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有水手將長篙一撐，一隻新紮成的竹筏從岸邊划向江心的叛軍戰船。
但歡呼聲也沒有持續太久。
孟光汴又被江浪拍了一個巴掌，連忙繼續鑿船。
可見，這種內戰打得再厲害，上位者根據形勢還是可以隨時談判的。
好在，李瑕以及許多將領都察覺到了士卒們的心態變化，在軍中安排了訓導官做撫慰。
「啊！」
一塊巨石砸落，把孟光汴身邊那個士卒砸得血肉模糊。
「好景不長，主張抗戰的陸放翁至漢中不到十月，宣撫使王炎被貶官，趙宋以『不拘禮法，恃酒頹放』亦罷了他的官職，他十分憤慨，遂自號『放翁』，陸放翁這個字型大小，是他對趙宋的失望。我再教你們兩首詩……」
「我……」
因為想在這世上留下什麼，他喃喃地說著自己的名字和家鄉。
忽然有士卒上前稟報道：「陛下，敵將派了使者求見。」
只有那些普通士卒的屍體還在順江漂流，再也找不回他們丟掉的性命……
卧龍鎮，漢水邊。
「癟三，給老子撐過去！」
宋廷指責他是叛亂，他則認為是宋廷背叛了立志恢復中原的天下人。
箭矢射在盾牌上，如同大雨傾盆。
浪濤里，有幾名宋軍士卒害怕中箭，跳下江，游到孟光汴身邊，拉著他的繩牽，終於開始鑿船。
孟光汴丟開自己的盾牌，拿出一根大鐵釘與大鎚，在搖搖晃晃中想要去釘叛軍的戰船。
「啪。」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陸放翁不自哀，可惜有ｈｔtｐs://ｍ•ｈｅtｕboｏｋ.coｍ.cｏｍ心殺敵而連用武之地都無，這是趙宋的悲哀，下一首是『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可有人知道是何意……」
江漢畔鋪灑的是真的血。
唐軍士卒已不能因為殺傷這些宋軍士卒而感到喜悅。
「噗。」
宋孝宗乾道八年正月，陸遊赴漢中，在四川宣撫使王炎的幕府為官，在漢水邊從軍，每日望著終南山的山石嶙峋、白雪晶瑩。
箭雨落下，圍繞著這艘戰船，江水已泛紅。
於是有唐軍士卒大喊著問道：「孬種們！還有血氣嗎？寧願死在你老子手裡也要給外虜下跪吶？！」
「……」
「放箭！」
一桿極長的矛從戰船上伸下來，輕而易舉地就捅進了那宋軍士卒的脖頸，像扎魚一樣。
他願意縱容這種對罵，因為提前做好了準備，他相信比起自己的士卒，呂文德的士卒更容易被動搖。
又一隻竹筏劃過來，宋軍士卒放箭掩護。
遠遠地，有鳴金之聲傳來，船艙外響起了唐軍士卒們的歡呼聲，歡呼又一次擊退了宋軍的攻勢。
「咚。」
唱著唱著，他們因殺傷宋軍士卒而產生的愧疚也被填補了許多，底氣也漸漸更足。
……
「老子寧願叛亂也不會給蒙虜稱臣，繳你娘的歲幣……」
唐軍士卒的軍歌在一遍一遍地唱。
房言楷每次教人唱這首詩，都會仔細講這背後的故事。
可這裡是戰場，他只能死死握著手裡那繩索，掛在叛軍的戰船下，避免被江水衝到更遠處、被箭矢射死……
有同袍用和*圖*書力抱住他的腿，遞來了繩索，孟光汴綁住了麻繩，用力把竹筏與戰船拉在一起。
竹筏晃晃悠悠，時而靠近戰船，時而拉遠。
唐軍士卒們平時多有識字，雖不懂詩的格律，但只要聽得解釋，還是能明白詩的意思。
「去死啊！」
「噗。」
「鑿爛叛軍的船！」
是安豐知縣親自給他起了這個名字。
「咚」的一聲響，像剁豬骨一般。
他肩上已中了一矛。
終於。
「船被鑿破了！」
夕陽如血。
船艙里廝殺的人似乎都在這一瞬間清醒了一下。
伴隨著慘叫，有兩名宋兵中了箭，跪坐在竹筏上。
這是陸遊的詩，史俊、房言楷都選了它來激勵將士。
沒上過戰場的人往往認為士卒們該很英勇，可一般來說，十二個人在竹筏上只要有一個人慘叫，另外十一個人就能被嚇得不知所措，掉頭回去。
「娘的。」方才被拉住的叛軍士卒罵了一聲，驚魂未定。
「孬種們……」
孟光汴努力從江水中仰起頭來，吼道：「黃陂，這裏！」
終於，盯著竹筏再次接近戰船之時，孟光汴看準時機，用力砸了一錘，將大鐵釘敲進了戰船的兩塊木板拼接之處。
「猛有用？有用嗎？趙宋都議和了，還猛？」
他奮力用手握住那鐵釘，腳下的竹筏卻要離開他的腳底，使得他幾乎是被吊在了叛軍戰船上。
每日打掃戰場，他們都有種「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覺。
「硚口，你來撐……」
一塊木板被他用力掰斷。
鏖戰了半個多月，他們漸漸也意識到，
hetubook.com.com他們所殺掉的很多人原本都是抗蒙戰場上的英雄。
氣喘吁吁回頭一看，出發時的十二個人已經只剩下六人了。
「拿木板來，這人卡在這正好堵住窟窿先……」有人喘著粗氣吼道。
江畔那頭，宋軍士卒始終沒有回應。
「死了？」底艙中的叛軍問了一句，拿了些皮革，塞在了屍體周圍。
好在這一隊宋兵是呂文德的親兵營，頗為悍勇，才能繼續前行。
「堵住！」
孟光汴聽到底艙里有人大喊，連忙開始撬這個窟窿處的木板。
李瑕與房言楷對視了一眼，眼神都有些瞭然。
「噗。」
「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娘的，叛軍箭矢真多。」
有人拿刀砍孟光汴的手，第一下卻沒砍斷，刀砍在小臂的骨頭上。
船窟窿里突然有一柄匕首捅了出來，正插|進他的眼窩，卡在他的眼骨上。
「嗖嗖嗖嗖。」
「我……叫孟光汴……安豐……安豐人孟光汴……」
「盾牌！」
「老子以後光復燕雲十六州叻。」
終於，他們進入了叛軍箭矢能覆蓋到的範圍。
小竹筏抵在了戰船下面。
「艙里還有水呢。」另一名叛軍踢著水，嘩嘩作響。
罵罵咧咧的士卒轉身走開，另一人則上前拍了拍孟光汴屍體的肩。
「堵上！」
想了想也沒啥好說的，他吸了吸鼻子，最後丟下一句。
「繩！」
每日便是那些敢奮不顧身作戰的宋軍士卒被推上戰場犧牲。
「光復汴京的光汴……」
比扎魚都簡單，站在船舷上的叛軍士卒只需要一紮，就能收走一條人命。和圖書
他不想死。
「光復汴京……就他？」
回頭一看，只見那撐篙的水手已經被叛軍的箭矢射死了。
名叫「孟光汴」的宋軍隊正罵了一聲，迅速從盾牌的縫隙向外看了一眼，喝道：「上，殺李逆！」
孟光汴鬆開了手，不再捉著那叛軍士卒，他心知自己必死，忽然就泄了氣。
隨著他用力一敲，一個大窟窿被砸了出來，江水咕嚕咕嚕往戰船的底艙里灌。
「閉嘴，別嚎了！」
「他挺猛的，差點一個人弄沉我們的船，嚇死我了。」
在他們眼裡，詩詞是很高貴的東西，能學到兩首詩都格外驕傲，因此每次都聽得十分認真。
雖說是老兵了，一炷香時間不到就把日夜相伴的同袍手足全葬送了，怎麼能不哭。
「篤篤篤……」
良久，江邊的宋軍士卒也開始回應。
漢江上的浮屍還未清理，就有載著宋軍使者的船隻划向唐軍陣列。
這正是李瑕這些年的戰略。
「殺了他。」
……
「狗賊們！你們先叛亂的！」
「撐好盾牌！鑿……」
「……」
呂文德再混帳，曾經確實是抗擊蒙軍的中流砥柱，他麾下確實還是有很多忠肝義膽的將士。
他還想回去孝敬他娘。
「噗。」
船底艙里的那名叛軍也嚇了一跳，迅速想往回收。
這種時候，呂文德派人來，必是因為史俊。
浪花狠狠砸下來，抽得人又冷又疼。
肉泥才糊在孟光汴臉上，又腥又熱，下一刻船已翻進漢江里。
「篤、篤……」
「大兄弟，我六安人。」
孟光汴眼睛劇痛之下死不撒手，竟是半個人都被拉進那窟窿里和圖書，肩膀死死卡在木板間。
如說故事一般說完陸遊的一生，房言楷最後道：「我教你們這首《金錯刀行》，因為我們會像陸放翁到了漢中所希望的那樣，收隴西，取長安，經略中原，九州一統。」
「鑿船！」隨著又一聲大喊，南邊又有竹筏漂了過來。
「娘的，這宋兵剛才說什麼？」
「嘭！」
「晚上再舀吧。」
李瑕站在樓櫓上，用望筒掃視著對岸，看著兩軍的對罵。
傍晚時分，一場戰事告一段落，唐軍中很快合唱起了軍歌。
「咕嚕嚕嚕嚕。」
另一方面，這樣的大將為了與蒙人互市而不顧國家大利，也顯得呂文德更加混帳。
他還提出了軍事主張，「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
孟光汴的胸腔卡在窟窿里，喘不上來氣，臉色漲得青紫。
他今年三十一歲，他娘生他那一年，他爹隨軍參与了端平入洛之戰，光復了汴京。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盾牌頂起！」
竹筏上的宋兵們個個提著盾牌、抵擋著前方射來的弩箭，曲著膝蓋以保持身體的重心。
……
孟光汴一瞬間就想要哭。
孟光汴劇痛，發了瘋地用手去捉，混亂中順著那匕首捉住了一條胳膊。
一開始聲音很小，其後，在將官的默許下，唐軍士卒們的聲音匯聚了起來。
但戰略執行到收復長安之後這一步，他卻是與宋廷決裂了，轉而東進攻宋。
底艙里的幾個叛軍開始跑動起來。
「啊！拉我！拉我！」
船舷上那正專註扎人的叛軍士卒終於「噗通」一下落進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