如同長蛇一般沿著陷馬溝騰起。
能像李澤怡這般聽到馬蹄聲的根本就沒幾人,宋軍士卒們瘋了一般擠上來,推了李澤怡一個踉蹌。
西面地勢更加狹窄,宋軍反圍上來,陣線只會越來越厚。
「啊!啊!」
一旦衝鋒,距離拉開,僅有數百人能先衝到前面。
「要勝了!要勝了!」
「你知道仗該怎麼打。」劉黑馬這句話再次浮起,竟使劉元振陷入了自我懷疑。
到了西面,也相當於放棄姜水河上的浮橋,連退路也丟了。
手中的長矛捅進一名敵人的身體,一時拔不出來,陸小酉大吼一聲,棄矛,迅速拾起地上一柄彎刀。
「逆風生塹人自戰,冰滿刀頭凍槍折……」
他輕聲地,在心頭念叨了一句。
慘叫聲不止。
今日得了軍令,便飛馬趕來。
宋軍士氣大振。
馬蹄刨在地面上,在後方揚起塵土。
且渭水與秦嶺處還留了三十餘步的距離讓敵騎過去。
成都一敗,全軍受俘,他尚不得身免。好在當時李瑕放他歸還,他還能找到借口,以為是金蓮川幕府與李瑕暗中合作;
「撐住啊!馬上要勝了……」
劉黑馬三千余騎在姜水畔陷入包圍,若再不能突破,已有大敗之勢。
李澤怡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己方的大纛與敵方的大纛已接在一起……
「萬勝!」
「殺虜!殺虜!」陸小酉不管不顧,掙開李澤怡,繼續向前衝殺。
……
……
那些拒馬、陷馬溝、火,為的便是阻攔他這支騎兵行進。
終於,雁形陣如鉗子一般,向騎兵包圍過去。
他沒說什麼,身後的大纛自然而然地跟上他。
之後。
他們根本不顧東面的姜水,以及姜水上的浮橋,算是給敵騎留了一點退路。
……
他被同袍們裹挾著,匯入洪流,像巨浪一般,猛地撞向了前方的敵人。
他們身後,長矛手藉著他們的保護開始殺敵,也不忘繼續激勵他www.hetubook.com.com們。
否則,一旦讓宋軍援兵再衝殺到主力面前,連敗退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
「黑風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
不夠堅決,他已沒了當初的風采……
但劉黑馬不敢第一時間下令衝鋒。
耳畔,那信使上前,道:「快走,廉公已看出劉黑馬戰意不堅……」
這是郝經的詩,寫的正是當年三峰山一戰,也是這些年來劉黑馬對「蒙軍無敵」的迷信。
猶被親兵擁簇著上前的劉黑馬驀地抬頭看去,迎面只見一桿「李」字大旗已到十餘步開外。
並非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汪直臣布置了渡河之事,親自登上小山。
陣線橫拉了三里多,每一步的距離只能站四列士卒,盾牌手或重甲兵在前,長矛手配上弓弩手或擲彈手,看起來很薄。
敵騎的刀劈在他們的頭盔上叮噹作響,但他們太累了,感覺不到危險,只知道再撐一撐就結束了,以他們的勝利。
他要把劉黑馬那隨蒙軍作戰而贏得的驕傲徹底擊垮。
汗水持續流下,人已快要脫水。
「為何?!」
想到三峰山,劉黑馬放不下他的驕傲。
汪直臣愣在那兒。
靖康之恥便是明證!
這柄長槊重十余斤,李瑕單手夾著,驅馬,迎向劉黑馬的大旗。
「報!能看到大纛都在陣前,雙方主將交戰了……」
「圍住他們!」
凄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李澤怡一個人喊的什麼「敵方援兵」在這些呼聲中根本無人聽到,宋軍的士氣再難被撼動。
很快,前方已是宋軍昨夜駐紮的營地,此時幾乎是空的,因宋軍已向東面逼進。
三峰山之戰便是如此,他隨拖雷以三萬余兵馬迎戰金兵十五萬主力,先敗……而後勝。
宋軍士氣更盛,掩殺上去。
李瑕的雁形陣不是沒有空隙。
營寨以南,滿地都是拒馬。
「大勝就在眼前!」
霹靂炮被擲入騎兵的陣線中,鐵片濺開,人仰馬翻……
遠處傳來大呼聲。
漸漸地,他腦中的馬蹄聲如消失了一般,只剩一個念頭——
李瑕要打服劉黑馬,比謀略、兵力、意志……哪怕是武力,只要劉黑馬還想掙扎,李瑕都願意奉陪到底。
但一時也顧不得這許多,m.hetubook.com.com此時戰場上鏖戰正酣,他迅速下令造浮橋渡河。
……
他看著劉黑馬的大旗迎面而來,也看到了敵兵士氣大振。
他摔倒在地,嘴裏一咸,湧出血來,頃刻卻又爬起來。
二十八年,氣運輪迴啊。
風把對崖的殺喊聲吹來。
李瑕有信心,也有決心。
又有騎兵想衝出包圍,馬蹄重重踢在陸小酉的心口。
「劉黑馬!」
不可控制的,車懸陣收縮起來,成了圓陣。
……
「前進!前進!」
「勝機還在,勝機還在……」
李瑕會調動大散關兵力,這不難猜到。
但速度的優勢也未能保持太久。
所以他選擇了長槊,它最像劍。
要勝!要勝!
「嘭!」
揮刀砍下。
汪直臣有些奇怪,為何劉黑馬並未從鳳翔府調援兵?
有士兵縱馬一躍……
……
「威武!威武!」
「該死。」
「繞過去!」
「律律律!」
只是近年,實在敗給李瑕太多次了。
他放慢馬速,抬頭看去,發現既已繞過了宋軍營地,再要往兩邊繞,便是從來路再殺回去,起不到衝擊宋軍背面的作用。
但,宋軍沒有金軍強。
一聲重響,火花四濺。
馬匹擠過一個個兵士。
「噗!」
「劉黑馬!猶做困獸之鬥耶?!」
隨著騎兵奔跑範圍的縮小,宋軍已漸漸不需要控制整個平野,陣線也越來越密。
因此,疲倦的重甲兵們也沒有別的念頭,被同袍推著往前走。
血霧中,劉黑馬一手執大刀,一手牽韁繩,目光看向那勇不可擋的李瑕,想提刀,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已垂垂老矣。
這是陸小酉追隨李瑕以來,從一次次戰火與勝利中構築出的信念。
就在劉黑馬主力的南面,陳倉道峽谷中已有一支千餘人的宋軍殺出來。
慢慢地,騎兵已奔跑不動了,最後馬與馬擠在一起。
也許能直接包圍李瑕的中軍。
「包圍蒙虜了!」
「要勝了……」
汪直臣已領千余兵力趕至河畔。
更別提滿地的拒馬、槍車、陷馬索。
哪怕能衝破宋軍的陣線,勢必也要付出太慘痛的代價。
既然一次都沒敗過,那就一次都不能敗!
「快要勝了!」
似還想找回當年的勇猛豪氣,劉黑馬握緊長刀,砍倒一個想要後撤的士卒。
「啪和圖書!」
如今他已意識到,在戰陣上劍確實不好用,尤其是馬戰,劍不夠重,不夠長。
「短兵相擊數百里,孤窮轉斗甲盡殷……」
話音未落,只見河對岸劉黑馬高高的大纛已經倒了下去。
幸而同袍們還在叫喊著、互相激勵。
大鎚與長槊相交,長槊徑直以龍蛇之勢捅進那騎兵的喉嚨。
見此情景,劉元振竟是猶豫了一下,沒能果斷下令衝擊敵後。
主將上陣,自是能激勵士氣。
混亂中,李澤怡一把抱住陸小酉,提醒道:「你聽……馬蹄聲,馬蹄聲,敵兵有援兵從渭河以北殺過來了……」
劉黑馬心念至此,已親自迎向宋軍陣線,直殺向李瑕大纛。
宋軍殺聲震天,彷彿未看到他這一支援軍一般,猶在全力進攻劉黑馬主力。
「陷馬溝!」
「咴律律!」
血在眼前潑灑開。
渭河以北。
宋軍士卒們興奮不已,彷彿他們已經勝了。
猶豫了一會,劉元振才做了決定。
思及至此,劉元振驀然浮起深深的憂慮,失去了必勝的信心。
李瑕就在陣前。
……
但這表明,李瑕有所準備。
忽然。
七千人包圍三千騎,哪怕收縮了陣線,依舊顯得很薄弱。何況宋軍正在全力進攻,背面的防備很鬆懈。
披著步人甲的士卒不停喘著氣,已累到了極限。
必要嗎?
因為此戰勝,大散關便能運糧。
「噗!」
但他還不慌。
日漸西移,雙方已交戰了近一整日。
二十歲起便曾獨攝萬戶府,號令嚴明,賞罰不妄,宿將敬服;蜀中大戰時,他孤身入營降服劉整,言辭慷慨,氣度從容,堪稱以一己之魄力服人。
他麾下不是重騎,是輕騎。
汪直臣一指對岸,大喊道:「只待我渡河,可敗宋軍……」
「兒郎們,隨我破敵!」
「大帥威武!威武!」
騎兵加上盔甲武器也有接近二百斤的重量,只有到了距離宋軍陣線五十步左右才能全力衝鋒。
然後李澤怡才想起來,渭水上的浮橋都被宋軍炸斷了,敵方既是有援兵又有何用?
此時是夏日,沒有當年的大雪連天。
眼下所求的,是能撤出戰場。
忽然。
「當!」
繞道敵後,拉開距離,重整陣列,擊敗輜重……當劉元振寄望用襲擾一點點建立騎兵優勢時,李瑕已m•hetubook•com•com決然率陣殺向劉黑馬。
……
今日這場決戰,他心裏始終有「贏不了李瑕」的念頭。
劉元振近來確實有些消沉。
當時,他撤出秦州,退至鳳翔,奉廉希憲之命駐紮于隴山道。
他驅馬向前。
它不深。
「收復關中……」
沒有再迎擊上去的必要……
等他再衝殺上去,正好會遇到大散關的宋軍。
「正將!」
但面對這樣的李瑕,已不可能再現當年勇武破敵的奇迹。
宋軍帶的輜重不是糧草,竟是石脂。
「殺啊!」
最後到了祁山道一役,劉元振徹底被李瑕擊垮了信心……
「萬勝!」
聲振四野。
重圍之中的劉黑馬瞪目看向前方。
戰前,劉黑馬已派兩千騎繞到了宋軍背面。
劉元振突然發現,李瑕的雁形陣並未留下背後的弱點。
戰到此時,猶可憑勇武而勝。
長矛如林,刺出。
陸小酉已殺得忘乎所以,根本沒顧到他身上的甲胄已經裂開,身上多了好幾道傷口。
一道陷馬溝忽然阻斷了騎兵的沖勢。
終於,七千余宋軍包圍了三千余騎兵。
「敵兵有援兵。」李澤怡拉回陸小酉,再次提醒道:「正將組織兵力……」
「呼……呼……呼……」
終於是殺紅了眼,忘了一切……
漢中一敗,十萬大軍倉促而退,則勉強說是為了還爭汗位;
他快要敗了,但還沒敗。
這是大散關的援兵。
就到了西面又如何?
一個個重甲兵挺著長槍,邁動著腳步,叮地一聲與別的重甲兵撞在一起,形成一堵銅牆鐵壁。
宋軍聲勢動天……
「殺敵啊!」
是從昨夜就預料會有騎兵繞后了。
也沒有當年的氣運。
渡河自然不會很快,好在劉黑馬見了援兵,若能保士氣不跌,撐到夜裡,可立於不敗。
「殺破他們!」
砍下馬腿。
能跑的圈子越來越小,馬速也越來越慢。
一桿大纛緩緩而倒……
故而,劉黑馬只能以車懸陣應對,騎兵圍著主帥繞圈奔跑,保持速度上的優勢。
汪直臣漸漸看明白,此時若是能沖一衝李瑕的后陣,即可大勝。
李瑕手中長槊再次捅翻一名騎兵。
李澤怡一愣,竟是被打懵了。
騎士們紛紛拉過韁繩,轉道。
下一刻,號角聲又起。
其實一戰至此,劉黑馬早就知道論兵勢,自己已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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