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渾厚的笑聲哈哈哈地響著,舉起拳頭與鄭修碰了碰。
他走得跟快。
鳳北與橘貓的腦袋同時歪向一側:「?」
鄭修渾身劇震。
如海市蜃樓般一動不動的鄭浩然,忽然又有了台詞。
「大哥!」
鳳北握緊拳頭,面無表情:「哥,自重。」
「我爹竟是異人?」
幻象?
鳳北走上前,鄭修笑著解釋:「雪有點大,融了,糊眼睛。」
不是血親勝似血親。
「狼王?」鄭浩然嗤笑一聲:「什麼狼王虎王,區區蠻子,哪能在本將軍面前稱王!」
「咋了?你這小兵,被凍傻了?」
是「天煞孤星」還是「福星高照」?
「修!」
他看著那一襲殘破的甲胄,如同虛幻,忽明忽滅,若隱若現。
他為了見鄭修一面。
「小僧回去后,想喝一碗熱騰騰的薑湯。」
一路小跑,半途趔趄了一下,這一幕看得鳳北胸口悶悶地揪著,堵得難受。
軍旗上,一個個「鄭」字崢嶸風采,不減當年,在風雪中搖曳著。
「海市蜃樓?」
這段幻影讓鄭修一樁心事徹底了去,原來臨死前的狼王沒有說謊。他與鄭浩然當年的確是有一個「娃娃親」的承諾。
「誰說大乾與北蠻不可通婚?」
可到底是誰傳出來的呢?
「不愧是你啊,和尚。」
一旦月光散去,百鬼行軍幻影,便會塵歸塵、土歸土,重新消散於常世間。
鄭浩然仰天長嘯:「要戰!便戰!」
鄭修嘴上一邊說著不可能,腳步卻越來越快,走向大將。
砰。
鄭修愣住了。
鳳北莞爾,點頭答應:「好。」
「我沒給你丟人。」
因為某個理由,鄭浩然二十年前的幻影,徘徊在昔年的行軍路線上,每逢月圓雪夜,在特殊的條件下,會以「百鬼行軍」的姿態遊走于荒原。
和尚「嬌羞」地低下頭。
「停!」
當鄭修回過神時,他仍坐在原地,獃獃地舉著拳頭,維持著向前伸出的姿勢。
「爹!」
臉上喜悅、悲傷,同時浮現。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天,也許是一瞬。
「那就說定了!」
一聲宛若來自幽冥的齊聲厲喝,震耳欲聾,他們眼中亮起了一盞盞黑色的火焰。
鵝毛大雪頃刻間便停了,月芒灑下,鬼軍的和_圖_書身影變得清晰起來。
鄭修釋然,舉起拳頭,與即將消失的幻影,鄭浩然的拳頭輕輕一碰。
「這,咋停了呢?」
剛勁,有力,滿腔熱血,蓋世豪情,字如其人,鄭修看著那一個個「鄭」字,彷彿看見了鄭浩然站在自己面前,向年幼的自己伸出手,帶自己騎馬馬舉高高,舞刀弄槍。
「戰!」
只見鄭浩然握緊拳頭,向前伸出。
鄭修神情震驚,手指顫抖著,一步一步腳印,走向那位大將。
下一秒。
「戰!」
和尚問。
「賭什麼?」
鄭修大咧咧地笑著。
他猛然間明白了,所謂的百鬼行軍,並非真的是鄭浩然重現,而是二十年前留下的幻影。
「是我啊,爹!小修啊!是我啊!是我啊!我長大了啊!我已經長大了啊!認得我嗎?」
一朵雪雲再次無聲飄來,遮住圓月。雪原上的鬼兵,以及如幻影般在鄭修一動不動的鄭浩然,他們的身影重新由凝實變得虛幻,燈火燃盡般,幾近透明,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與鄭修、鳳北、和尚三人隔了十丈,遙遙對峙。
「我家那傻小子叫單名一個字,修!修身養性的修!老子常年征戰,殺氣重,取這名,讓他沾點書卷氣!我這孩子,氣魄隨我,臉隨他娘,日後定是又威猛又俊俏。你信不?」
鳳北與和尚對視一眼,這時和尚眉目間的驚慌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鳳北從未見過的平靜與從容。
百鬼行軍的衝鋒竟停了下來。
她打算避開和尚晚點偷偷和鄭修說這件事。
身後傳來鳳北與和尚那焦急的聲音。
「既威猛又英俊……」
「哎喲!」
那顆拳頭面朝的方向,不知是否巧合,恰巧對著鄭修,就在鄭修身前。
鄭修眼睛一閉一睜,笑著掩飾深處一絲失望,他咚一聲在和尚腦殼上敲出悶響,隨著眼前又彈出【七心鎮】的提示,鄭修一怔,才想起和尚腦中仍頂著一個鬼蜮,片刻后鄭修搖搖頭,笑道:「我怎會不知?誰說我盼著我爹死而復生了?」
和尚躲在鄭修身後瑟瑟發抖。
即便和尚不哭不說不喊,在風雪中,鄭修分明看見了,一面面殘破不堪的旗幟獵獵作響。
鄭修意興闌珊地揮hetubook.com.com揮手,鳳北臉上荊棘般刺眼的紋理收回,垂落的長發重新遮住右眼。
鄭修聞言,心中訝異,卻沒有懷疑鳳北的判斷。
和尚頭鐵,但仍裝出被敲疼的樣子,捂著腦袋慘叫著。
鄭浩然將酒罈一丟,雪地上憑空傳出「咣當」陶器碎裂的聲音。
這可是一件讓鄭修需要一段時間慢慢消化的信息。
鄭修停下腳步,驚訝地轉身。
他卸下面甲,虎形面甲后,鄭浩然的面容籠罩在一片迷霧中,鄭修眯著眼,那處斑斕蠕動,別說臉了,五官輪廓都看不清晰。
狼王拖著病重之軀,苟活二十年,就是為了等到鄭修。
鳳北沒空琢磨鄭修那古怪的神情,眉頭微皺,朱唇輕啟,淡然道:「夫君,當心些,有些古怪。方才我擋下那箭雨時,察覺到那箭雨不具形體。」
鄭修背脊挺直,心神平復,感慨道。
「一言為定!」
「人間自有真情在。」
鄭浩然長槍一抖,插在雪地中,如插豆腐般將長槍沒入一半。
也是真相。
呼!
確認鄭修是否如鄭浩然所說,又威猛又俊俏。
和尚眉目幽怨,如深閨怨婦般嘆息一聲,轉眼一臉懵逼的和尚重新上線。
即便他對月玲瓏么得感情,可畢竟這也是老爹當年定下的娃娃親,他不該將世仇沿襲到月玲瓏身上的。
和尚嗲嗲地抓著鄭修後背的衣服嬌滴滴地說道。
鄭修終於親眼看見了這一幕,看見了荒原上的百鬼行軍,看見了鄭氏軍旗!
鳳北也提著虛幻的刀影追上。
聞言,鳳北與和尚面色一變,那百鬼行軍的真面目,果真是死去二十年的鄭浩然??
這是既定的「事實」。
一陣天旋地轉感襲來,鄭修眼前一黑,身後被兩隻手一隻爪子同時抓住。
那麼她與和尚站在一塊……算誰的?
「大哥!等等小僧!」和尚五官神韻再變,趕緊追了上去。
鄭修喃喃自語,眼中驚愕難掩。
他們的身軀虛幻莫測,如霧中探花,水中采月,並非真正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更急。
鳳北擔心和尚遭心魔反噬。
鄭修脫口而出。
白秋月也說了,鄭浩然就是二十年前那一次「儀式」中,被選定的三位人柱之一。
三人目光一凝。
鄭浩和*圖*書然彷彿聽不見鄭修的話,長槍指天,百鬼兵頃刻間安靜下來。
再加上魏辰摸骨批命,他北行將有一劫,帶和尚出門,也是為了擋一擋。
鳳北瞳孔一縮,和尚卻輕輕豎起一根食指,立在嘴邊,流露出神秘莫測的微笑。
「這,完事了?」
和尚摸摸頭,不解風情,看了看天,納悶道:「這雪,不是停了么。」
鄭修眼前閃過一行扭曲的蚊蚋小字。
「你是……?」
下一秒。
鳳北看著和尚,她確實知道和尚因門徑獨特,天生【苦行僧】,遭心魔分裂之苦。可剛才稍縱即逝出現在和尚身上的「心魔」,讓鳳北感覺有些不一樣。
鄭浩然死了,或者說,鄭浩然在二十多年前,以「人柱」的身份被帶入常闇中,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身後鬼兵中,猛然響起了整齊的戰鼓聲,鬼兵們齊聲吆喝著戰號。安靜的荒原上,鬼兵戰號聲遠遠傳出,在虛空中迴響,聽著戰號,令人不禁熱血沸騰,心潮澎湃。
鄭修背後一陣發寒,回頭看了和尚一眼。
她目光幽幽,望向遠處。
隧道流光,旋轉著將鄭修往裡吸,鄭修辨別著眼前的片段,明明很熟悉,但許多片段鄭修卻從未見過。上面的人,上面的事,彷彿親身經歷,又像在夢中所見。
鬼兵在骷髏戰馬上,兩眼黑色的火焰無聲搖曳著,安靜得可怕。
「這不可能。」
鄭修心事重重,不由自主地轉頭望了鳳北一眼。
【你進入鬼蜮·古戰場。】
「那,奴家換一換。」
呼!
和尚明白后,雙手合十,面帶惋惜。
「不信?打賭如何?」
「走吧。」
……是鄭浩然!
叮!
「這,不可能!」
鄭修想起一路上對月玲瓏的種種白眼與虐待,不由生出了一陣愧疚。
他們身上仍披著腐朽的甲胄,乾涸的血跡早已腐化成了黑色,隨著鬼軍的移動一塊塊地向下剝落,化作粉塵。他們身上殘破的甲片之間,隱隱有黑色蠕動的絲線相連,令甲片掛在鬼軍的身上。
她那一刀,不似斬到實處,那漫天箭雨看似殺氣騰騰,卻沒有實體,所以她那一刀才從箭雨中穿過,撕開了雪雲。
「殺!」
「還沒出生?」
【花花驛站】的氣運是「福星高照」和*圖*書,果真如此。顧秋棠一動不動地在雪山之巔承受嚴寒饑渴之苦,蹲了幾個月,才勉強看見百鬼行軍「曇花一現」,可和尚才沒來多久,第二個月圓之夜,直接就被百鬼行軍追殺了,如此氣運,恐怖如斯。
「戰!」
鄭修帶著複雜的心情來到了鄭浩然面前。
眼前光影猛然一陣扭曲。
無數零碎的片段在鄭修眼前閃爍,如走馬燈一般。
「咦?」
起初前行的鬼兵大將身影模糊,看不清晰。隨著大將的走近,鄭修逐漸看清了那一身甲胄,那全覆式面甲,那一桿紅纓長槍,那魁梧的身姿。
他與鄭浩然的拳頭……碰到了。
「走吧。」
他第一眼便認出了,這面旗幟上的每一個字,都是出自鄭浩然的親筆!
鄭浩然大笑著,他抬手舉著什麼,像是一壇酒,咕咚咕咚,仰頭飲盡。
就在這時。
「人死復生,本就是不可能之事……大哥請節哀。」
如今距離百鬼行軍僅有兩丈,鳳北與和尚也看出端倪。
「不好?有什麼不好?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世俗約束,都是狗屁!」
「原來如此。」
「完事了。」
虎甲大將長槍一指,大笑三聲:「吾乃大乾鎮國將軍,鄭浩然,來者何人!」
鳳北與鄭修並肩而立。
「噓……」
「我有一個兒子。」
「若你生兒,可與我兒結成兄弟!若你的娃是小姑娘,我那傻兒子喜歡,就結成夫妻!」
和尚嘴角一翹,流露出一抹淡雅的微笑,他望著鳳北:「以他性子,無論如何,定要親自求個明白。」
橘貓此刻暫時將鳳北的軟懷當成了窩,它抬眸看了看,安慰似地用力擠出「貓窩」,躍上鳳北肩頭,伸出舌頭輕輕舔了鳳北的臉頰一下。
咣當!
鳳北察覺到鄭修的神情不對,剛出言提醒,鄭修頭也沒回,用一種宛如在夢囈中的口吻,回答鳳北:「是我爹!是我爹啊!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這時一直在注意著百鬼行軍處的和尚發出驚叫,指著遠處:「有人……啊呸!有鬼兵來了!」
只見影影綽綽的百鬼兵中,一位高大魁梧,面覆虎型面甲,與其餘鬼兵顯得格格不入的鬼兵,長槍點地,槍尖拖動著,一步步朝這邊走來。
和尚踩在雪地上,偷偷和-圖-書對鳳北說。
在畫中世界那十年,鳳北與謝雲流,也就是和尚,情同兄妹,即便回到常世,鳳北也有將和尚看作世上唯一親人的意味。
「哥哥,你得保護我呀!」
荒原上,隨著高大鬼兵的移動,風聲驟止,地上的雪塵隨著鬼兵所走的每一步,在他身邊捲動著。他身邊竟憑空生成了一個漩渦,席捲而起,螺旋衝天,聲勢駭然至極。
當初將和尚帶出來,也有抱著試一試和尚「氣運」的意思,借點運。
回想剛才,也是鳳北一刀將雪雲轟散,讓月光更甚時,才照清了百鬼的真容。
鄭修面露驚愕。
鳳北右手虛空一揮,漆黑的刀光凝成一束筆直的光,到了半空卻如煙花般綻放,凌厲的刀光絞向天上箭雨,在將箭雨絞殺一空的同時,也驅散了天上的雪雲。
不具形體?
「大哥!」
畢竟他的心魔有億點點多。
「興許,咱們的娃結拜或成親那日,就是兩國休戰、天下太平之時!」
「戰!」
「哈哈哈!此戰之後,等咱們的娃長大后,讓他們見一見。」
鳳北出手剎那,輕咦一聲,有幾分詫異地抬眸望向蒼空,心中不解。
傳說人死前會看見走馬燈,此時此刻看見走馬燈,顯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話說你有娃不?」
「這不可能。」
和尚撓撓頭,從鄭修身後探出哧溜發亮的光頭,納悶道。
「修?」
驚愕中,鄭修揉揉眼睛,總算看清了眼前那與他碰拳的男人的面容。
等會。
「小心!」
「這,不可能。」
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對蒼空烈日,身旁朦朧地纏著一道光暈。
大雪紛飛處,鬼軍先出箭雨,轟然而至,座下已成骷髏的戰馬,仍披甲胄,向三人所在處發起衝鋒,鬼軍行軍的速度快若鬼魅,眨眼間便從遠處飄忽而至。
假的?
原來許多年前城裡流傳的故事都是真的。
鄭修雖不知道白秋月為何拚死將他送到此處,但近距離接觸百鬼行軍后,鄭修得知了一個事實。百鬼行軍並非是鄭浩然復活或殘魂徘徊於世。
鄭修如今徹底明白,二十多年前,除白鯉村的兩位人柱外,第三位人柱就是他爹,鄭浩然。
【鳳北驛站】的氣運是「天煞孤星」。
鄭修自嘲一笑,笑著擦了擦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