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庶民母子

哈麗雅特王妃很清楚楊絕不會真的將王國權力交到她兒子手中,也猜測過楊任由王室自說自話將小安德烈抬上王位必然別有用心;但真從兒子口中聽到楊期待著王室儘快將「救兵」請來這個真正目的,還是被雷得不輕。
「你本來就不夠聰明,裝傻只會適得其反,不如適當地裝出自作聰明,能更容易地被人輕視,對你的安全更有利。」
第一個看到這份判例的幻術師韋伯沉默了會兒,默默將其傳遞給下一位。
「諸位,我想我們就不必要像外面那些蠢貨那樣做些毫無意義的裝模作樣了。」尼達姆將雙手的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錯、身體微微前傾,沉聲道,「如果有誰能將楊暗殺,那麼萊茵王國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但我們都知道這是不現實的事。既然如此,那就爽快點兒接受楊的條件、儘力讓萊茵王國和平完成權力交替,諸位以為如何?」
當然,這也並不奇怪……那位只待加冕的王儲是如何絕地反擊上演一場「王子復讎記」、從不受重視的繼室之子一躍而為新任國王,顯然比複雜動蕩的國內局勢更有作為談資的價值——雖然兩者都同樣距離普通人十分遙遠,但至少前者理解起來要比後者簡單一些,也更容易讓人們投入其中,以一種狂歡般地、賣弄無知而不自知的小丑姿態將自己那淺薄的閱歷往上面套。
「我也無所謂。」格洛麗亞緊隨其後表態,並再次聳了聳肩。
這話一出,不止白髮法師蘭伯特臉色不太好看,另外七位也頗有些難堪……
他好歹是個王子,雷克斯和紀棠必然不能真把他打發到工地上去,小安德烈對於因納得立道路工程的了解僅限於後勤這塊兒,恰好對物料支出、人力安排、所用工時有一定的了解。
尼達姆:「……」
尼達姆點點頭,這便從自己的空間道具中取出來一疊厚厚的紙質文件,分給在場七人傳閱。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當晚首席宮廷法師就火燒屁股般地跑了一趟科德堡,並以讓人目不暇接的速度逼迫孫子將爵位傳給曾孫,之後又火速將已是花甲之年的孫子打包送去南邊的鄰居家索克里帝國「留學」……
王都達官貴族多,攀比之風盛行,體面點兒的人家都有氣動車。
「別說傻話了,你以為你的母妃是那種會被虛假的榮譽迷惑的人嗎?你以為母妃會希望你為了當一個像你父親那樣的國王去賭上性命?」
這次宮廷法師們的齊聚,明面上是為了新國王的加冕禮,實際上么……在場九人都心知肚明,他們為萊茵王族服務的時間不會很長了。
「——你是說,因納得立修了一條從紐因鎮的碼頭到城裡的馬路,只用了半年、只花費了不到四萬金幣?!」
亡靈政權接管因納得立之後過了一年多才騰出手來收拾舊案,獵戶的家人得知消息從山中趕來hetubook.com.com報案,這事兒才得以曝光……於是那個本來要被送去修路的子爵直接給拖去掛了城牆。
「我非常能理解大王子殿下與親王殿下的考量,比起讓所有人都知道王族是迫於那位黑魔法師的威脅而不得不讓追隨那一位的四王子殿下『暫居』王座之上,倒不如讓人們認為是小安德烈王子和哈麗雅特王妃玩弄權術、欺騙了世人,這好歹能多保住幾分王室顏面——」
哈麗雅特王妃氣笑不得:「小安德烈——」
這位當面質疑首席的白髮法師有著黝黑的膚色和深邃如墨的雙瞳,頭上戴著華麗的額飾,拇指大小的紅寶石垂在眉心,看那通身的氣派和端正的儀態,不問可知,必然是出身於索克里帝國的貴族施法者。
小安德烈王子:「……」
宮廷法師們在王都居住的時日長則幾十年,短的也有十幾年,難免有那麼些親戚朋友居於高位、或是與某位王都貴族來往密切。
「請您耐心聽我說,母妃。」小安德烈王子少有地沒有因母親生氣而畏懼慌亂、倉促道歉,反而是愈發執著地道,「雖然我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可我想我還是能找出丁點兒優點來的,比如說……正因為我是個怯懦的傢伙,所以我反而能知道什麼樣的人是惹不起的。」
格洛麗亞:「……」
「兩年前的『新聞』,奧狄斯伯爵的侄子在因納得立被抓的時候,楊索要了一筆價值不菲的……保釋金,才放人。」尼達姆平靜地道。
韋伯慢悠悠地拉長了音調:「一周前,為了調解奧狄斯家的菲尼克斯與三王子科洛夫殿下的矛盾,我去了一趟科德堡——」
定了定神,王妃鄭重地對兒子道:「小安德烈,你要記住,不滿的話到我這兒來說就可以了,對外可千萬別輕易表露出你的態度。」
好吧,親媽,用詞兒比楊狠多了。
自己算賬也算得一肚子火氣的小安德烈忍不住比手畫腳地向王妃描述:「那段路修好之後,在紐因鎮卸下來的貨只要一小時就能送到城區,鎮上的人坐馬車進城時也不必像以前那樣走上兩個多鐘頭,半小時就能到了……」
「不,蘭伯特,噩夢屠夫的承諾是否可信同樣不重要。」尼達姆放下擦手的毛巾,不太客氣地道,「重要的是……有誰能拒絕他。」
小安德烈冷笑一聲,嘲諷地道:「那位據說非常睿智的『趙姐女士』我還未曾打過交道,但若與我還算了解的『紀棠鎮長』做比較……咱們那位資歷深厚的、令人敬仰的內政大臣,大約勉強夠格做個門童吧。」
即是平民出身、又是外國人的格洛麗亞離開,尼達姆這才轉向與他一同輪到輪值總部的韋伯:「你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好吧,這種時候我可以慶幸我沒有那麼多親戚需要我去收拾爛攤子了。」格洛麗亞一臉古怪地起身,準m.hetubook.com.com備離開時忽然想到了什麼,「嗯……尼達姆,我沒記錯的話,你好像還有個當子爵的孫子?」
大約是擔心母妃認為他在吹牛,小安德烈又詳細解說了一番那筆修路費用的支出明細——因他經常被各司借來借去之故,這些零碎信息他還真就十分了解;就連採石場的工人日薪多少、運輸司運輸一批碎石子收費多少、工地上的合同工和臨時工(農閑時打工的農民)日薪多少、從倉庫里拉過去的塔蘭坦泥灰漿(石灰)每噸多少錢、租用修路機械(混凝土攪拌機&推土機)的費用幾何、後勤司每月一結的供餐費用……他都一清二楚。
除了這些「體面人家」都會有的「小錯誤」,還有不少比較駭人聽聞、但並不算少見的案例。
然後吧……這位此前連靠近正殿都不被允許、更別提旁聽政務的四王子殿下,狠狠地被刷新了一把世界觀……
初時還有些心不在焉的哈麗雅特王妃,越是聽兒子把賬算得清楚,越是嘴巴大張。
將兒子交託給那位黑魔法師后,思子心切的王妃持續關注著楊那邊的情況,因納得立周報、阿德勒周報一期不落,最近才開始刊發全國的塔奇亞周報同樣也已經吩咐女僕管家訂閱,早晚還會聽一聽因納得立廣播台推送的新聞。
另外三位見狀,也都各自表明態度……說白了,大家都只想最後做點兒符合宮廷法師職責的事兒,誰也不會真願意為了萊茵家族的王位千秋萬代拋頭顱灑熱血。
哈麗雅特王妃一開始確實認為兒子要麼是不懂裝懂、要麼是被人糊弄了,但聽小安德烈這麼有條有理有細節的算明細賬給她聽,她也忍不住驚疑不定起來。
「如果說……」小安德烈王子猶豫了下才狠下心,用力地道,「如果說,我們要跟王都這幫人站在一起,那麼楊先生,紀棠,和那位我還未曾見過的趙姐女士……他們就是我們不能招惹、也絕對贏不過的。」
尼達姆一口氣灌下半杯紅茶,動作略有些粗魯地將茶杯放回桌面上,一邊拿起熱毛巾擦手,一邊面無表情地道:「但就我個人而言,我實在不喜歡這種自欺欺人的做法,這並不比坦然承認失敗更體面。」
說著說著小安德烈便忍不住向王妃提起他在因納得立時參与過的道路工程,試圖讓母妃了解兩者之間的對比有多慘烈……
哈麗雅特王妃欣慰地點頭,伸手摸了摸成長起來的兒子:「若是胡德親王或是你的大王兄對你提出什麼要求,你都儘管應下;當然,也不必答應得過於爽快,適當討價還價更利於取信於人。」
白髮法師蘭伯特此時的臉色比之前還差,但仍然禮貌地、正式地對首席尼達姆的周全表示了感謝,這才走出宮廷法師總部,坐進自家的氣動車。
為了讓這些貴人們的氣動車能派上用場,也為了保住王hetubook.com.com都的體面,王室斷斷續續地修了百多年,也才勉強讓王都四成以上的道路能容氣動車通過。
「國王港西區一條總長度不到九百米的馬路,居然修了四個多月!母妃您知道這有多離譜嗎?要是在因納得立,這種不需要做路面硬化的石板路,一個月,不,二十天修不好,負責人都得做檢討了!」
在座的七位宮廷法師反應不一,平民出身的風法師格洛麗亞聳聳肩,薩迪爾沒有什麼反應,顯然,這兩位並不是很在乎這事兒;貴族出身的拉曼莎、韋伯、及另外三位則神色各異,有人苦笑搖頭,有人抿嘴皺眉。
沉默了半響,這位常年處於王國政治中心、雖無實權但也耳濡目染了不少東西的王妃幽幽地道:「果然萊茵這種小地方,並不是那位黑魔法師的終點嗎……」
阿德勒領最高亡靈執政官趙蓁蓁親自提供,審判流程清晰明確,證據鏈完整閉環,判決嚴謹細緻,擱到王都法院都能當判例法依據……如果這個世界也講究判例法的話。
為避免今後引發矛盾衝突,楊秋索性提前給出明示,讓這幫法爺趕緊自查一下自家交際圈子裡有沒有要被掛城牆的人;沒有固然好,若有的話就得趕緊處理一下……送去「留學」也行,移民也行,總歸不要留在王都弄得大家面子不好看。
「誒?」這回換小安德烈王子愣住了。
「不愧是你。」格洛麗亞由衷比起大拇指。
「是的,就封于科德堡。」尼達姆依然很淡定,還自己動手給自己添了茶,「那臭小子的秉性遠不如他的父親,所以我沒讓他留在王都,免得給我惹麻煩。」
這種事兒……楊那傢伙確實幹得出來。
哈麗雅特王妃本以為自己對亡靈政權的了解不會比兒子差得太多,但現在……她才發現她似乎有些過於自以為是了。
三萬六千金幣不是一筆小數字,但若說要用這筆錢在王都修一條二十六公里長的、能讓氣動車通行的上等馬路,是絕對不夠的。
此刻的王都,似乎已經沒有人再去關心剛剛「淪陷」不久的塔奇亞領,也沒人在乎王國國土的一半已經落入某個邪惡的黑魔法師之手……上至達官貴族,下至販夫走卒,所有人都在熱切地討論著與王位相關的、或匪夷所思或天方奇譚的「秘聞」。
「不重要?可不是這麼回事兒,母妃,從國王港進城的貨物有一多半要從西區走呢,東區是富貴人家住的地方,誰家的貨車能從那邊走?要不是因為這個,那條路哪能隔幾年就得維修一次!」小安德烈越是數落火氣越大,「更離譜的是,明明修路用的石板大多都是舊的,需要更替的路面不到五十米,居然還敢報出那麼大筆的物料費用!那幫傢伙是把誰當成傻子呢?那些錢拿來鋪條新路都夠用了!」
臉色本來已經有些不好看的蘭伯特,傳閱到這份判例時嘴www•hetubook•com•com角肉眼可見地抽搐起來……
若說返回王都前小安德烈還抱有一絲幻想……回來后感受一番其他王室成員對他們母子的態度,再看看王國大臣那亡國在即還死要錢的拉胯德性,小安德烈再蠢、再優柔寡斷也知道哪邊能靠哪邊靠不住。
首席宮廷法師尼達姆領著三位同僚返回王都時,萊茵王室正緊鑼密鼓地籌備著小安德烈王子的加冕禮。
「我不反對。」韋伯道。
王朝覆滅、王權交替,以施法者的壽命年限來算,雖然不能說習以為常,但也不值得過度執著;每個百年內,拿巴倫大陸上總會有一些新國家湧現,一些舊國度消失,就如同人的生老病死一般不可避免。
服務於萊茵王室的八位宮廷法師,很少有像現在這般齊聚一堂的時候。
沒錯兒,就是判例——因納得立&阿德勒領兩地依據萊茵憲法對當地封地貴族進行審判的判決原件。
「很好,那麼……接下來,我就得給大伙兒透露些關於楊和他的亡靈的做事風格,以免將來我們雙方接觸時產生衝突。」
且不提從前一點兒也不懂事的兒子是如何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被調|教得如此精明……兩地之間對財政收入的分配,實在是讓哈麗雅特王妃觸目驚心。
「小安德烈!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哈麗雅特王妃生氣地高聲道。
楊秋特意讓首席尼達姆帶上這麼一疊判例回來,當然不是示威,而是示好。
「在你回來時,楊對你交代過什麼?」哈麗雅特王妃問道。
七位宮廷法師沉默了會兒,平日不善言辭的薩迪爾首先出聲:「我沒有意見。」
這疊文件……全是判例。
至於人員外逃導致的王國財產損失……這點兒小問題楊秋就捏著鼻子認下了,反正他現在幾十億身家(物資)在手,犯不著為了三瓜兩棗的跟人肉伺服器……咳咳,跟宮廷法師翻臉。
「體面與否,倒不重要。」坐在尼達姆右側第三把椅子上的白髮法師出聲道,「重要的是……尼達姆,噩夢屠夫的承諾是否可信?」
好在,雖然宮廷法師們為收拾自家那一屁股的破事兒折騰得焦頭爛額,倒也沒誤了正事。
一小時后,宮廷法師們互相傳閱過這疊厚厚的判例,相互起身道別。
尼達姆被迫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群無知的蠢蛋……身為首席的他才剛返回王都的住處,自以為在他這兒能有幾分薄面的王室成員便相約上門,或直白粗魯地發表對小安德烈王子的不滿,或故作高明地暗示那對「庶民母子」私底下幹了什麼陰私伎倆。
「這是可以預見的。」韋伯嘆了口氣,攤手道,「人總是如此,對身邊越親近的人就越是陌生,甚至不如對陌生人來得了解;就像是蘭伯特不一定能果斷地將他那兩個侄孫送回國,而你,尼達姆,你對你那個口口聲聲『不像樣』的孫子,也頗為盲目自信,竟認為他就封科和*圖*書德堡就不會給你找麻煩。」
哈麗雅特王妃居住的偏殿,參与了一早上王國政務的小安德烈王子控制不住地對母妃瘋狂吐槽:「這麼久的時間里就干成了這麼件事兒,內政大臣居然好意思把這當成是他那個好部下的政績拿來炫耀,我可是真是大開眼界!」
當日,幻術師韋伯對首席尼達姆說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
慈愛地看著兒子的哈麗雅特王妃笑著寬慰小安德烈:「別這麼激動,也許只是因為那條路不是很重要,所以才延遲了些吧,多花點兒錢也不要緊,只要能修好就行了。」
指使白手套組織參与人口販賣,指使管家以幫助農民避稅的名義轉自由民為農奴、侵吞農民田產,縱容僕人打傷打殘平民,強|奸女僕,組織參与非法經營……等等萊茵憲法命令禁止、但在現實中卻無人在意的罪行,一一陳列紙上。
亡靈政權審判違憲封地貴族這事兒並不是秘密,但真看到審判細節,于諸位宮廷法師而言還是頭一回。
「放心吧母妃,我明白的。」小安德烈王子自信地道。
「確切地說,是三萬六千多金幣,母妃。那還是一條五米寬、二十六公里長的硬化路面,馬拉的貨車和六足蜥蜴拉的車絕對壓不壞,每一段路面都要求二十公分厚,必須鋪上攪拌過的碎石子和那種能凝固的泥灰漿。」
「我不是在說氣話,母妃。」小安德烈王子收斂浮躁神色,正色道,「母妃,我其實一直都知道的,我並不是那種聰慧的人,既不夠優秀,也談不上穩重,我總是一肚子怨氣,卻又不敢去挑戰那些比我強勢的人。如果不是您的庇佑,我或許根本就什麼也不是。」
待小安德烈口乾舌燥地停下來喝水時,王妃難掩好奇之心問道:「你所見過的亡靈執政官是怎樣的……亡靈?比大臣們更優秀?」
「多謝關心。」尼達姆紳士地微微點頭。
在這幫在王都有著一定發言權的老傢伙們活動之下,返回王都后便被高高架起、變相軟禁在王宮中的小安德烈王子好歹恢復了一定的自由,至少能將被過世的老國王勒令反省的母妃召回宮內,也能參与王國政務了。
拿到這疊判例的宮廷法師們,反應就很精彩……啥表情的都有。
例如,一位因納得立領的子爵曾在秋季狩獵時未曾打到獵物,回城途中心情不快,隨手用獵槍殺死了某位過路獵戶以炫耀「狩獵技藝」;事後吩咐僕人就地將受害獵戶草草掩埋,且並未對獵戶家人作出補償(賠錢)。
哈麗雅特王妃還以為兒子這麼嚴肅是要跟她說什麼難以接受的事,聽到這兒不由得笑了起來。
小安德烈王子抓了抓頭皮,老老實實將楊秋當時說的話對母親複述。
哈麗雅特王妃一愣。
格洛麗亞磨蹭了會兒,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低聲沖首席打聽:「蘭伯特的侄孫是索克里帝國的貴族,那種外國貴族難不成楊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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