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想，何田想起，剛才給女孩脫鞋，又重新蓋上被子的時候，好像這女孩的腳也不小。
何田把木桌移到窗下，快速掃乾淨地，在地上先鋪了一層乾草粗糙地編的帘子，才放上草墊子。
還好還好，趾頭沒掉。雖然尾指已經起了幾個大大的凍瘡水泡。趕快擦洗塗藥！
辣椒、蘿蔔纓和蘿蔔皮放在一起，沸水煮大約十分鐘，放溫之後用來擦洗有凍傷的皮膚，能大大減少凍傷的地方出現水泡、繼而潰爛的幾率，擦洗之後再塗上一層凍瘡膏，可以止癢生肌。
在這片雪林中，人和動物的區別真的有那麼大么？不管是小到老鼠松鼠，大到熊、狼，還有人，都在拚命求生。松鼠找不到足夠的松子堅果，溫暖的樹洞，就難以看到下一個春天，帶著小熊崽的母熊，在春夏季節沒能吃到足夠的魚積累足夠禦寒的脂肪，在冬眠時就會凍死。
何田這才從震驚中醒來——她還沒死！這女孩還沒死！
何田背上背簍，牽著大米緩緩走回家。
要是能忍著怪味喝一點這個水，能快速驅走身體的寒氣。
現在可不是放鬆休息的時候，要救人，時間還很緊迫。
她取出一盒凍得硬硬的油膏，挖出一塊，放在手心捂軟，再在女孩臉蛋、耳朵、手指和掌緣厚厚地塗上一層。
她彎下腰，拉住女孩的雙臂，想把她背起來放到大米背上。
她又掀開被子看了一眼，哎喲，這尺寸，大得可以說是粗獷了。
女孩的耳朵、指尖還有右側的臉頰上都有凍傷。
可是——她仰望天空，藍得像要滴出水的天空一絲雲都沒有，四周寂靜得嚇人，一時間連鳥的鳴叫聲都沒有。
何田立即端起獵槍，警惕地看向被雪覆蓋的樹叢。
女孩的紅色披風另一面是紫貂皮，也許就是憑著這個，她才沒吹了一夜寒風后凍死。除了這件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披風，她沒有任何東西。行囊、包袱，背袋，通通都沒有。她也沒有武器。
她解下四五個辣椒，揉碎，放在一隻陶盆里，又拿來一顆大蘿蔔。蘿蔔在地窖里保存得很好，還帶著綠瑩瑩的蘿蔔纓，昨天才拿進屋子裡的。
何田一步步走過去，離大米還有兩三米遠的時候，她看清了——那是一個躺在白雪下的人。那片鮮艷的紅色，是這人身上的衣服，沒有被雪完全掩埋，還露出一點，布料里不知織進去什麼，陽光一照，反射出金光。
似乎，她這一趟出來，就是為了把這個女孩子撿回家？
她今天出來，主要也是想試試今年夏天做的這雙蒲草鞋怎麼樣。
買狗被拒絕之後，何田一言不發就走了。
這麼折騰了一會兒，何田的手凍得涼涼的，膝蓋也凍僵了。她趕快站起來在原地跳了跳，又搓搓手，這時，一旁的松樹上落www.hetubook.com.com下一團雪，正打在她頭上。
下過雪之後，會比平時稍微暖和一點，它慢吞吞走在林間，時不時低下頭，用鼻子把雪層拱開，啃食藏在下面的小樹枝和草皮。
何田頓時想起了很多小時候聽過的恐怖故事，有人的腳趾凍得失去知覺，回到家泡腳泡到一半，看到盆里浮起四根腳趾……
難道，要把這美人就這麼放在這兒？那餓狼和狐狸肯定會把美麗的臉撕得碎碎的……那多可惜啊。哦，還有她美麗的手……
何田趕快從腰帶上掛的布袋裡取了一把加了鹽炒過的黃豆給它，以示安慰和鼓勵。
剛才在林子里背她的時候何田已經知道了，要是直接把女孩背進來放在地上，她極可能沒力氣再挪動她。
何田在靴子外面套了蒲草編的草鞋，草鞋地上綁上前端向內翹起的薄木板，木板加大了腳的面積，前端翹起的木板防止雪濺到草鞋上，這樣走在雪地里就省勁兒多了。草鞋裡放了一層用木槌捶軟的細草。這種草的草莖只有兩三毫米粗細，捶軟了之後能起到很好的保溫作用，能隔冷隔濕又不會發霉，用來做草墊子和草鞋都很好，不過只有夏天在沼澤附近才能採到。
那麼，難道要火葬？可這個季節，要找到足夠的木柴也不容易啊……
經過一夜風雪，何田熟悉的這片林子在早上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樹上掛著厚厚的棉絮似的雪，在她和大米經過的時候，有時會簌簌飄下，有時會一整團啪嗒一下落下來，地面上的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開始融化，形成一層薄而脆的殼，踩在上面發出像蛋殼被踩碎的聲音。
這番忙亂過去，何田握握女孩的手心，稍微放心。她的手心是溫熱的。所以，應該能救得活吧？
這位可愛的病人不知什麼時候會真正醒來。
為什麼？因為察普家有兩兄弟，已經成年了。他們需要一個妻子。
今年春天，何田在集市上想要向他們買一隻狗崽。他們的一隻母狗生了六隻小狗崽，可是，他們寧可把多的狗崽殺掉吃了也不賣給她。
何田蹲下來，握起那美人僵硬的手。
不需要再來一場風雪，只要何田把那支銅水瓶拿走，用不了多久，女孩就會因為體溫過冷死去。她的四肢都僵硬了。
他們沒直接動手帶走何田的原因也很簡單，在森林里，誰也不敢輕易在自己身邊放一個帶有敵意的人。
何田看著她的臉，不由自主微笑，哦，對了，剛才她醒來的時候好像還叫她天使呢。哈哈，你才是小天使呀。
看到屋子煙囪升起的白煙時，她低頭看看還昏迷著的女孩，心裏升起一種複雜得難以描述的感覺。
可是這女孩的手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
那也許意味著她得放棄去和*圖*書河對面的那片林子的狩獵小屋，失去那片林子里可能捕到的貂皮。那麼，當春天來臨時，這個被救助的女孩可以離開了，何田卻沒有足夠的貂鼠去換第二年需要的必要資源，鹽，糖，玻璃，布料……就連修鐵器工具的鐵匠，也得用貂皮或者用錢才能得到他們的服務。
也許，她在風雪中遺失了行李。
在雪地里走了這麼久，完全沒一絲要散架的跡象，好好地保護著腳，沒讓一點雪滲進鞋裡。
換做是察普家的人，他們肯定不會管這個女孩子。
不過，這樣的美女，哪怕長了一雙熊掌那麼大的腳也還是美女啊！
她大叫一聲，忙不迭地把女孩的腳從被子里扒出來，扯掉她的襪子——
用溫熱的辣椒蘿蔔水擦過之後，女孩的指尖和臉頰透出一層淺淺的粉紅色，像初夏時一種野花的顏色。
不夠。還是不夠。
她又添了一壺水燒上，才想起腳趾也是最容易被凍傷的地方。
何田沒有救助過凍僵的人，這時才想到，其實很有可能，這女孩只是會昏昏沉沉地睡上幾天，然後死掉。
何田從前的草鞋都是奶奶做的，她自己從沒做過一雙完整的鞋，最多編個鞋底。今年夏天，她反覆試驗，最後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把去年的草鞋拆開一隻，琢磨了好一陣子，終於編出一雙草鞋。
她重新給她蓋上被子，用一塊棉紗布沾上辣椒水，給她擦臉和耳朵。
察普家住在另一片林子里。
她心底有個聲音在嘶喊，不行！這樣做，人和動物還有什麼區別！
她面前這雙的手掌心和指尖粗硬，骨節圓而厚，手指的橫紋里和指甲縫裡滲著細細的黑垢，不知道是草木灰還是煙熏的黑。
她把大米安置好，拎了一串掛在柴棚的干辣椒回來。
這雙手冰的像石頭一樣，握成空拳，呈紫灰色，可是和奶奶珍藏的畫冊里那些遠古的大理石雕塑中的美女一樣，手指纖長，指尖尖尖，手指甲修得齊齊的。
她說：「原來上天堂之後天使會給你脫衣服。」
何田探手伸進被子里，在女孩胸口摸索，想要解開她的衣扣，把銅水瓶拿出來。
她趕緊把這女孩子從雪地里挖出來，拍掉她身上的雪，讓她重新靠在樹上。
她反覆對自己說奶奶常說的那句話，聰明獵人靠腦子和經驗打獵。不然的話，人跑得沒有猛獸快，力氣沒有猛獸大，又沒有尖利的牙齒和爪子，憑什麼在林子里活下來呢。
還有，何田家製作獵槍鉛彈的技術是這附近十幾戶獵戶中最厲害的。傳說中，她奶奶有一把能連發六次的火槍。就是用這把槍，老太太年輕時一個人幹掉了四個山賊。
然後，她用小毛刷子蘸上肥皂，仔細刷洗乾淨手指和指甲縫，用布巾拍干，再厚厚地塗一層用水獺油脂和ｈｔｔｐs://ｍ.hetuｂｏｏk.ｃｏｍ.ｃｏm春黃菊和其他幾味草藥熬制的護膚膏。
奶奶要是看到，應該很高興吧。
她站在雪地里，把已經數過不知多少次的存糧又在心中數了一遍：兩小壇小米，一小缸野米和燕麥，四箱土豆，三箱蘿蔔，十顆大白菜，三十三對熏肉，乾果若干……
她心中突然湧起一股義憤。
大米倒挺喜歡這樣的天氣。
就算她把這個凍得瀕死的女孩救醒了，接下來呢？
現在看來，這鞋做成功了。
何田呆了呆，把水瓶取出來，重新換上熱水，套上保溫袋放在女孩懷裡，把她的雙手也交放在胸前，讓她抱著水壺。
那……就把她丟在這兒不管了么？
那絕不是什麼樹葉的顏色。
她又給女孩搓了一遍手臉，盆里的水已經涼了。
何田咬著牙發了狠勁，終於把女孩放到了大米背上。
在這個時代，即使是在城市裡，有多少人能毫無壓力地養活另一個人吧？更何況，她們現在是在飢餓就等於死亡的冬季森林中。
這次何田背人的時候又咬緊牙關，她想，「我的天，你可真沉。難怪大米都不願意背你。」
何田一呆，「沒有。」
她才不要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沒有狗的獵人不能算是真正的獵人，住在森林里的人都知道。
何田又看看女孩漂亮的臉，不行，我還是得救她。
何田接了一壺水，加旺柴火，把陶鍋移開，先燒一壺水。
美人的眼神更加迷茫渙散了，小聲喃喃，「那我怎麼看到天使了？」
她獃獃看了那個女孩一會兒，才想，這麼美的人，該埋在哪兒呢？她隨即想到，現在土上凍了，沒法挖土。河水也已經凍上，水葬自然也不行了。
何田再把紗布重新投進水盆里，再給她擦僵硬的手指。
她嘆口氣，盡人事，聽天命吧。
因為奶奶不在了，何田一個人又要打獵捕魚，又要種植，今年春夏季種的很多菜果疏於照顧，產量低於往年，最重要的主糧之一小米尤其是。
何田把煮好的辣椒蘿蔔水倒進陶盆里一些，還剩下的倒進一支銅水瓶，擰緊瓶蓋放在女孩腳下。
何田的掌心貼在女孩掌上，小了一個號還不止，她的指尖比她的指尖短了一個指節。
何田嘟著嘴，往陶盆里加了點熱水，把手浸泡在裏面，辣椒蘿蔔水把她的手泡得燙燙紅紅的。
如果省著點吃呢？
她說完，又昏睡過去，按著何田的手也滑到一旁。
在紅色披風下面，是一個非常俊秀的年輕女孩，雖然她的嘴唇凍成了青紫色，臉也像雪那麼白，可是依然很美。
何田手忙腳亂，解開鹿毛披風的系扣，把自己脖子上掛的水壺取出來，摘掉保溫袋，把燙手的銅水壺塞進女孩懷裡。
何田嚇了一跳，和女孩四目相對。
她正得意欣賞自己的鞋呢，信步亂和-圖-書走的大米在不遠處哼哼地打了幾個響鼻，像是發現了什麼。
蒲草的草莖比放在鞋裡保暖的細草草莖粗得多，有接近七八毫米甚至一厘米那麼粗，用它做的草鞋只能用一冬天。但是蒲草鞋在下雪天很有用，套在靴子外面，能保持靴子不被雪沾濕。
這時，她才發現，這女孩的手雖然秀美，可是很大。
她把掛在大米身上背簍里的鹿毛手籠拿過來，套在女孩手上，想了想，摘掉自己手上的松鼠皮手套，搓熱手心，捂在女孩脖子上。
然後，她又取出奶奶從前的棉被，鹿毛褥子也鋪好了，這才把女孩背了進來。
她想安慰女孩，你已經安全了，可是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種魔力，讓她獃獃地看著她，說不出話。那雙眼睛眼角微微下垂，加上不太聚焦的眼神，很像出生不久的小狗眼睛。
這個漂亮女孩子一定是在昨夜的風雪中迷了路。
何田握住這雙手，忍不住嘆息，「要是早一點發現你就好了。」
何田搓著手，又想起奶奶。從前奶奶還在的時候，她的小手掌心也是軟軟的。手背像白蘿蔔皮又光又亮。
做完這一切，何田鬆了口氣，她想了想，總覺得自己有什麼事忘了做。
山澗幾乎完全被凍上了，但隔著七八厘米厚的冰層，似乎還能看見水流在緩慢地流動。山澗邊的枯草尖端掛著水晶球似的冰珠，這些冰珠把草壓得都垂在地上。
她忽然又想到，那麼，這麼一個女孩子，來這裏幹什麼？
何田不再猶豫了。
讓她意外的是，那女孩腰身和四肢都細細的，可是身體卻很沉。
那時候她根本沒想過，是因為奶奶負擔了大多數粗活，才把她養成那樣。
多了一個人，過冬儲存的糧食不夠吃。怎麼辦？
這配方是奶奶實驗了很多年後最終選定的。能讓肌膚一整個冬天都不會皸裂。聞起來有淡淡的香味。
她就像集市裡南方來的小販用來招徠小孩子的絹做玩偶，有濃密漆黑如絲緞的長發，細滑得像絲絹的皮膚，彷彿用最細的筆和最濃的墨精心畫出的眉毛，高挺可又十分秀氣的鼻子，還有弧線精緻優美的嘴唇。她的眉梢和睫毛尖端凝結著一層薄薄的霜花，那是她最後幾次呼吸呼出的氣凝成的。
何田的心猛地跳了幾下，她站起來，一手拉住披風，同時端緊了手裡的槍，慢慢地掀開披風。
她把披風重新蓋到她身上，取下藤籃上的藤繩，把她的腰捆在大米肚子上。
何田把蘿蔔纓洗凈切碎，扔進陶盆，然後，她用一隻小刀給蘿蔔削皮，把綠色的蘿蔔皮也扔進盆里。
她其實想給她灌點熱水喝，可是又怕把這麼纖細嬌嫩的人給灌得嗆死了——何田只聽人說過灌薑湯救活在雪地里凍僵的人的故事，可沒自己干過。
何田不知此時自己心裏更多一點的
和圖書是對美麗的驚嘆還是對死亡的本能恐懼。
何田退後一步，打了個冷顫。
什麼兔子，什麼陷阱，早都忘了。
女孩忽然笑了，何田這時才醒覺，她的聲音和她的美貌可不怎麼相配，沙啞低沉，幾乎像個男人的聲音。
那紅色比秋天的楓葉還要鮮艷，在陽光下微微閃耀金光。
鉛彈和火槍要打死直立起來兩米多的成年公熊可能需要點運氣，但如果目標是人的話，那人可得需要很多很多運氣才能在這支槍口下逃生。
她沒有發現什麼。
重新把鴨架子湯放回火上，何田對著火爐發獃時，默默祈禱，第一，女孩能活過來，第二，她最好能適應這裏的生活，能幫忙干點活。
這時，水燒開了。
到家之後，何田沒立即把女孩背進屋子，而是先爬上她睡覺的棚板，把一塊草墊子搬下來，再把靠近火爐的一塊地騰空。那裡本來是她放桌子的地方，吃飯，看書，補漁網，做些小東小西，都是用這張木桌。
何田蹲下來，捏住這紅色的一角，用力一抖，覆蓋在其上的雪紛紛跌落在地上。那是件紅色的披風。那個人背風靠在樹，把披風蓋在身上抵禦風雪。
她正摸著呢，女孩突然醒了，隔著被子按住了她的手。
大米身前的雪地上，有一團紅色。
何田怕她從大米背上摔下來，再被大米踩傷，讓她兩隻胳膊圈住大米的脖子，再在她手腕上用皮帶打了個結，用手籠套好。
把女孩放到臨時鋪的地鋪后，何田累得坐在地板上喘了幾口氣。
何田沒有狗。沒有幫手。她能在林子里繼續生存多久呢？是不是總有一天要找一家人依附呢？
何田把自己的手攤開，再想想剛才放在手中揉搓的那雙手，不由自慚形穢。那女孩的手只有虎口、拇指和食指稍硬。像是常年彈奏什麼樂器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這時塞在女孩胸口的水瓶肯定已經涼了，得趕快把水給換成熱水。
再看向大米時，她愣了一下。
何田縮著脖子誒呦一聲，冰冷的雪鑽進脖子里，讓她打了個冷顫，也讓她冷靜下來了。
真不知道她是怎麼來到這裏的。
這女孩的紅披風下也穿著紅衣，衣服布料柔軟光滑得嚇人。
說完這句話，她又閉上了眼睛。
她回到家才開始默默流淚。
她正發獃，突然，美人張開了眼睛，她的瞳仁是純粹的黑，像兩顆黑色的瑪瑙，她的目光渙散，向何田看了看，微弱地問：「我死了嗎？」
何田用鐵釺子掀開壺蓋，把盆里的材料一股腦倒進壺裡，屋子裡立刻升起一股辛辣的氣味。
這些存糧，如果讓她一個人吃一個冬天，是有富餘的。但是，覺不夠兩個人吃。
本來何田覺得這女孩大概有二十歲，現在看來，又覺得她最多十六七歲。
大米猛然馱了重物，很不情願地噴了噴鼻子。