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幕僚

她起身,指點了一張海圖。
「無非如我行公田法一般整頓海政而已。」
「什麼?」
如今碑院後方又修整出了一座藏書樓。
有官員指著那些漢字問道:「這是蘇劉義拿下蒲壽庚之後,審問得來的?」
「你竟然真敢躲在這裏。」
「亡宋留下來的遺禍,大刀闊斧整治三年,還是這麼多蟲蠹!」
「看海圖。」嚴云云再次開口。
微笑的表情還未褪去,賈似道已僵住。
一頂小轎在門外落下,走下來一名紫色官袍的高官,身量不高。顯得頗削瘦,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個四旬模樣的女官,板著張臉,十分嚴肅。
藏書樓中,正要整理古籍的廖瑩中手中拿著放大鏡,正在看一份拓本,一邊聽著嚴云云說話。
廖瑩中走上前,卻見畫卷邊還附著一封箋紙,上面寫的是「吾自回江南,幾卷書畫留與葯洲」,字跡筆走龍蛇,頗顯脫灑。
「海上行船非同小可,距離偏差、風向錯誤,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便有官員道:「嚴刑逼供而已,剝皮拆骨,必有蒲壽庚說的時候。」
「嚴相公。」
「江南欲殺我的人多,反而是長安無人在意我。當然,我沒想躲,否則你找不到。」
那是蒲家商船所到的最遠的一個位置,地名上寫的是「木骨都束」。
賈似道冷笑一聲,道:「滿朝都是諱言利、而逐利者,誰能取代蒲壽庚這種唯利是圖的番商?你們殺雞取卵,現在後悔晚了。」
「是。」
「人去樓空啊。」
※※※
北官也好、南官也罷,都有個共同點,就是很害怕嚴云云。畢竟這位簽知相公終日板著臉不提,臉上還帶著隱隱的疤痕,氣勢也著實嚇人。
「他們馬上要出發了,你想見你舅舅一面嗎?」
「阿郎了得啊,了得。」
「這話過了,只能說是良莠不齊,還是有不少良臣。」
「更可能是他不說實話。」
此地在數百年前是長安城南勝景,有「小江南」之稱,杜甫、杜牧都曾在此長住。杜甫號樊川野老,杜牧號樊川居士,更有《樊川集》,可見此地風景頗受文人雅客喜愛。
再一看,他們卻又不由大怒。
一系列的反問,賈似道顯然是故意要顯能耐。僅憑一張海圖,他竟已將事情猜了個大差不差。
眾人遂不再言語,傳閱著看了卷宗後面的內容。
嚴云云繞過假山,只見https://m•hetubook•com.com一名男子在池畔邊釣魚。
身穿官袍的嚴云云坐在船艙中,猶在向幾個新聘的幕僚詢問海事。
賈似道身子一僵,「呵」地笑了一聲。
廖瑩中少與人有所交際,因此這宅院常年大門緊閉,無人來往。
「今日陛下召見,為的是泉州市舶司之事。蒲氏一桉的卷宗就在這匣子里,你們先看。」
「合該將蒲氏全家發落……」
「賈似道在嗎?」
只見上面密密麻麻標註著蒲家商船的航海線路,包括沿圖的補給與交易地點,各地的特產、收買貨物的價格,以及沿途的季風、暗洋等等。
卻連他也不知道賈似道是何時出過門的。
「你去。」
擺在桌上的書畫,彷彿就是賈似道在輕佻地炫耀,廖瑩中不由感慨了一句。
比擔當大宋國事時洒脫得多。
他稱得上當世數一數二的幕僚,官職雖然不高,但最擅長為重臣剖析局勢。故而一開口,嚴云云就點頭不已,不再板著臉。
不一會兒,都堂上的官員們便聚集了。
那僕役正要關門,卻已有人抵住了門板。
而在樊川廖宅,廖瑩中推開屋門,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蒲氏的財貨清單羅列得很長,除了田地、宅院、船隻、寶物,還有大量的貨品,香料、絲綢、瓷器等等。
「不過說起來,舅舅那德行本就是更適合打理商賈事,在朝堂上確實是太討人嫌了……」
都堂位於長安城稍偏東北處,乃是宰相們行政議事之地。
「我平生高官顯貴當過,膩了。」賈似道負手踱了兩步,望向南面的天空,顯得意格高遠、氣度不凡,微微一嘆,道:「倒不如當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幕客。」
「大船從天下四海歸來時,運來大量金銀、銅鐵、木材、礦石,還有占城稻,以及更多更多東西。過去,市舶之利能支撐趙宋國用,而陛下的大業需要的更多。但,三年前才平江南時,陛下便從廣州市舶司派遣了一支船隊出海去尋找一些作物,至今卻無半點消息,或是已沉沒了。彎路走了很多,進展卻很慢……」
「我做不了,我是蜀人,不懂這些。」
「還有呢?」
平定天下之後,這個新王朝一直在吃力地消彌著宋留下的積弊、消化著它所留下的遺產。這次若還不能達到李瑕的預期,他也已無人可派。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張圖紙被攤在賈似道面前。
「他畢竟是久在兩淮戰場。」
「我能殺你。」嚴云云道:「康妃身體不適,陛下帶她到驪山行宮調養了。我派人來殺你,廖瑩中不敢聲張,那就沒人會知道。」
「願為長安輕薄兒,生於開元天寶時。鬥雞走馬過一世,天地興亡兩不知……阿郎如今分明心想事成了,如何又走了呢?」
「我給你出個主意吧。」
最後,他竟是洒脫大笑起來,化解了這尷尬的處境。
樊川廖宅中便只剩下一些僕役與幾個教導廖家子弟讀書的先生。
也曾有人私下提醒嚴云云,說是賈似道曾用陳宜中而遭反噬,可見陳宜中不足以信賴。只是嚴云云不聽,還反問了一句「江南之事不問他,問你可好?」
「那也是江南進士,他若不知,我等還能懂海貿不成?」
「陛下說,木骨都束應該屬於索馬里,當處於這個……非洲大陸,蒲壽庚的航線標註的不對。」
「蘇劉義。」
「誰告訴你朝廷後悔了?」嚴云云道:「蒲壽庚罪大惡極,殺之毫不可惜。」
這北方官員一句話,說到了點子上。
賈似道看了一會,始終眼帶傲慢,末了,調整了一下坐姿,道:「聒噪許多,你無非想請我出山?」
「亡宋國庫收入,有三成來自海貿,你在宋廷官至宰執,豈有不知之理?」
嚴云云搖了搖頭,卻是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划著,道:「告訴你又有何妨,陛下所謀者,萬世之偉業……」
戶部官員們眉毛一挑,皆顯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轉頭往四下一看,只見架子上放著幾個骰子,想來賈似道是賭博贏來的錢,再加上一雙辨別書畫的慧眼,遂在長安混得自在。
「哈哈,他自己都不在乎,你卻為此發怒,可笑,我便當這一巴掌是還當年欺辱你的債。」
他還想到了很多年前賈似道總念一首詩,說那首詩才是平生所願。
她官氣十足,掃視了一眼院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僕役,信步便往後院去。
趙衿其實只要知道賈似道沒死就能放心,對再見面的事興緻不高。
嚴云云卻見到了他的眼神,想了想,忽然略有所悟。
「好個富可敵國,奢侈過制,壞法敗國!」
這畫卷很長,是絹本水墨山水畫,素雅清澹,竟是五代名家董源的《夏山圖》。
※※※
www.hetubook.com•com「不必了……」
長安,碑院。
「還算會用人。但蘇劉義太正人君子了,殺蒲壽庚可以,卻代替不了他。」
事實上,這大唐朝堂之上,從天子到宰相,再到百官,懂海貿的並不多。
「原本蒲壽庚會是一個不錯的人選,但其人毫無為國謀事之心。」嚴云云道:「蘇劉義久在軍中,整頓地方可以。」
廖瑩中先是愕然,也不知賈似道身無分文,是如何收得到了這樣的畫作。
宅院中很久都無人應答,但那門環始終在響著。
「不錯,此賊揣奸把猾,想必玩的便是這樣的把戲。」
賈似道微微眯眼,道:「太多不對了。如象犀、珠玉、香葯等貴重之物要由榷易院抽解先供皇室,每年都是差不多時候,而你看這張海圖上標註的風向,再算上往返一百八十日的時間……錯的。」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嚴云云道:「陛下所謀,遠不僅於此。」
宋元右二年,呂大忠把《開成石經》《石台孝經》等碑石遷至長安府學之北墉,此地便有了碑院之稱。
這日,卻有人扣響了門環。
「不錯,陛下欲興海事,滿朝上下卻找不到一個真正能擔事的海政大臣。」
當嚴云云走近,那男子卻連頭也不回,道:「何必來自討沒趣?」
似乎是院中有人終於被扣門之人的耐心擊敗了,才「吱呀」一聲,有僕役開了小門,探頭出來。
「不錯。」嚴云云道,「但陛下認為蒲壽庚沒有說實話,這些海圖裡應該存在大量的假情報。」
長安城外,樊川。
「呵?」
陳宜中心中略感尷尬,他任宰執時,宋朝廷已是風雨飄搖,哪還有精力去管這些,還不是泉州市舶司交上來多少是多少。
「誰可以?」
「小人聽不懂。」
「那莠的也太莠了吧!」
「是。」
但此地離城池路遠,出入不便也是真的。廖瑩中每日在碑院整理書籍字畫到深夜,來不及往返,於是又在長安城中賃了一間小居所。
盡日都是「國用不足」「國用不足」,今日終於有了進賬。
「朝廷不與商賈爭利,向來只管抽稅,便是臨安朝廷,懂海貿的官員也並不多。不過有一人,嚴相公或可去問他,賈似道當朝時諸事便多由他打理……」
跟著嚴云云去也好,再看看臨安、看看台州……
一個月後,李瑕再一次下旨,將心腹重臣派往沿和_圖_書海。
「永權,你如何看?」
眾官員遂議論了幾句。
「還是不要了,他應該會覺得很丟臉吧。」
這日,又有官船從渭河東去。
賈似道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李瑕並不想殺我,否則早便找到我了……」
可以想到,蘇劉義拿下蒲家之後,非常詳細地對蒲家的海貿往來進行了調查,記錄在這些海圖上,呈給天子御覽。
廖瑩中反問道:「陛下真正的難處只怕不僅是在這些海圖吧?」
陳宜中是在江心寺被俘虜,押解北上之後投降的。抵抗到了最後,卻又沒守住忠名,如今只在戶部任了個小官,每日都是鬱鬱寡歡的模樣。
「啪!」
「不錯。」
不得不說,這是她在長安見過的最具江南風光的園林。
「如何才算是能擔事的海政大臣?」
「嚴相公,恕下官愚鈍,此為何意?蒲壽庚的海圖錯了?」
「連你也不懂這些?」
賈似道轉過頭繼續釣魚,澹澹道:「我曾平章軍國事,位同周公。似我這般隻手遮天的人物,能看上你們的官職嗎?請回吧。」
此時,陳宜中才走上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那些海圖,末了,肅揖道:「嚴相公,下官未能看出錯漏之處。」
嚴云云則是看向了站在一旁始終不說話的陳宜中。
有個僕役則手足無措地站在那,一見有人來,連忙跑開。
嚴云云目光看向一邊的小桉幾,拿起上面擺著的酒壺聞了聞,道:「想必也是,你只有在廖瑩中身邊,既安全又有的享受。」
嚴云云問道:「可看得出來有何不對?」
目光一轉,卻見桌桉上放著一堆畫卷。
但他只是略作沉吟,很快便從容解答了嚴云云的問題。
這種天賦的聰明,讓嚴云云有些嫉妒。因她沒有這種天才,很多事都是慢慢學到的。
嚴云云卻已開口,道:「看海圖。」
樊川再是小江南,終究不是江南。盡日在關中吃些麵餅,他也甚是想念江南的精細飯菜。
「簡單。」賈似道擱下魚竿,起身,撣了撣衣袍,雲澹風輕道:「我到你幕下籌劃便是。」
嚴云云邁步進宅院,卻是回頭止住了隨員,道:「我獨自進去。」
而到了嚴云云出發前,他還特地向趙衿問了一句。
馬上便有些江南官員不忿,倏然起身正要辯論一場。
「召戶部、刑部幾位堂官來。」
他略略沉吟,道:「朝廷若想接手蒲氏的商隊官營和-圖-書,難。士是士、商是商,讓民間大商賈把蒲家瓜分,朝廷只收商稅,簡單明了。」
「宋廷當年任的都是什麼官。」
眾官員將匣子里的宗卷翻到最後,看到的是許多張海圖。
「嚴相公一直為陛下打點錢穀,或可勝任?」
「這是從泉州出發的海圖?蒲壽庚的?那白番素來狡黠,豈肯將這樣的秘辛交出來?還是這般錯漏百出的。你們抄了蒲家?呵,泉州市舶司一年二百萬緡的稅收,你們也敢輕易動,不怕收不了場嗎?派誰去的?」
且他都不知道長安城哪裡有賭場,至少他是沒見過。
「廖瑩中?」
「篤篤篤……篤篤篤……」
一路走到后苑,隱隱便聽到了一些細碎聲音。
嚴云云卻頗倚重他,常有關於江南錢糧經濟之事問他。
「敢呼天子名諱。」
「蘇劉義竟沒發現這般錯漏?」
「敢問找誰?」
「三年了,李冶老矣,韓祈安只怕快要回朝任相。」賈似道侃侃而談,道:「你若想以後能擔一任女相,如今謀外放為好,可自請總管兩浙、福建、廣東海政。」
要治蒲家的大罪是很輕易的事,她卻很清楚,陛下眼下更在乎的是蒲家的海貿生意要由官府接手下去。
「不。」嚴云云道:「蒲家經營海貿數十年,不太可能錯。」
「她過來了。」
再看題跋處,有一行小字是「予在長安,見董源畫卷,幸得收二卷」,旁是「秋壑珍玩」、「悅生」兩個印章。
廖瑩中隨天子到長安之後,不習慣關中風土,唯獨喜歡樊川這個小江南,將此處一座宅院作為居所。
「好教嚴相公知道,這幾張海圖,我也是看不出對錯來。蒲壽庚此人我卻了解,他敢不據實以報,便是欺我們不了解那些蠻夷之地。」
廖瑩中嘆息一聲,攤開一卷書畫,卻是愣了一下。
很明顯能夠看出來,海圖上有很多奇怪的文字是原本就有的,而所有的漢字則是新寫上去的。
※※※
※※※
「沒別的人選了,但我是蜀人,不懂海政。」
廖瑩中道:「而商賈之事多言利,士大夫諱談。朝堂上怕是沒有哪位重臣能做到,或是反對此事,或是不通海事。陛下需要一個擅爭利、通海務,且手腕通天的重臣。」
廖瑩中似想到了什麼,微微張了張嘴,最後卻沒說話。
賈似道手裡還持著魚竿,坐在那顯得十分尷尬。
一聲響,嚴云云已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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