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一會兒，再開口，說出的話卻是又讓鄧剡感到難堪。
「我……」
「說啊，你喊我劉將軍就可以，有什麼話你說了我才好反駁你。」
鄧剡聽了這句話，只覺心裏莫名地顫了一下。
李瑕掀簾看了看，隨口閑聊道：「出門還是騎馬方便。不過近來關中道路剛修整過一遍，乘馬車感受一番。」
「這位將軍……」
鄧剡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看到的似乎只有一個見不到兒子的老人、一個見不到父親的孩童，但誰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天下又有多少？
忽然一個頗為粗莽的聲音打斷了鄧剡的言語。
鄧剡嘆了口氣，道：「如秦王所言，『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隆興北伐，晚了。」李瑕道：「後來的再多次北上，比得了岳飛朱仙鎮大捷嗎？」
果然，李瑕反了。
他腦子很亂，總是這樣走神。
兩人走過田埂。
轉頭一看，見說話的是個滿臉絡腮胡的武將，正瞪著牛鈴般的大眼看著這邊。
因為緊張，鄧剡行禮時有些不自然，也未敢細看端坐在上首的李瑕。
「秦王何不放他回洛陽？」
沒過多久，馬車停下。
李瑕抬手指向田間的老漢，又道：「我來告訴你我要做什麼，我要在這個老農的有生之年攻下河南，讓他們父子團聚。」
「不放。」李瑕道：「戶籍在此，分了田地，怎能放了。今日放這一個，明日又要放幾個。或者，他想要大金天興皇和*圖*書帝，我還能立國稱『大金』不成？」
「今後上國捕亡之人，無敢容隱。寸土匹夫，無敢侵掠。其或叛亡之人，入上國之境者，不得進兵襲逐……」
心裏有了這種感受，他就會覺得，秦王如此身份，出門還如此輕車簡從，真是難得……
……
「如犯官猜得不錯，秦王有大志向。」
昨日下過雨，田地十分泥濘，走得一腳深一腳淺。
鄧剡畢竟官小，只經歷過兩次莊嚴肅穆的朝會，沒見過大宋官家君臣奏對時如何，一時便覺得李瑕的議會果然是不夠莊嚴。
鄧剡這一路來長安整整趕路二十八日，雖說有王翠派了人護衛，卻也吃盡了苦頭。
當然，更深的原因，還是李瑕過往的功績。
鄧剡不由又想，這一個小女子到底是何身份，都參与到這樣的國家大事里來。
心頭才起這些感受，肩上卻已被那武將一摟。
鄧剡抬起頭張了張嘴，卻忘了言語。
兩人上了馬車，鄧剡恭敬地在車簾附近坐下。
「秦王，其實只要兩三年光景，待大宋緩過了這口氣，廢除和約，北伐中原亦非不可能。」鄧剡道：「當年雖有紹興和議，但也有隆興北伐。」
但鄧剡不是聞雲孫，馬上便被李瑕話語里的強烈對比煽動了情緒。
「話雖如此，然情況不同，今秦王也正需要休養生息。」
沒想到，李瑕卻是直接頂了回來。
他有些訝異，此間雖然簡陋，但終究是和-圖-書王府議事，居然還有這樣口無遮攔的漢子大聲喧嘩。
「秦王治理得好。」鄧剡附和著應道。
「到了。」
鄧剡話到一半，才留意到李瑕並沒有管這邊，正俯案寫著什麼。
「再說了，狗朝廷待你有甚好的？都流放到這裏來了，你是犯人，我們是反賊，天造地設。」
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結果就這麼直接乾脆地拋出來，倒讓鄧剡有些不知所措。
鄧剡意識到這也許會是勸說李瑕的一個突破點，遂肅容問道：「犯官冒昧，請秦王節哀……」
長安這邊，竟然是在為某人治喪。
順著李瑕的手指指去，只見一個老漢正佝僂著身子在田間除草。
「有些事一錯過就是一百年、兩百年。你要讓幾代人活在分裂、屈辱、卑微之中，去保你那趙氏皇帝能坐他的龍椅上紙醉金迷，是嗎？」
耳邊那粗莽的聲音又響起，但鄧剡並不想與這位劉將軍爭辯，目光往上一抬，忽發現李瑕袖子上還掛著一條麻布。
鄧剡本以為那孩童是在玩耍，但仔細一看，卻發現他竟是真的以一根木棍挖出了一條排水溝。
百年的屈辱與當今官家夜夜笙歌一對比，讓他的血氣一下就漲到了腦里，連脖子都有些紅。
「那老漢不是長安人，是洛陽人。他一家人是十多年前才到長安的，但兄弟親友還全都留在洛陽。前些年，他兒子回去探親，結果長安被我佔了。他們父子分隔已有五ｈeｔｕｂｏok.cｏm•cｏｍ年。」
「不是大宋的秦王了，沒耐煩再侍奉這孱弱偷安的小朝廷。」
這樣乘車出門說話，他自然了許多，不再像剛才在王府大堂上那般拘謹，略略沉吟，將話題引到了正事上。
鄧剡張了張嘴，後面的話就這樣噎住了。
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李瑕得到議和的結果也就在這幾日，哪怕此時說要造反，必定還不是與所有臣屬商議的最終結果。
「隨我到城中走走……」
還有種不真實之感。
「於是你來，勸我接受這屈辱，勸我陪著趙宋朝廷再一起跪下去？」
還有機會勸。
「我知道。」李瑕道：「時機不對，實力不足，且蒙元虎視眈眈，絕不是我該與大宋翻臉的時候。」
這是背的紹興和議時的盟約，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具體執行方略。
「秦王是說，所有的孩子？」鄧剡試探地問了一句，只覺得李瑕這個願望實在太過瘋狂了。
目光再一轉，這堂上眾人上臂同樣都掛了麻布。
其實他本也是天之驕子，三十歲中進士，想要富貴安逸很簡單，只需要什麼都不做。不成想將自己弄成了牢囚逃犯，千里迢迢跑到這裏，被反賊們環伺。
「是，與我說話不要含蓄婉轉，直接說，我想稱帝，一統天下。」李瑕道：「我的志向就在那十六字的宣稱里。」
「秦王這是氣話，恕犯官直言……」
李瑕道：「我以前想得很好，想讓這樣大的孩子都能上學堂讀hｔｔps://ｍ•ｈｅｔｕｂook•ｃｏｍ.com書……後來發現，根本是異想天開。供不起啊，供不起。」
鄧剡一愣。
「然而，眼下絕非稱帝的好時機。」
顯然，王翠還讓護送他來長安的人帶了信給李瑕。
「依我來看，你這犯官與其要『直言』那些婆婆媽媽的破事，不如隨我們造了趙宋鳥朝廷的反。」
鄧剡本以為李瑕是要帶他到軍營中以展示軍威，沒想到下了馬車一看，眼前卻是個普普通通的村子。
「趙宋想要太平，可以理解。」李瑕又道：「但我想要大一統，趙宋阻擋不了。」
「嘿！你這人，王上說的是氣話不是，要你來定？你是王上肚子里的蛔蟲不成？」
鄧剡這輩子最敬佩的人是他的摯友聞雲孫。
他這第一句話還是用了點小心思的。
如果是聞雲孫在場，凡事看得更透徹，更有主見，自然能識破李瑕的話術，從這世間的規矩與個人野心方面與李瑕討論。
「屈辱嗎？」
鄧剡默然片刻，道：「屈辱。」
人在這種疲憊的情況下狀態並不好，尤其還是處在陌生的環境之中，面對一群氣場強大之人。
其後，他向鄧剡招了招手。
「犯官鄧剡鄧光薦，見過大宋秦王。」
「看到那個老漢了嗎？」
「王堅王將軍病逝了。」
……
南與北的分割，幾代人的親情永隔，就在紹光年間的一紙稱臣之表當中。
但僅僅在隨著李瑕走出大門的短短時間內，他也對李瑕升起了一些敬佩之意，原因很奇怪hetubook.com.com，或許是因為李瑕身材高大，讓他有種在氣勢上被死死壓住了的感覺。
終究是底蘊不足，草台班子的氣質未褪。
李瑕抬手止住了鄧剡的話，道：「這些，我比你更了解。但你記住，我們做選擇的時候不能只看困難。」
出乎意料的是，長安的道路竟然也頗為平整，馬車的車輪上似乎也有不同，行駛起來並不太顛簸。
李瑕這才擱下筆，眼神顯得有些遺憾。
「那老漢算是幸運的，不幸的人更多。」李瑕問道：「這世上，天南地北與親眷遠隔他鄉的人多了。有幾輩人至死都見不到自己的血脈至親一面。」
五月中旬的天氣還不算太熱，那老漢卻光著個膀子，身上大汗淋漓，而一個孩童正拿著一根木棍在田邊挖溝。
就在其案頭，還擺著一封信，信紙與信封正蓋在王翠所給的令牌下。
他無意識地縮著脖子，微微彎著背，雙臂下意識地收在一起，整個人顯得十分地不自信。全然不像是三年前登科時的意氣風發。
鄧剡良久無言。
李瑕站起身，先是向堂中眾人道：「你們先議吧，議定了再談。」
「不錯，這正是我想與秦王說的，眼下秦王一旦稱帝，戰事必起，到時……」
鄧剡一驚，倒不是因為對方的言語，而是實在被摟得太緊，一抬頭，便近看到這高壯大漢滿臉鬍鬚里密密麻麻的傷疤，頗為駭人。
他本該是來勸說李瑕的，但此時此刻卻發現自己在還沒防備的時候，卻是被李瑕先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