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降不降這個問題正式被擺到了他面前。
其後蘇劉義的戰船從眼前駛過，給了他一些激勵。
劉師勇聽得愕然，道：「我還以為你是個有氣節的人。」
劉師勇卻有些愣住了。
前方有小船上的士卒揮著旗幟，沖劉師勇大喊起來。
劉師勇不聽這些，問道：「獻江陵城投降的就是你？對，就是你！」
「我是廬州人，我很小的時候，蒙古人殺過來，我爹娘都被蒙古人殺了，是官兵救了我。我們淮兵都是好樣的……」
再睜開眼，眼前是一木樑，木樑上是灰色的瓦頂。
才從椿月軒赴宴歸來，馬上置身於這樣的戰場，他感到比往日要辛苦得多。
「能一樣嗎？！」姜才喝道：「能一樣嗎？！」
吞了兩口口水，劉師勇把刀一丟，往酒罈邊一坐，拎起酒罈拍開封泥就往嘴裏灌。
「為何要分清？」姜才道：「但凡歸順，那就只管是好是孬。往後當官敢貪的便殺、打仗敢逃的也殺，只要能教天下成了太平盛世，我管他遇到蒙元攻來降不降？」
劉師勇哈哈大笑，把刀往脖子上劃去，眼前便黑了下來。
「娘的，老子不害弟兄們的性命前程，想投降的自去投降！」
江陵城上不再拋射砲石。
待酒喝得差不多了，他重新拾起地上的刀，再次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眼前出現了一個人。
「投降……」
劉師勇不由大驚，暗道叛軍居然還有載著砲車的大船。
「今日不是蒙元攻過來。」朱禩孫道：「天子是李唐之後，本就是天下正統。」
文官終究是口才好些的，一番話和圖書說得劉師勇默然無言。
他是武夫，沒讀過書。他的忠義不是讀書人那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綱常，而是覺得，自己從一個士卒升為都統，一輩子領著俸祿養活家口，就這麼降了，不該。
「你是想勸降我？」
「我們也降，我們也降了！」
劉師勇閉上眼想了一會，猶決斷不下。
末了，朱禩孫道：「我不是怕死之人，但我更願意活著，看著世道變好。至於國號是什麼，皇帝姓什麼……在見過人間煉獄之後，已不那麼重要了。」
「劉將軍，走不掉了。蘇將軍來阻叛軍，請劉將軍儘快疏散下遊船只。」
「他是李逆的八拜之交。」
「阻不住了……」
「興亡有定數，天命非人力可抗……」
「劉將軍也是為國殉難過一次的人了啊。」朱禩孫嘆道。
連他麾下的將士也在勸說。
「言盡於此，待會姜才便要來看你，他與你是半個老鄉，便聽他一句勸吧。」朱禩孫最後道：「留得有用之身，當思報效天下，而非只報效趙姓君王。」
「將軍，降了吧。」
雖只有半日，卻已足夠讓人體會到溫柔鄉是英雄冢。
「聖明天子論功行賞，豈管一點私誼？往後風氣一新，世道會越來越太平。」
不久前還聽著那些俏麗小婢的柔聲細語，此時卻要身披重甲來回奔波、與一群粗莽惡漢竭聲大喊。
身邊有人說了一句，很快便聽得腳步聲，有人走過來，探頭看了一眼。
但各種疑惑，全都被姜才這一個傲氣的表情打消了。
說罷，他自轉身走進艙房。https://www.hetubook.com.com
事到如今，夏貴那「大宋已享國三百一十年」的論調已讓劉師勇失去了戰勝的信心。
又是一枚砲石轟然砸下，砸中了前面的一艘船，木頭斷裂聲響，水花濺得很高，潑了劉師勇一身。
主帥指揮混亂，導致士卒更加混亂，江面上船隻擁堵，擠得水泄不通。
對方握著他的手，道：「何必呢？」
甚至於碼頭上已有勞役開始哄搶輜重。
因朱禩孫頗真誠地給劉師勇說了個故事，劉師勇沉默了一會之後，也真誠地開了口。
「你們能說服我，能說服他嗎？他是進士出身。」
「我知道。」劉師勇道：「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讓弟兄們降了，但我累受國恩……」
「彭！」
他素來好酒，此時想到的是就算殉國也不該浪費了這好酒，要上路也等喝痛快了。
劉師勇答不上來，只好道：「那這麼說吧，不管誰打過來，先降的定是骨頭軟的。老子就不想當骨頭軟的。」
「劉將軍！」
劉師勇有些猶豫，說來旁人或許不信，此時讓他難以拋舍的……確實是忠義之心。
「陰曹地府與我家老屋還有點像。」
「將軍以戰功升遷，豈有虧欠趙氏之理？！」
姜才毫不客氣地在劉師勇肩上打了一拳，道：「我一看，江陵城裡一些無能官吏、酒囊飯袋都歸順了，反而是你竟還要為趙氏殉國，糊塗了不成？」
「我不是這意思……雖說不是蒙元攻來，但我不願與某些軟骨頭混在一起，回頭哪能分得清。」
朱禩孫搖了搖頭，道：「並非如此，我和*圖*書是看賈似道、夏貴敗退，局勢已不可挽回，方才做的決定。」
但局面已不是他能把控的了，漫江都是「投降」的呼喊聲，周圍一個個的將領全都下令砍倒宋旗投降。
那是前些天賈似道送給他的，上好的瓊腴酒。
朱禩孫走後，又過了一會，姜才便匆匆趕來。
「我不明白。」劉師勇道：「這樣……有什麼不同？我的弟兄們為朝廷戰死，結果你們還是一樣地當官？」
「降了！江陵降了！」
將頭盔解了，他拔出腰間的佩刀看了看，試著往脖子上架……餘光恰好瞥見了床邊擺著的幾罈子酒。
「你是很早就勾結李逆了？」劉師勇又問道。
劉師勇默默聽著他說成都慘狀。
他一會鄙視朱禩孫，一會又認為對方說得對。
然而，諸路宋軍敗逃的速度實在太快，轉眼間他們這些逃得慢的已經落在了最後。
一杯酒下肚，像是燒到了胃裡，身上有了熱氣，滿腔的憤郁便發散了出來。
抬頭看去，卻見上游的江面上肉眼可見之處還是宋軍的旗幟。
眼下能做的唯有儘快撤離。
劉師勇轉頭看去，只見那些士卒、船工、民夫得不到命令，正在如螞蟻一般慌張亂竄。
城頭上的降將投降了猶嫌不夠，竟立即反戈，以同袍的血來討好叛軍。
……
劉師勇瞪大了醉眼，問道：「你是叛軍？」
「今日老子是開了眼了。」
「劉將軍醒了。」
「朱安撫使？」劉師勇不由驚訝，坐起身來，四下一看，道：「我們逃出來了？」
朱禩孫在宴席上正氣凜然指責別人勾結叛軍，接著，一道熱菜都m.hetubook.com.com還沒涼的工夫，就已經降了？
終究還是有人能在大宋的歌舞昇平之中維持著志氣……但若是眾人皆醉，獨醒之人便顯得格格不入了。
把艙房門一關，外面的混亂與亂七八糟的事他全不管，哪怕船要沉了。
「下游是哪個的船堵著？！讓他們讓開！」
「還不知道。」姜才道：「我方才便是在勸他，希望能勸動他吧……」
卻是砲石砸落在了旁邊的船隻上，一時間江面上滿是驚呼與慘叫聲。
劉師勇此時才意識到，那降將並不是要殺傷宋軍以討好叛軍，而是在提醒宋軍投降。
劉師勇還想說話，只聽得「彭」的一聲，腳下的戰船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說到這裏，姜才一拍胸脯，顯得有些傲氣與霸道。
這次他看清楚了，且無比驚訝地發現，這砲石竟是從江陵城中拋出來的。
「不同了。」朱禩孫道：「天子不同，國制亦不同。如何說呢，便說楊鎮在宋之時富貴潑天，你且看他這些良田美宅還能剩下多少？」
「反之是趙氏無能，屢為外敵所欺，累得生靈塗炭，此趙氏虧欠天下人之理。將軍已盡了全力，且為趙氏自刎過一次，還談何累受國恩？」
江面上的士卒也留意到了江陵城的情形，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不再慌亂奔走，找到了真正的求生之路。
方才之所以這麼問，因為他分不清朱禩孫到底是為什麼降了，且還向他拋石頭。
有水性好的乾脆跳入長江，往岸邊游去。
「我惜劉將軍是英雄人物，想保劉將軍性命。」
兩人都是淮西將領，原本便有交情。如今再次相見，幾句話之後httｐs://ｗｗｗ.hｅtｕbooｋ.ｃom.cｏm立馬又熟絡起來。
「不僅是我。」朱禩孫繼續道：「楊鎮亦降了，且看夏貴之態度也是想投降的，只是他官位太高，並非姜才可以招降的。」
劉師勇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
他已經想起來了，在椿月樓時得知叛軍來了，只有朱禩孫沒有出城。
「將軍，他們的統領不知道去哪了，船上只有士卒。」
「對了，蘇劉義降了嗎？」
朱禩孫忽然提高了音量，直切劉師勇不肯歸降的根源。
那砲石是哪裡來的？
「投降。」
此時再回想昨日之事，卻只讓人感到可笑。
劉師勇接著便想到了這次在軍中他最佩服之人的處境。
……
「比起個人氣節，生黎社稷更重要。」朱禩孫嘆息了一聲，道：「我並非找借口。端平三年，我在成都，曾親眼見過蒙軍屠城，城中數十萬人，僅活了寥寥數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什麼意思？」劉師勇看著朱禩孫的臉色，道：「你降了？」
江陵城頭上，原本高揚的一桿宋旗已然落下了，只有一根長竿上系著白色的布，飄揚在江風之中。
「當年你我一起打蒙軍，哪次想過要投降？」
今日這一戰還沒開始竟然就已經敗了。
也包括提醒他。
卻是朱禩孫。
姜才登時發了火，抬手指著劉師勇，道：「我最早降了陛下，我骨頭軟是嗎？但就是我們這些骨頭軟的，如今驅胡虜于燕山，恢復中原，你服是不服？！」
劉師勇喃喃著，回想著今日椿月樓的宴席、突如其來的戰敗、還有夏貴那句話……越來越醉。
有一瞬間，因為實在不想再戰，劉師勇腦中想過乾脆投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