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奸》可能下馬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劇組都變得人心惶惶。下午拍攝的時候,整個現場處在凝重的氛圍中,簡直像火葬場一樣。
張客毫不客氣地道:「今天我把話放在這裏,如果我們的電影真有問題,那我無話可說,但要是給我們扣反現實主義、抹黑地下黨形象這種帽子,我絕對不會認!這官司就是打到中央,打到最高首長那裡,我也絕對不會怕!」
許望秋指著頭頂,大聲道:「你敢摸著自己的良心,敢對著天上的烈士說這話嗎?」
張客不可能讓自己的學生承受一切:「我就是地下黨,蹲過國民黨監獄,在監獄中看到過我們的同志被敵人帶出去槍殺。我絕對不會歪曲地下黨形象,更不會歪曲死去戰友的形象!在我看來,如果把地下工作拍成過家家,把地下工作說得很容易,把地下黨拍成打不死的金剛,那才是對地下工作的最大歪曲。」
上影廠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心想北電的老師和學生很厲害啊,面對胡部長毫無懼色,還說得特別有道理。
許望秋心頭冒出一股邪火,拿起擴音器重重摔在地上,指著方舒吼道:「你演的什麼鬼?連個笑都演不好!你到底會不會演戲啊?你說你都演幾遍了,是不是以為膠片不要錢啊?」
「胡部長這兩天到我們廠視察,對我們廠的生產和創作提出了很多意見;而廠里的創作人員也有不同看法。今天這次會議就是進行對話。胡部長說了,你們要是有什麼意見,有什麼不同看法,都可以提出來。」徐桑楚講了幾句開場白,目光落在了許望https://m.hetubook.com.com秋身上,「望秋,胡部長點了《鋤奸》的名,而我聽說你們意見比較大,你先來談談吧!」
擴音器摔在地面發出的轟鳴,如同鼓槌重重敲在現場工作人員的心上。他們都嚇到了,許望秋平常總是扯著嗓子在現場咆哮,但總體上還是比較和善的,從來沒見他發這麼大火。眾人獃獃地看著像獅子一樣咆哮的許望秋,連大氣不敢出。
徐桑楚落座后在現場掃視一圈,手在桌面敲了敲,制止住現場的嗡嗡聲:「同志們,我們開會了!」
現場緊繃的空氣流動起來,工作人員都微微鬆了口氣,墳場一般的片場也頓時有了生氣。眾人打著哈哈,故作輕鬆地說笑兩句,專心干起活來。只是緊張的氣氛並沒有真正消散,下馬的陰影還籠罩著《鋤奸》劇組。
……
謝飛是紅二代,並不怕事,又是《鋤奸》的聯合導演,也忍不住開口了:「把敵人拍成傻子,把地下黨拍成戰無不勝,我們的後輩會怎麼想?他們以為敵人是傻子,革命跟玩鬧似的,輕鬆就成功了。我們給年輕人講國旗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那他們如何能夠理解這句話?又怎麼能理解前輩作出的巨大犧牲?這才是對先烈們的褻瀆,對地下黨形象的最大歪曲!」
此話剛落音,許望秋便感到一道陰冷的目光正注視著自己,就像被什麼猛獸盯住了,他抬頭向那道目光看去,只見胡清明正用毒蛇一般的目光盯著自己。反正對方不可能放過自己,他也不打算給對方好臉色,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容。
上影廠和*圖*書的人都非常吃驚,心想許望秋真是好大的膽子啊,竟然敢胡部長這麼說話!
胡清明冷冷地道:「你剛才說故事原型是特科鋤奸,但在《鋤奸》的故事里,南江省省委機關被敵人搗毀,鋤奸小隊全部犧牲,只剩下段海平活了下來。我們的地下黨就這麼無能嗎?這難道不是對特科和地下黨的最大抹黑嗎?」
眼前這位差不多也是這個邏輯,地下黨怎麼能犧牲呢?《鋤奸》竟然讓地下黨犧牲這麼多人,就是在歪曲地下黨形象啊!
許望秋嘆了口氣,道:「我們的片子被說成反現實主義,歪曲地下黨形象,簡直是亂扣帽子。官字兩張口,他怎麼說都行,但我是不會認的!」
方舒出身很好,很小的時候就在《烈火中永生》里扮演小蘿蔔頭,變成了家喻戶曉的明星。幾乎所有人都拿她當寶,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從來沒有敢這麼對她說話。方舒只覺委屈萬分,眼眶裡淚光涌動,「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張客過來拍拍許望秋的肩膀,安慰道:「望秋,放鬆一點!你是這部戲的導演,是整個劇組的核心,你穩得住,劇組就穩得住;你要是亂了,整個劇組也就亂了。」
許望秋無法理解胡清明的創作思維,忍不住道:「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六日早晨,在叛徒張阿四的引領下,特科行動科負責人鄺惠安被捕。幾乎在同時,特科行動科的孟華庭、趙軒等人均遭到逮捕。到傍晚,三十名特科隊員全部被捕。一九三五年二月春節前夕,鄺惠安、孟華庭、趙軒、陳傑明四位烈士被執行絞刑,其餘的不
和圖書是重刑就是叛變。再說北京特科,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七日,北京特科的二十余名成員全部被捕,整個北京特科完全被敵人摧毀。我們電影中鋤奸小隊隊員大部分戰死,如果這叫不真實,那請問胡部長什麼叫真實?如果我們把敵人拍成傻子,拍成白痴,那前輩們的犧牲算什麼?是被傻子打死的嗎?」
在這個時代這樣的事很多,比如北影廠重拍《南征北戰》,有一次拍戰鬥中的戰士,為了增加戰鬥氣氛,導演成蔭給兩個戰士臉上塗了點黑色油彩,結果被指責為「肆意歪曲我軍英雄形象」。再比如中國和加拿大聯合拍攝《白求恩》時,外國導演覺得八路軍臉上太乾淨,往戰士臉上抹了點土。中方導演一看,馬上把土給擦了,說八路軍怎麼能髒兮兮的呢!
「謝謝客老!」許望秋罵完方舒就後悔了,知道自己擔心《鋤奸》會下馬,以至於情緒都有些失控了。他看著蹲在地上嗚嗚哭泣的方舒,柔聲道歉:「方舒,剛才是我不好,不該沖你發脾氣。是我這個導演的工作沒做好。」方舒擦了擦眼淚道:「是我不好,是我沒演好。我們繼續拍吧!」許望秋對方舒印象大好,沖她笑了笑,大聲道:「各組準備!我們再來一條!」
上影廠都被許望秋驚著了,心想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根本不是對話,是在質問啊!
這也讓很多電影人產生了誤解,以為觀眾不愛看主旋律。陳可辛的《投名狀》跟《集結號》打擂台的時候,就覺得一部拍解放軍的電影,老百姓怎麼會認呢?結果巨星雲集的《投名狀》被《集結號和圖書》打得滿地找牙。後來的《戰狼》、《紅海行動》等電影都證明,觀眾是認主旋律的,關鍵是你要拍得好看。
說到這裏,許望秋掃了一眼全場,見眾人都微微點頭,便繼續往下講:「再說歪曲地下黨形象。請問我們什麼地方歪曲地下黨形象了?在《鋤奸》中,鋤奸小隊落入敵人的圈套,大部分隊員都戰死了,只剩下段海平他們三個人。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他們依然不顧犧牲,堅決剷除叛徒,最後只有段海平活下來。電影里的地下黨捨生忘死,為革命前赴後繼,請問我們哪裡歪曲地下黨形象了?再說叛徒,我們有美化叛徒嗎?沒有吧!我就不明白,明明是一部頌揚地下黨為革命捨生忘死的電影,怎麼就扯到歪曲地下黨形象了呢?」
隨著上影廠導演和藝管會的人陸陸到場,會議室很快坐滿了人。
第二天晚上七點,許望秋、謝飛和張客來到了上影廠會議室。此時的會議室已經坐了十多個導演,正小聲議論著這次對話會。文革結束,國家提倡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導演們的心思都活絡起來,都想著拍幾部好電影;但昨天胡副部長點名批判了上影廠三部電影,這像一記悶棍敲在導演們的頭上,讓很多人感覺「倒春寒」來了。
會議室里的導演都認識許望秋,也知道《鋤奸》被點名批評了,看到許望秋他們進來,紛紛打招呼。有導演問道:「望秋,聽說《鋤奸》被點名批評了,到底什麼情況?」
胡清明最後進來,他是在上影廠領導簇擁下進來的,看上去派頭十足。胡清明五十多歲,長著一張鞋拔子臉,腦袋頂部一根和*圖*書頭髮都沒有,光禿禿的,四周倒是草木茂盛,一雙小眼睛透著兇狠的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電影《405謀殺案》也被點了名,導演沈耀庭鬱悶地道:「我們的片子被說成編造痕迹很大,還說有武打戲,要求做重大修改。公安與壞人戰鬥,沒武打戲,電影能好看嗎?」
現場凝重的氣氛對演員的表演產生了影響。在拍方舒和周里京對話鏡頭的時候出現了問題,這個鏡頭需要方舒露出略帶羞澀的笑容,本來是很簡單的鏡頭,但方舒怎麼演都不行,笑出來不是不自然,就是沒有羞澀感。
許望秋說了兩句客套話,盯著胡清明那雙兇悍的小眼睛,平靜地道:「胡副部長點了《鋤奸》的名,還送了我們兩頂大帽子,一頂是反現實主義;一頂是歪曲地下黨形象。我年紀小不懂事,肩膀稚嫩,受不住這兩頂大帽子啊!」
許望秋繼續道:「什麼是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是來自於真實生活,不是憑空捏造。《鋤奸》的原型是特科剷除叛徒白鑫,故事中犧牲的隊員也大多有原型。既然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和事件都有真實依據,憑什麼說《鋤奸》反現實主義?」
有《鋤奸》和《405謀殺案》兩部電影的導演挑頭,眾人都紛紛抱怨起來。國家不是講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嘛,結果這不能拍,那個有問題,這還讓大家怎麼拍電影?
這種創作思維主導了中國影視很多年,導致主旋律電影的主角都高大全,沒有任何缺點,身上全是優點,跟聖人似的。由於人物和故事過於虛假,過於脫離實際,觀眾根本不愛看,以至於絕大部分觀眾一聽主旋律就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