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丹這話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滿意地道:「講得好!講得好!望秋是真懂表演,真懂藝術,也是真正懂我的人。我跟很多大名鼎鼎的導演合作過,見過不少天才,但沒有一個能和你比的。」他轉頭看著趙勁道:「阿勁啊,你一定要多向望秋學習。」
鮑起靜對雲南這邊的艱苦生活沒有絲毫不習慣,跟其他演員一樣做案頭工作,每天晚上都會對要第二天要演的戲進行排練。而且她為人處世也不錯,很快跟整個劇組打成一片。整個劇組的人都特別喜歡她,都叫她鮑姐。
對個人來說,我的經歷很不幸,但對演員趙丹來說,這些不幸卻是最寶貴的財富。從盛世才的監獄出來,我的表演水平提升了一個層次;現在跟五六十年代相比,我的表演又有所提升,這都是苦難帶給我的。古人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在你今後的人生中肯定會遇到挫折,甚至是苦難。作為藝術家的我們哪怕身處地獄,也要有仰望天堂的勇氣!」
到了王闌西辦公室外,秘書告訴許望秋,王闌西正在會客,需要等一會兒。許望秋毫不客氣地從秘書那兒拿了份報紙,坐在椅子上等。
許望秋也嘆了口氣道:「是啊,真的太可惜了。剛才我跟他聊天的時候,他對我說,很多人都誇他林則徐、許雲峰演得好,但他自己知道還不夠好,表演還是有痕迹的。他對周漢庭這個角色很滿意,覺得自己的表演已經沒有多少痕迹了。事實就是如此,文革期間他沒有機會演戲,但卻始終沒有放棄思考和和-圖-書觀察,演技又上了一個台階,到了收放自如,舉重弱輕的程度。這樣一個演員離我們而去,真的太可惜了。」
從醫院出來,許望秋沒有回北電,而是來到對外經貿學院,向王闌西作彙報。
許望秋正跟鮑起靜聊戲,張藝謀拿著一份報紙飛快地跑過來,大叫道:「望秋!望秋!你快看看,出大事了!」
許望秋想出什麼大事了,怎麼一驚一乍的,接過報紙一看,只見在《人民日報》第五版頭條刊登著趙丹的一篇文章,而文章的名字是《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
……
在此後的日子里,演員們都以極高的標準要求自己。沒有任何一個人瞎逛,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偷懶。演員不是自己在屋裡琢磨台詞,就是在跟其他人一起排練。不只是演員這樣,整個劇組都是這種狀態,幾乎所有人都在琢磨,如何才能把這個戲拍得更好。
領導們看完樣片都非常滿意,戰爭讓人震撼,而戰士犧牲的場景讓他們動容。作為電影系統和出口公司的領導,他們看過的外國戰爭片很多,但沒有哪部戰爭片能跟《獵鷹》相比,這是簡直是劃時代的作品。他們相信《獵鷹》的海外收入超過千萬,是完全有可能的。
趙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著許望秋道:「我這一生說來怪有意思的,為了追求中國自己的表演藝術體系,一共坐了兩次班房。第一次是在抗日戰爭時期,想到莫斯科學習斯坦尼體系,途經新疆時被盛世才關了五年。解放后,我仍然念念不忘為建立民族表演藝術體系,日夜奮勞,結果在文革的時候被和_圖_書投進牢房,關了整整五年零三個月。為此我感慨萬分,作了一首打油詩,自我嘲諷:大起大落有奇福,兩度囹圄發尚烏,酸甜苦辣極變化,地獄天堂索藝珠。
王闌西板著臉道:「你少給我裝可伶,你捅的簍子還少嗎?」
「這都是命吧!」王闌西嘆了口氣,道,「不說這些傷感的事,《獵鷹》拍攝情況怎麼樣?」
許望秋記得趙丹著有兩本書《銀幕形象創造》和《地獄之門》,其中《地獄之門》在趙丹去世后出版的文集。他沒有讀過《地獄之門》,但聽說過,就道:「演員其實是充滿痛苦的職業,尤其是斯坦尼體系的演員,需要將情感投入其中,要相信劇中發生的事件,從而引發真情實感並展現出來。你必須敞開胸膛,去承受不同角色帶來的各種情緒,並承受人物的苦難。比如喜劇,看上去嘻嘻哈哈,好像很好演。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喜劇角色大多是非正常的,而作為演員必須相信這一切是正常的。這必須要有極強的信念感才能做到,這對演員心力的損耗是相當大的。所以,很多偉大的喜劇演員都有抑鬱症。
趙丹有些失望,看著趙青問道:「阿囡,你知道嗎?」
表演是這樣,文學是這樣,導演其實也是這樣,要成為真正偉大的藝術家都必須將自己的情感投入其中。偉大的藝術家內心往往都是痛苦的,很多偉大的藝術作品是藝術家用自己的血淚甚至生命鑄成的。真正進入藝術世界的大門,就是進了地獄之門,會將人世間的苦難施加到自己身上。」
許望秋聽說過趙丹的這篇遺言,也讀過這篇遺m.hetubook.com•com言,此刻在報紙上看到,還是感慨萬千,眼眶都不禁有些紅了。趙叔啊趙叔,你都病成這樣了,都還記掛著中國電影,記掛著中國電影的未來,你讓我們這些後來人如何敢懈怠啊!他抬起頭,看著萬里無雲的碧空,輕聲道:「趙叔,你的遺言和你的作品一樣,會長存的!」
趙丹一直覺得趙青最像自己,最有藝術天分。他一直對趙青說不要只跳舞,要用頭腦,多讀書。他還身體力行,帶趙青去故宮看畫,講述他是怎樣從繪畫中獲得靈感,創作出不同的銀幕形象的。趙青這番回答他是滿意的,但他覺得還不夠,就看著許望秋道:「你對這幅字怎麼看,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送你這幅字嗎?」
對鮑起靜這個演員,許望秋是非常滿意的。最開始劇組很多人擔心鮑起靜能不能適應劇組的生活,畢竟她是香港出生和長大的,而雲南這邊又非常艱苦。只有許望秋不擔心,他知道鮑起靜畢業於「長鳳新」藝員訓練班,這個訓練班的成員都要下工廠接受愛國教育的。鮑起靜在荃灣紗廠做了三個月紡紗女工,然後又下農村干農活。文革時期,長鳳新拍的大多是工農兵電影。為了演好這些角色,她又到工廠體驗過生活。
第二天上午,許望秋坐上返程的飛機,回到了河口。回到劇組之後,他把趙丹為《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做的筆記給劇組的演員看,並將趙丹對自己的講的話告訴了演員。演員們在看到趙丹的筆記后大為震動,覺得自己跟真正的藝術家相比,差得太遠了。
如果是以前趙勁聽到這話會不高興,但現在他知道以後www.hetubook•com.com想聽恐怕都聽不到了:「放心吧,爹爹,我會向望秋好好學習,一定會拍出好電影來的,絕不會讓你丟臉的。」
許望秋故作委屈地道:「王部長,難道在你眼中我是那種喜歡捅簍子的人嗎?」
趙丹見許望秋反應如此之大,覺得他對自己的這四個字應該是有所悟的,看著趙勁道:「阿勁,你知道這幅字是什麼意思嗎?」
十月八號上午十一點,許望秋宣布上午的拍攝到此結束,讓大家休息,吃完午飯再繼續拍攝。許望秋將鮑起靜叫了過來,跟她進行交流。今天鮑起靜狀態有點不對勁,一個並不是特複雜的鏡頭拍了四次都沒有過。每個演員都會有狀態不佳的時候,可能是心理的,可能是生理的,這個時候導演就很重要了。
王闌西聽到這話微微嘆了口氣道:「前些天,我遇到夏公,他對我說,五四以後話劇和電影的發展出了三個最傑出的演員,金山、趙丹、石揮,早一點還應加上袁牧之。這四個人的命運後來很不相同。趙丹是惟一遭遇了眾多挫折和打擊后,仍頑強地堅持著自己藝術生命的演員。現在他也要走了,真的太可惜了,是中國電影事業的重大損失啊。」
許望秋笑呵呵地道:「拍攝非常順利,十一月初應該能夠把外景戲拍完,然後回北京拍特效部分。我帶來了一批樣片過來,昨天送去洗了,我一會兒去拿樣片,晚上放給您看。」
……
趙青想了想,開口道:「我記得爹爹寫過一首詩,大起大落有奇福,兩度囹圄發尚烏,酸甜苦辣極變化,地獄天堂索藝珠。爹爹寫這幅字是希望望秋不管順境,還是逆境,都不要灰心失和圖書望,一定要堅持藝術上的探索。」
向王闌西做完彙報,許望秋找出口公司人事處開了封介紹信。這次過來,他是坐火車過來的,現在回雲南,他準備坐飛機。在劇組停工期間,演員的食宿、攝影器材都是要花錢的,每天要花上千塊,而機票不到一百塊。他早回去一天,就能節約一天的錢。
沒過多久,裏面走出一位神態嚴肅的中年男子,跟秘書打過招呼后離開了。秘書讓許望秋自己進去,王闌西說過許望秋來不需要通報。許望秋便放下報紙,推開辦公室門。
趙勁想不明白,甚至覺得非常奇怪,父親怎麼會寫這樣一幅字給許望秋,他還從來沒聽說有誰寫「地獄之門」幾個字送人的,搖了搖頭道:「我真的不知道。」
吃過晚飯,許望秋在放映室,為出口公司的領導放映了《獵鷹》最新一批樣片。這批樣片是講獵鷹小隊突襲雷達站,從敵人手中奪取電台。這場戲借鑒或者說拷貝了《拯救大兵瑞恩》突襲雷達站的構思,不過戰鬥更加激烈,敵人直升機都出動了。獵鷹小隊用火箭筒打下直升機的鏡頭還沒有拍,這部分鏡頭必須等外景拍完,到攝影棚通過合成和摳像技術完成。
許望秋起身趙丹鞠躬致謝:「謝謝趙叔的指點。在今後不管遇到多少困難,我都不會放棄希望,也不會放棄電影,不會放棄自己的追求。哪怕身在地獄,也會仰望天堂。」
許望秋笑著解釋道:「這次我真沒捅簍子,是回來看趙丹叔叔的,我剛剛從醫院出來。」
王闌西看到許望秋很是驚訝:「不是說你們要十一月才拍完,你怎麼跑回來了,你該不會是在雲南那邊捅什麼簍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