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心中煉獄

孫安面色大變,如同鬼魅一般閃來,剛要將盛兆軍推開,大軍哥已是放下了手臂,流著淚,聲音嘶啞。
盛兆軍置若罔聞,閉上了眼睛,講述了這個故事的最後結局。
「到了,我們都到了,可……」
楚擎一臉懵逼,這才看到,今天擔當殿衛的,居然是情商大王牛犇,剛才自己踹的屁股,就是牛犇的。
「遊騎兵,又來了,我的刀,斷了,袍澤的刀,也都被我用斷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來,一次又一次的殺,一次又一次的殺,一次,又一次,我以為,是屯兵衛的人來了,來將張舉的家小,帶回去,將那幾個婦人,幾個娃娃,帶回去,糧,老子不要了!」
議政殿中,只剩下了盛兆軍的哭嚎聲,不少武將,暗自嘆息著。
而老四齣身軍中,也是最在乎這種事,事實上,最早成立千騎營的時候,就是為了讓跟著他的親衛們有個下場,有一條活路,要不然,堂堂的天子親軍,好幾百人,怎麼可能就那麼三五個識文斷字,而且老四扣孫安的錢也不是最近才有這習慣,很早以前就這麼干,如果老四不想要照顧曾經的同袍,更不會放任章松陵猖狂那麼久。
「可果毅營的兄弟們,沒來……」
楚擎面色複雜的點著頭:「所以,你殺了他們?」
「贏了輸了?」
「張舉讓兩個百姓,騎著馬,回關,叫人,哪怕叫來幾十人也成,守糧,一起守糧。」
朝堂一片嘩然,老四卻無聲的嘆了口氣。
「被涼賊遊騎兵,殺了,殺了……就那麼,殺了。」
黃老四已經快要失去所有耐心了:「你若是再不說,朕,便當你真的沒有隱情,真的濫殺了無辜,濫殺了袍澤的親族,說,可是有隱情!」
托妻獻子,在軍中再是常見不過,袍澤之間,早已血濃於水。
「當時有多少人,多少軍伍,多少百姓。」
盛兆軍抬起頭,如同瘋了一般,突然抓著楚擎的肩膀,用力的晃著:「人都他娘的死光了,還要守著糧,三百百姓,五十軍伍,就剩下我們七人了,就剩下我和六個婦孺了,六個m•hetubook.com•com婦孺,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張舉的婆娘,帶著家小,跪在我的面前,磕著頭,頭破血流,要死,寧死,不想被遊騎兵抓去,她們,想去找張舉,說張舉,一定在黃泉路上等著她們,屁大點的孩子,也磕著頭,求我,求我殺了他們,寧死,也不願被抓走。」
這個世道,可沒有什麼單身母親創業翻身白富美這說道,家裡沒了男人,那就是天塌地陷,孤兒寡母,活不長久的。
「傳信的小旗……小旗說果毅營被打殘了,打散了,沒糧,讓我們……讓我們將糧,送到輿圖上的南陽坡,原本,直說是城外百里,可越來越遠,越走越遠,想回,都回不去了……」
楚擎下意識揉了揉腰,然後看向群臣:「哦對了,我這幾天腰也不好。」
楚擎回過頭,望向唐芝年:「張舉的親族,為什麼會出現在關外?」
眼看著兩個殿衛走了進來,在孫安的示意下要將盛兆軍壓下去,楚擎突然跑了出來。
一支強健有力的臂膀,摁在了盛兆軍的肩頭:「朕……赦你無罪!」
早已是急的失去的理智的楚擎,照著殿衛的屁股就是一腳:「滾開!」
老四輕輕拍打著盛兆軍的肩膀:「若是朕,是朕遭此境地,亦會如你這般,盛將軍,朕……」
猛地捶打著地面,盛兆軍哭嚎道:「總說張舉的本事不成,他不認,那一日,認了,讓我護著他的家小,他和其他人,護著百姓,我護著了,我真的護著了,他的家小,都還活著,可張舉,死了,就那麼死了,百姓,也都死光了,活著的,只有他的家小,只有我了,只剩下我和張舉的家小了……」
「來的是遊騎兵,百名涼戎遊騎兵……」
黃老四別過了頭,暗暗嘀咕了一聲丟人。
盛兆軍依舊哭著,濃濃的悲傷,與化不開的愧疚。
「上百騎兵,從雨中出現了,我站起身,拿著斷刀,身後,是三百多屍體,百姓的,袍澤的,軍伍的,百姓的,張舉的,還有……還有我親手……親手殺的袍澤妻小,我站起身,拿hetubook.com.com著斷刀,大喊大叫著,來啊,來,殺了老子,殺了老子吧,卻看到……看到……百名騎兵……是……是屯兵衛,來晚了三日……來晚了足足三日……狗日的該死的遭天譴的屯兵衛,足足來晚了三日的……我大昌……屯兵衛!」
早已是泣不成聲的盛兆軍,彷彿沒了魂兒一樣,只是在哭泣,在議政殿中,堂堂的軍中好漢,草原上威風凜凜的神草部族長,如同月子里娃,只知道哭。
楚擎大吼一聲,站在盛兆軍面前:「抬頭,看著我。」
盛兆軍再次抱頭痛哭:「張舉死了,不知什麼時候,死了,就那麼死了,張舉的婆娘,婆娘的妹子,婆娘的孩子,眼淚都哭幹了,那麼大個活人,就死了,我都不知,是何時死的……」
「送信的百姓回來了,說屯兵衛要來了,人不多,百人,再撐兩日,最多不過兩日,屯兵衛一定會來,要護著的關外督糧隊,太多了,我們只是其中一支,說就兩日,兩日內,一定會來的。」
「盛兆軍!」
「贏了,打贏了。」盛兆軍垂下了頭顱,漸漸平靜了下來,只是聲音,是那麼的嘶啞,彷彿每說出一個字,就要平添一分痛苦:「死戰,戰死,為死戰,戰死了大半袍澤,我們沒馬,沒馬的,要如何對陣涼賊尤其,百姓,也死了近半。」
沒有任何人有異議,在那種情況下,已經沒有任何活路了。
黃老四站起了身,邁步走下玉制台階,一步一步來到了痛哭流涕的盛兆軍面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可有隱情,若是有,說出來!」
然後……人家大軍哥紋絲不動,楚擎反倒是後退了三步,差點沒摔倒。
「無……無隱情。」
天子,赦盛兆軍無罪,應有之意。
盛兆軍,勇武過人,一人一刀,可以殺退數名遊騎兵,乃至十數名,可已經苦戰了五日,就他一個軍伍,一個男子,保護著六名婦孺,一旦這些婦孺,這些孩子,被遊騎兵抓了去,下場,可想而知,若不然,這六個婦孺也不會央求盛兆軍殺了她們,寧死,也不願意被遊騎兵和*圖*書蹂躪凌|辱。
而軍中,也有類似這樣的話,袍澤高堂妻小,既我之高堂妻小,袍澤戰死之後,不是說活下來的就要娶人家的遺孀,讓人家的兒子當自己的兒子,而是應該最大的努力去照顧,像親人一般照顧,這一點,是從軍的軍伍必須遵從的,既是規矩,也是情誼,沒有人去想佔便宜或是吃虧,因為自己也有可能戰死,而自己戰死的話,放心不下的妻小,將會被最親近的袍澤所照顧。
「我不信你會濫殺無辜,你在草原上,照顧數十袍澤的妻小,我不信,你會幹出這種事。」
「你為什麼會和張舉的家小在一起?」
「盛兆軍!」
大軍哥又不吭聲了,哭的更厲害了。
旁邊一個頭戴盔甲的殿衛小聲問道:「楚大人,要不,末將幫你踹一下?」
「人手不夠,遠遠不夠,百姓們都出城了,張舉的婆娘,他婆娘的兩個妹子,還有她婆娘的三個娃,三個,三個都是閨女,不放心這三個娃,讓娃,一起跟著出了城,坐在車上,笑著……哼著歌,那三個閨女,三個娃,哼著歌……」
「慢著!」
「夠了,我問你,你再說!」
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擦拭著盛兆軍臉上的眼淚,大軍哥,也終於慢慢回了魂,雙眼依舊無神,面色灰敗。
「下雨了,大雨,看不清,什麼都看不清了,南側,來了人,我以為是屯兵衛的兄弟,可還是遊騎兵,該死的涼賊遊騎兵……」
「朕……」
你他媽都失魂落魄哭成這個鳥樣了,怎麼還和個山似的,踹都踹不動?
黃老四一甩袖袍,猛然轉身:「將這畜生,拿下!」
盛兆軍只是哭,無動於衷。
「看你哭成這樣,本官只用了一成力罷了,哼。」
文臣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又都低下了頭,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根本沒人搭理他。
「張舉戰死了?」楚擎蹲下身,擦拭著盛兆軍的眼淚,輕聲道:「我不需要你解釋什麼,只需要你告訴我實情,告訴我之後,哪怕你去自盡,我也不管,現在,我只想聽實情。」
盛兆軍雙目無神,眼淚還是在那流m.hetubook•com.com淌著,如同失了魂一般:「張……張舉。」
「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文臣們面面相覷,互相瞅著。
「又來了遊騎兵,數十遊騎兵,邊軍大營打散了,涼賊的部落,也打散了,散兵游勇,見了我們,就要搶糧,敵賊不多,可都騎著馬,我們,人也不多,都是百姓,死戰,死戰,還是死戰……」
「楚擎,少爺,我的少爺,你知曉,知曉咱們漢人的女子,漢人的孩子,若是被遊騎兵抓了去,會怎樣嗎?」
孫安快步走來,喊了一聲殿衛。
大致意思就是,當庭踹殿衛,咱……要不要趁機彈他一下試試?
在楚擎的逼視下,唐芝年心臟狂跳,終究還是選擇了默然不語。
作為天子,昌承佑很有很多逆鱗,比說錢,錢,錢,錢,以及錢啊等等,可這位有著眾多逆鱗的天子,原本是一位馬上將軍,所以,最是不恥這種事情。
老四面色一冷:「若是你不說,沒有隱情,那朕,非但奪了你的縣子,還要你的命!」
戰死袍澤的親族被你殺了,這已經不單單是害命了,無論是什麼原因,都說不過去,都沒有任何正當理由。
楚擎再次低下頭,望著痛哭流涕的盛兆軍:「告訴我,你袍澤,叫什麼名字。」
楚擎也是氣急敗壞。
可誰知,盛兆軍再次哭嚎了起來:「我殺了,殺了她們,親手殺的,心,針扎一般疼,那小小的娃,就躺在我懷裡,還笑著,笑著死了,就那麼,被我殺了……」
楚擎突然抬腳,一腳踹在了盛兆軍的肩膀上。
「是啊,末將,殺了她們,還是下著雨,在夜裡,火把都點不燃了,這一次,不是數名遊騎兵,不是十幾名遊騎兵,不是數十名遊騎兵,土都顫著,地都震著,少說也有百人,末將……末將殺不動了,真的殺不動了,舉不起刀子了,也無刀可舉,屯兵衛,來不了了,我等了他們那麼久,那麼久,可都過去五日了,來的,只是遊騎兵,涼賊的遊騎兵。」
盛兆軍,依舊在那哭著。
楚擎點了點頭:「之後呢,之後發生了什麼?」
唐芝年巴不得楚擎詢問細節:「和-圖-書大軍出關,組織百姓運送糧草,運給關外的將士們,人手不夠,遠遠不夠,望原城的壯丁,已是編入了輔兵營,不少軍伍親族,自願押送糧草,運往關外,這畜生的同袍,同袍家小,想來也是因此緣故,當年本將出關見到他時……」
「四百車糧,五十軍伍,三百百姓……」
盛兆軍的臉上,滿是愧疚之色,這種愧疚,如同蝕骨灼心一般,熊一樣的漢子,跪在那裡,泣不成聲。
唐芝年插口道:「楚統領,當年我……」
「本統領……」楚擎冷冷地看向唐芝年:「只警告你一次,閉嘴!」
其實按照楚擎的劇本,一腳給盛兆軍踹倒,然後逼問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惜,他高估自己的實力了,也低估大軍哥的體格子了。
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不管發生什麼都不重要了。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少的,十幾人,多的,數十人,都是遊騎兵,每一次,都以為是屯兵衛,每一次,都是涼賊……」
「第四日的時候,雨更大了,我才看到……」
「第五次,第六次,記不得多少次了,三日四夜,南陽坡上,我們死戰著,人越來越少,屍體,越來越多,遊騎兵來了,殺退了,用不了多久,又來了,彷彿殺不完一樣……」
盛兆軍閉上了眼睛,彷彿不願回憶十二年前的那一幕,再次潸然淚下,卻也終於開了口,斷斷續續地開了口。
「末將……末將一同押運糧草。」
「張舉的家小,為什麼會出現在關外?」
「死戰,死戰,死戰……百姓們死戰,我和張舉,亦是死戰,死戰,守糧,死戰……」
懶得搭理這傢伙,楚擎蹲下身:「告訴我,你那袍澤,叫什麼名字。」
民間有句老話,叫做兄死叔就嫂,姐死妹填房,不排除是字面上有違倫理道德的意思,不過核心意思是「照顧」二字,自家人,照顧自家人。
盛兆軍的瞳孔漸漸對了焦,望著楚擎,依舊是泣不成聲:「百姓無馬,跑不掉,拉車的馬,不能用,用了,糧就被搶跑了,沒了糧,果毅營那些步卒,就沒吃的,沒法子活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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