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章 克敵營

「男兒有淚不輕彈,哭什麼?」
但沒想到,劉垣會敗得這麼快。
他沒有劉整那麼有才氣、那麼強大、那麼自負,能獨自一人對抗這個世道。他做不到,需要有更強大的力量來庇護。
「動作快,放援兵進城!趴在那做什麼?!」
「但他是統帥。」
在連續見過克敵營許多將領之後,李瑕終於是發了火。
「吐了?拿沙子埋一埋,昨日城頭殺人也沒見你吐。」
「他可以委屈、可以憤怒,他叛宋、投蒙,我都可以理解,但不能只剩下委屈和憤怒。因為憤怒於猜忌他的宋廷,轉身帶蒙古人把刀捅向無辜者……你覺得該?」
「忽必烈攻鄂州還下令秋毫無犯,劉整入關中卻屠無辜百姓。」
「多謝郡王。另有一事,請郡王莫怪,罪將還是想跟著劉帥打仗,懇請郡王允劉帥效力。他一輩子掌兵符,離了實在不習慣,也許他一碰兵符,心氣回來了,那傷勢也就好了。且罪將也不願背棄他。」
緊繃的神經到此時才鬆了下來,忽覺渾身無力,差點摔在地上。
「劉帥以前說,為趙宋立那許多功勞沒用。但在郡王眼裡,那是保全京湖百姓的功勞。郡王記得這功勞,故而不追究劉公投敵之事……」
「因為劉帥太委屈了啊!」
劉整患的是破傷風。
天光大亮,一根大樑木從西城懷遠門前被拉開。
李瑕拍了拍茅乙兒的肩,讚揚了他兩句。
茅乙兒抬頭看去,看著那桿大纛豎在潼關城頭上了,他才終於定下心來。
他嗆咳著,重重喘著氣。
直到六月二十三日。
那兵士倒也明白是怎回事,撓了撓頭,也不知說什麼才好,乾脆把背一挺,大聲應諾。
因思緒萬千,他最後乾脆把麾下所有的士卒們都聚在一處,大聲訓話。
「城門,」茅乙兒捂著腹部,道:「城門還沒開吧?」
「將軍?!」
「將軍,婁都頭說是否等到天亮開城門為妥?雖說是郡王信令,但確定一下為妥?」
他身後的宋和_圖_書軍士卒也不管他們,任由這對父子說話。
「全天下就他一人受委屈嗎?!蜀地百姓被屠殺殆盡都比不上受猜忌的委屈?!」
「起營!分批帶進潼關!」
「劉帥只是料算得比別人更遠。之所以主動投降,是被宋廷猜忌太甚,呂文德又逼迫於他,他不得已……」
沙石「唰啦啦」滾滾而下,士卒們上前抬走石塊,現出下面被砸爛的血肉與骨骸。
「父親,軍中有叛徒啊!」
李瑕像是在問何泰。
這些人全都是穿著便衣過來,但劉整知道,他們都已降了李瑕。
「滾!滾!」
「不知。」劉垣道:「三弟領著四弟往華山峪去了便未再回來,當夜,我們的大營便被宋軍圍了。有多少人也未看清,只知四面八方都是。孩兒不識關中地勢,也不知該如何突圍……」
「打仗難免需要因糧于敵,實屬常事。且此事劉帥也做不了主,恰是如此才由他領兵。」
……
「劉帥傷重不治了……」
這日見了李瑕,談及這次守潼關的種種,茅乙兒又報了牛平與茅五背叛之事,愈說愈覺戳心。
「自是不容屠城之人。」
何泰低頭,沉默了好一會。
何泰雙眼一紅,很快有濁淚落下。
「是,因糧于敵,實屬常事。前陣子我帶騎兵去鄧州,因為鄧州與我接壤,能從漢水、武關道出兵攻之,再圍點打援,先取其主將。但我就想不出辦法攻洛陽、開封。劉整帶一萬探馬赤軍,直奔長安,打算如何破城?可有計劃?」
何泰本還有別的話想說,聽到後面,還是應道:「不該。」
潼關西城樓上,茅乙兒回頭看去,只見一隊兵士已撞門進來。
都是北歸人,都被宋廷猜忌,一輩子在一起經歷同樣的一切。
也有人給了李瑕回答。
茅乙兒心一沉,竟是因那張淳樸的臉而感到些恐怖的意味。
「這……」
「你呢?你是更在乎你的委屈?還是想活在一個屬於北人也屬於南人、能保護百姓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死於屠殺……甚至更好的國里?」
「前日,三弟突然領著殘兵回到營中,言父親在華州遭遇宋軍埋伏,被圍在華山峪,我便讓四弟帶了半數兵馬前去支援……」
「吹走就吹走了」說來容易,打死了往日袍澤,心裏卻沒那麼容易過去。
想罵李瑕無恥至極,終於沒能罵出來。
劉整聽到這裏,已是怒不可遏。
這日,劉整麾下的部將當中有人堅持只追隨劉整,有人則不屑、冷笑。
「我們這就去開城門。」
「我這兩年也常想招降的標準,難就難在我們這個時代。一是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遺禍;二是蒙古動輒屠城的暴行。那麼,北歸人的『情有可原』與『罪不容恕』之間如何衡量?」
劉整猛回過頭,才知自己果然是在潼關附近。
他知道李瑕既已從武關回師,那便可能擊敗劉垣……原因太多了,劉垣已成孤軍深入,只有七千余兵力被堵在敵境,只等看到李瑕的兵馬,再得知去長安的主力已敗,軍心就要大亂。
「之後呢?」
劉整詫道:「他不用你領兵?」
劉整終是嘆了一口氣,抬眼掃視了那幾名看管他們的士卒一眼,又看向劉垣,問道:「你投在李瑕麾下了?」
那刀槍明晃晃,嚇得他心跳不已。
「何泰,當年隨劉整取信陽的十二驍勇之一,官任副統領,叛逃後任蒙古千戶,賜銀牌。是這克敵營七個千戶中資歷最老的……」
何泰抬手抹了抹眼,卻是重新回到校場上,繼續整編兵士。
「何意?為何沒有。」
「你們受夠了沒有?這個南人歸南、北人歸北,胡塵瀰漫,屠刀飛揚的世道,你們受夠沒有?」
劉垣大哭……
「你做得很好,在狂風中扎住了根。不止是勁草,更是棟樑。」
「沒有。」
「誰敢捆著將軍?」
「不一樣,殺敵時腦子是熱的,今兒看他……嘔……」
又像是在問天下所有人。
之後,劉垣才提及為hetubook.com•com何這麼快便被俘,開口便是痛斥了一句。
「報將軍!援兵來了!」
「被圍一日,便敗了?」
被轉移到潼關之後的幾日間,一直有舊部來看他。
劉整一聽,便知劉垣在這裏說了假話,替那些人隱瞞下來了。
他這才完全想明白那日相見,李瑕話語里的意思……
「父親?父親!」
「他可以降,問題是降了之後如何做,多少北人為了勸忽必烈止殺,多年來不停努力。而劉整帶著蒙人來打草谷?之後毫無悔意,開口閉口與我言才華、委屈?」
「李瑕不可能收服我部下,不可能!」
「孩兒無能。在潼關西面紮下營沒多久,便得到二弟傳來急信,稱夏陽渡遭遇宋軍襲擊,不待孩兒派兵支援,夏陽渡便丟了。既斷了退路,孩兒只好猛攻潼關。由西面攻潼關,很快便截斷了潼關與十二連城之間的聯絡。直到五日前得到董元帥的傳信,東面已拿下金陡關,本以為潼關立即可破……」
「俸祿、家小等實際問題,先前已記錄過了,你可還有問題?」
劉垣愣愣看著劉整腿上的壞疽,應道:「孩兒願在父親膝前盡孝,往後作個平頭百姓……」
「李瑕只讓我來見父親,說是念在父親曾為國立功,允我們父子團聚……」
……
消息再傳到何泰耳中已是日暮時分。
一個部下跑來探望,將劉整的憤怒推到了頂點。
重要的是,克敵軍中有多少人是這樣?還有多少人能與我們一起建國?偏激很容易,做事卻很難。尤其是艱難困苦的事業,沒有信念的人做不來。」
……
又像是在問所有北歸人。
「末將不明白……他們怎麼就能通蒙?一個救過我,一個是我同鄉,平日里都不是這樣的啊……」
「旁人都在想辦法,就劉整沒辦法?同樣是投降,楊大淵殺蒙古使節,苦守大獲城,直到真守不住了,為保全滿城百姓而降。劉整呢?形勢還未到最壞,主動殺人投降。」
待有兵士衝上前扶他,m.hetubook.com.com茅乙兒再一低頭,才發現不知何時腹上已中了兩刀,還在涓涓流血。
帳篷外,忽有人大喊了一聲。
營帳中,劉整愣愣看著劉垣,許久不敢相信。
「劉帥並未真這麼做,郡王阻止了他。」
「郡王明鑒,攻破夏陽縣后,並非劉帥下令屠城。」
「嘔!」
他才要再撲上去,下一句話已落在了耳邊。
他曾經以為他像劉整。
卻見那說話的兵士臉色黝黑,一臉淳樸,認認真真又重複了一句。
也是剛才實在是太過於激動,竟是到此時才感到疼。
「不用我,鄧州驍勇,他休想收服……」
「怎麼會?李瑕還沒把我押到軍前以威脅於你,你如何就……」
都聽懂了?你們……他娘的……你們不是歸正人了,從今以後,我們腳下的是自己的國土,都給我堂堂正正地活!」
劉整大怒,又罵那穿著粗布麻衣的劉垣無能。
……
「你們……」
……
「當然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陪我們打這種逆風的戰,所以說疾風知勁草。能被風吹走的無根之草,吹走就吹走了。」
「末將的軍中有叛徒啊……他們以前不是孬種,是我沒好好治軍……」
李瑕問道:「你可知蒙古人煉屍油時,投進油鍋里的人還是活的嗎?」
「誰?!」
他麾下的舊部,從在克敵營開始,到入蜀支援再到北上投蒙……一直被他視為心腹精銳,實難想到會有人敢動他的長子。
劉整喝了一聲,眼中綻出常勝將軍的威風。
最後,他伸手探向空中,似還想捉回他的功業。
「垓兒,他……如何了?」
趴在地上嘔吐的士卒連忙起身,繼續搬開木石,緩緩拉開了城門。很快,一隊隊兵士入城。
郡王還答應繼續留著我們克敵營的旗幟,我們要叫人知道克敵營不再是金國降兵、不再是宋國降兵、也不再是蒙古降兵,我們不是降卒,也不是北歸人,我們是中華之軍!
「懇請郡王諒解,劉帥也沒辦法,他在蒙古人麾下……」
他全身乏力、頭痛,漸hetubook.com.com漸出現了面部癱瘓的情況。
話未說完,劉整已是大怒,吼道:「他不用我劉家父子領兵,休想沾我劉家兵馬!」
沒過多久,便是李瑕與對方的談話聲響起。
「這就去開城門吧?將軍。」
但今日才發現,他不是劉整。
「唉,被砲石砸死的,屍體都沒來得及拉出來就被堵在城門下了。」
「我前幾天與劉整探討。我說,我們需要一個有秩序的、統一的、強盛的國,來避免蜀地被屠殺的悲劇,來避免北人無國可歸的困境……別的北人與我的爭論點只在由誰來建這個國。
劉垣道:「軍中有叛徒,昨夜突然押住了我,想必是三弟留下的幾個傷員攛掇的。」
「什麼?援兵來了?」茅乙兒看著地上的屍體,喃喃道:「何必呢?」
「全都聽著,誰再叫我們降卒,揍他!郡王會給我們作主,這是劉帥臨死前求郡王的,他說他不願再領兵,只願讓我們不再受欺負。
「所以我還沒殺他。」李瑕道:「但你卻要我用他?」
「是打算驅使數萬百姓蟻附,建砲車、煉屍油?」
劉垣卻是沒有馬上回答,只搖了搖頭,小聲道:「不是某幾位將領。就是些小卒,父親不知名字。」
潼關。
人不同,答案當然不一。
城樓上,楊奔拿著一本冊子,勾了一下,介紹了一個被帶上城樓的俘兵將領。
……
茅乙兒愣了愣,眼神頗為茫然。
李瑕點點頭,稍鄭重了些。
「……」
又像是在問克敵營。
話到這裏,李瑕看向何泰,又問了一句。
劉垣已跪倒于劉整身前,看著劉整身上的傷勢,大哭不已。
劉整不同,劉整隻在乎他自己。他委屈,一直說是宋廷把他逼成這樣。也許吧,宋廷也想過要殺我。但我現在沒工夫理宋廷帶來的委屈。
「什麼?」茅乙兒愕然了一下。
所以,劉整思來想去,才會表示願意勸降這支兵馬。他不想看到兒子與部下力戰而死,哪怕李瑕不答應再用他。
那當時劉垣是被押住了還是被說服了,便不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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